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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贤·礼贤·助贤:中华“宾兴”文化述论

2022-03-17宋永忠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县志科举

宋永忠

(玉林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三代以降,礼贤禅让之风盛行,到周代中国尚贤事能的人才选拔制度日趋成熟,乡党里选推行“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①郑玄:《周礼注疏》,中国基本古籍库,清阮刻十三经注疏本,第235页。之制。作为乡党里选的“宾兴制”几经演化,始终贯穿于中国古代“选举社会”②何怀宏:《选举社会及其终结——秦汉至晚清历史的一种社会学阐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页。,并不断注入新的文化内涵。“宾兴”以尚贤为思想内核,依托选贤、礼贤和助贤鼎立而行,充分彰显了中国古代以人才为本位的思想精髓。鉴此,文章拟从选举制度、迎送礼仪和资助科举基金三条主线,对“宾兴”演化试作梳理,以期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一、选贤:从“乡党里选”到“科举制度”

“宾兴”一词,始见于《周礼》:“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宾兴”之意为周代乡党里选由乡大夫主持向国家推选、举荐贤能。汉代郑玄注:“物犹事也,兴犹举也。民三事教成,乡大夫举其贤者能者,以饮酒之礼宾客之,既则献其书于王矣。”唐代贾公彦疏:“物,事也。司徒主六乡,故以乡中三事教乡内之万民也。兴,举也。三物教成,行乡饮酒之礼,尊之以为宾客而举之。”③郑玄注,贾公彦疏,彭林整理:《周礼注疏》(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70页。鉴此,后人通常将“宾兴”代指周代乡党里选的一种制度。如唐代权德舆《明经周礼问》载:“今欲举司徒之三物,教宾兴之六艺,又虑乐舞未通。”④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四十,四部丛刊影印清嘉庆本,第223—224页。又宋代刘安节《州郡立学皆置学官》:“愚尝谓三舍之法,视宾兴为不足,视科举为有余。何以言之?宾兴之法,详于行而略于言。三舍之法,详于言而略于行。”⑤刘安节:《刘左史集》卷四,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页。吕陶《西汉论》曰:“不遵贤能宾兴之制,而务察孝廉。”⑥吕陶:《净德集》卷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8册,第124页。再如明代俞汝楫《礼部志稿》:“国初仿古宾兴之制,定以子午卯酉年秋八月,各直省皆试士于乡,中试者贡于礼部。”⑦俞汝楫:《礼部志稿》卷二十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7册,第423页。汪森《粤西诗载》:“王者之政,唯学校为最,……而至成周教养宾兴之法备矣。”⑧汪森:《粤西文载》卷二十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页。显然,自唐以降,时人在考察或讨论人才培养、选举制度沿革时,对周代乡党里选之“宾兴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且纵使是到科举制度日趋完备的宋代,王安石科举变革推行“三舍之法”,但宋人亦认为其多“详于言而略于行”,较之“详于行而略于言”的“宾兴之法”仍相去甚远。

宋代语境中的“宾兴”除代指周代乡党选举制度外,亦开始指代本朝的科举制度,并相继沿用于元、明、清时期。如宋刘克庄《后村集》载:“近世宾兴,郡太守备巵酒饮饯之外。”①刘克庄:《后村集》卷八十九,四部丛刊本,第816—817页。何麟:《(嘉靖)真阳县志》卷七,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746—748页。江西广信府嘉定九年(1216),前判府章监簿良朋创贡士庄,“积三年租课所入贮于庠庑,以为六邑宾兴东上之赆”②赵蕃:《章泉稿》卷五,《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02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0页。。《柳州修学记》载:“国家自祖宗以来,无岁不留意于学,至熙宁元丰之间盛矣,大观政和复加详焉。于是教养宾兴之法达于海隅。”③汪森:《粤西文载》卷二十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07页。又如元代郑玉撰《送汪德辅赴会试序》:“新安士习,惟婺源为盛,每三岁宾兴,州县望烟而举,士子云合响应。”④郑玉:《师山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3页。“每岁椿管储之,三年凡六千缗,以待宾兴助其入京”⑤俞希鲁:《镇江志》卷十一,清嘉庆宛委别藏本,第231页。。此外,“宾兴”也是各级别科举考试的代称,如四川省《南川县志》载:“文武举人入京师会试曰北上宾兴,府县学生应乡试者但曰宾兴。”⑥柳琅声等:《南川县志》卷七,成文出版社1976年版,第658页。又如广东省石城县设“小宾兴”,“递年收息,为新进送学师印金费”⑦钟喜焯等:《石城县志》卷四,广东府县志辑37,第446页。。

综上所述,隋唐代以来的科举制与成周时期乡党里选之“宾兴”,虽考察的形式和内容有所不同,但实为一脉相承,均秉承唯才是举、任人唯贤的内核主旨,为国家举荐人才。诚如江西《清江县宾兴会记》所载:“每三年大比歌鹿鸣而来者,海以内计千余人,及偕计车试礼部又选进其十之一二,其次贡成均者分四目并得肄业六堂,盖犹周礼乡三物宾兴及司徒司马以次书升之遗意也。”⑧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卷十五,清光绪六年刻本,第265页。

二、礼贤:从“乡饮酒礼”到“宾兴礼”

据《仪礼注疏》所载:“凡乡饮酒之礼,其名有四:案此宾贤能,谓之乡饮酒,一也。”⑨中华书局编辑部:《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1979年版,第980页。宾兴贤能是古“乡饮酒礼”中的一种功能,但这一功能至明代被“宾兴礼”所取代。明代“宾兴礼”,既包括地方官为乡、会试应试士子饯行之仪,亦包括为乡、会试中式士子郊迎之礼,甚至还包括岁贡出学、学生应贡、应贡考中,有司均行宾兴贤能之仪礼。此际,史志记载亦将宾兴礼与乡饮酒礼、乡射礼并行。如《(嘉靖)辽东志》将宾兴、乡饮、乡射等礼并举。其中“宾兴礼”条目为:“科贡,各儒学生员应试所司以礼送,会诚如隆,岁贡次之。中式举人,树旗送捷报牌,具彩乐郊迎至先师庙,行礼毕,赴宴仍彩乐导归宅。”⑩毕恭:《(嘉靖)辽东志》卷四,明嘉靖刻本,第132页。又如《(嘉靖)真阳县志》载:“生员应试,先期有司择日设宴于公堂,盛陈鼓乐,出饯于郊,夫马盘缠率宜从厚。举人会试,如应试礼,允加隆焉。科甲捷报,生员中乡试,举人中会试,捷音至县,有司备礼牲贺,树旗送捷报牌,回日遣夫马伞盖,金鼓旗队清道,结彩出迎于郊,仍设宴以待。岁贡出学,学生应贡,有司礼送考试。考中之日,亦备礼往贺,树旗悬匾,赴部之日,应得夫马盘缠悉查照旧规。家事凉薄者,有司当分外作兴,以赠其行。”⑪刘克庄:《后村集》卷八十九,四部丛刊本,第816—817页。何麟:《(嘉靖)真阳县志》卷七,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746—748页。

清代“宾兴礼”沿袭明制,但因地而异,有的一如明制,有的则只对参加乡、会试之士子举行饯行礼仪,或仅对参加乡试的士子举行饯行礼仪。如河北省《安次县志》载:“应试,凡生员赴试者,先期印官具启投请,至期设宴大堂,学师南面,县令主席,诸生东西向,盛酒筵演戏剧,仪门外设月桥,结彩,印官步送桥外,盒樽酌毕,印官视诸生乘驿马,乃回署。捷报,凡举人初中,即日有司树旗送捷报牌,郊迎于送旗牌之次日,遣夫马往接……会试如应试礼加隆,进士如举人礼加隆,贡士次举人礼。”⑫刘钟英、马钟琇等:《安次县志》卷一,河北府县志辑23,第439页。又如云南省《新兴州志》载:“科举宾兴,每科于七月内出示后,传启一通,付首名科举生员,仪门内架月宫桥,堂上列宴,宴后簪花挂红,由月宫桥出乘骑,州牧学师送至西郊,聚奎楼外,盒酒饯之。会试宾兴,每科于乡试榜发后,择期递新旧举人启各一通,于公所设席,宴后于西郊饯之。”①任中宜、徐正恩:《新兴州志》卷八,1920年铅印本,第28—29页。冯福京等:《昌国州图志》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页。再如《续修嵩明州志》:“科举宾兴,每科七月内,州守择良辰建月宫桥于仪门内,至期于大堂东西列宴两生一席,扮演杂剧,并赠卷金盘费,宴毕,簪花挂红由中门出,首名居先,次以齿序,张盖乘骑鼓乐,送至振远亭,具酒饯之。”②胡绪昌、王沂渊等:《续修嵩明州志》卷五,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第21页。

历代文献记载的推演,更有一些方志直接将“宾兴礼”溯源至周代乡饮酒礼。如四川《南川县志》载:“宾兴者,周礼乡大夫掌其乡之教化,三年大比,考其德行道艺,书其贤者能者升之司徒,退而召集乡人饮酒、习射于校,中与行宾兴礼以兴起之。隋唐以来,京师设明经、进士科,士人自本籍赴试亦先由本县、本州、本道考录,升送曰乡贡,临行时地方官或仿古礼饮酒,歌鹿鸣诗以饯行。”③柳琅声等:《南川县志》卷七,成文出版社1976年版,第658页。又如河北《景县志》载:“宾兴,即古代乡饮酒礼。……宾兴之礼每逢大比之年先试期一月,地方官择吉启请应试诸生,届期公堂设宴,架彩桥于中,门外诸生至,地方官出迎揖让,升堂地方官主席,学官及僚佐与焉。宴毕诸生簪花披红,饯升彩桥,鼓乐送行。”④耿兆栋、张汝漪:《景县志》卷五,成文出版社1976年版,第759页。再如《平山县志》载:“宾兴之礼,昉自成周,典至重也……明洪武颁科举新式,始复宾兴之名,至今相沿不改。”⑤王涤心、郭程先:《平山县志》卷四,河北府志辑10,第131页。

综上而论,中国古代礼贤文化渊远流长,明清时期各地推行的“宾兴礼”,源自周代之乡饮酒礼,虽至明清其内涵已发生诸多演变,但崇尚贤能的核心理念却一以贯之。诚如河北《安次县志》所述:“按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此宾兴之典所由仿也。科举时代,于乡、会二科邑宰设宴饯送概曰宾兴,虽在昔宾兴其德行,后世宾其文学,而于崇德尚贤之意则一也。”⑥刘钟英、马钟琇:《安次县志》卷二,河北府县志辑23,第439页。

三、助贤:从“宾兴庄”到“宾兴馆”

自古以来国家均有爱才、惜才、助才之举,至宋代地方政府则开始设置专门的经费资助,而且有的已开始用“宾兴”进行命名。如北宋元丰间福建长汀县的“兴贤庄”,由“邑人王格置田数百亩,熊安福置田二百亩”⑦刘国光、谢昌霖等:《长汀县志》卷十一,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155页。。绍兴初年,江西临安府郡守赵思雄,置“宾兴庄”⑧《(隆庆)临江府志》卷十三《杂志》。。淳熙中期,湖南沅州由知州周辟创设了“宾兴费”⑨《湖南通志》卷九十五《名宦志四》。。又知绍兴府彦倓“权以法民便之,复鹿鸣礼,置兴贤庄,以资其费”⑩脱脱:《宋史》卷二百四十七,乾隆武英殿刻本,第2494页。。宋咸淳年间,浙江昌国州县令姚濂任内置“贡士庄”,“以邑民张氏争诉立嗣,县以其家产业五分之一申于府于台于部,照应隶学置庄,专为贡选士人计偕之费”⑪任中宜、徐正恩:《新兴州志》卷八,1920年铅印本,第28—29页。冯福京等:《昌国州图志》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页。。

至元代,虽然科举多有中断,贡士庄发展难免受其影响,但元仁宗恢复科举后,贡士庄继续发挥助考功能,支助科考士子的盘费川资。如江苏路学贡士庄,《(至大)金陵新志》载:“科举兴,以贡士庄田粮积贮待发。”⑫张铉:《(至大)金陵新志》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广东雷州贡士庄,“宋郡守薛直夫捐资,及郡人乐助者买田百余石为贡士庄。凡遇旧举子会试,尽所积以送行。元延祐以后,雷士合试于湖广省,亦用此资给”⑬欧阳保:《雷州府志》卷二十一,万历四十二年刻本.。又如江苏丹徒、丹阳、金坛三县贡士庄:“每三岁大比,则输之行省,以裨秋闱之费,士之中选者,每名约支钞五百贯,资赴京师。”⑭俞希鲁:《镇江志》卷十一,嘉庆宛委别藏本。除对宋代“贡士庄”的继承,元代甚至在西北等地也有添设,如甘肃临洮府,元泰定间由知府祁安拨给府学田约百顷,“岁收麦豆谷栗草束,以供师生膏火,及科贡公费之资”①呼延华国、吴镇:《狄道州志》卷四,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259页。。“乾隆十五年生员刘维灏呈请知州程鹏远始并金家堡等处学田,查清入仓,以充诸生乡会之费。”②呼延华国、吴镇:《狄道州志》卷四,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260—261页。从元泰定间至乾隆十五年(1750),历时420多年,虽然历经隐匿侵占,但却不难发现“宾兴”思想的数百年延续。

伴随明代官方推行“宾兴礼”的常态化,明中后期出现了较多民间科举助考基金。从命名上来看,明代基本继承了宋元的传统,但命名上逐渐向“宾兴”集中,主要有“宾兴资”“宾兴费”“宾兴庄”“宾兴银”等。明清鼎革,科举文脉相承。一方面,明代创建的一部分助考基金,直接传承了下来。如广东省青云文社肇自明末,“向无地址,租入亦无多,有小铺六间,基田地区约三顷余,丘段琐碎不便开载,每遇乡试送应试诸生试卷”③周之贞等:《顺德县志》卷二,成文出版社1966年版,第38页。。又如山东省掖县“宾兴”: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知府陈亮采输羡金置学田,贮府库为宾兴科贡诸生之资”,至“康熙三十年(1691)复经丁观察惠公勘丈明确共地三千三百亩余分各社民户佃种,每年纳租角一百四十两有奇,作为掖邑科举宾兴、书院月课奖赏膏火之费”④刘国斌等:《掖县志》卷三,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05页。。再如,湖南邵阳县“宾兴”:“创自崇祯十二年(1639)……道光初“邑侯甘将社谷银千两为宾兴存典生息”,又二十九年(1849),“邑侯庞始饬典同陈东升输钱八百缗,分存各典生息,以寝其事”⑤黄文琛:《邵阳县志》卷四,成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132页。。

另一方面,清代科举助考基金直接以“宾兴”命名者更为频见,而且在华中、华南地区还普遍出现了诸如“宾兴会”“宾兴馆”等命名,其资金筹集、经费管理、组织形式等方面均多有创新。如广西郁林州为激励士进,勉励后学,钟章元遂合同举人苏宗经等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倡议,创建郁林州宾兴馆⑥文德馨等:《郁林州志》卷二十,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304页。。又广东钦县宾兴馆,经始于光绪甲申年(1884),落成于丙戌年(1886),由乡绅李兼山、章兴廷、方香甫、吴作舟等人发起创建。再如江西泰和县“道光年间,邑孝子孙明捐钱二千串,为乡试宾兴会”。⑦宋瑛等:《泰和县志》卷八,光绪四年刻本,第21页。“武邑宾兴会起自道光壬寅岁阖邑绅耆禀请前令王师道,得捐输约数万金”。⑧何庆朝、刘镇:《武宁县志》卷十六,同治九年刻本,第37页。清代,关于“宾兴”基金记载,遍及全国各地方志。概而言之,作为科举助考基金的“宾兴”,肇始于宋,元明承继,清代则进入了宾兴基金发展的鼎盛时期。

四、结语及余论

“宾兴”从某种意义上说,实是“崇德尚贤”的同义语。作为选举制度“宾兴”的推行,充分体现了中国“崇德尚贤”的文化内核,也是中国古代从“世袭社会”向“选举社会”转向的重要表征。正是这种制度设计,有利于社会各阶层的上下流动,避免了社会阶层的固化,从而造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结构的超级稳定性。而作为地方官迎送的“宾兴”礼仪,实是制度化背景下的官方礼贤尚贤实践,这种尚贤礼仪既是对地方贤才的认同和赞许,同时也是一种社会地位、权力和资源的象征,其稳定地推行进一步促成国家、文化及权力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而作为专项助考基金的“宾兴”在民间的广泛创设,是国家科举制、地方“宾兴礼”长期稳定、普遍推行的结果,使得“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播诸乡野,深入人心。尤其是宋代以来,科举制采用严格的糊名制度,为寒门庶族通向权力中枢提供了更多的机会。虽然,历经朝代更替、沧桑巨变,但中国选举制度中的尊贤、尚贤精神和宗旨却始终保持了连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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