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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与反抗
——论《长日将尽》中的权力空间

2022-03-17于婷邱永旭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史蒂文斯英式规训

于婷,邱永旭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引言

福柯认为“权力的空间化是现代社会规训、操控的基本策略和方式”[1],这种新型权力机制隐蔽地实现了对人的控制,在权力化的空间中,主体成为权力的牺牲品而毫不自知。如果说福柯是以理性研究的方式揭示存在于现实空间中的权力运作,那么石黑一雄则是以作家的丰富想象和细腻直觉,展现了人们熟视无睹的空间中所隐藏的权力模式,这是对社会权力空间的感性认知。

《长日将尽》讲述了1956年一位英国老管家史蒂文斯的6天西部之旅,并通过回忆呈现了他30余年管家生涯中的种种经历。作为石黑一雄早期的重要作品,小说出版后研究成果较多,主要集中在叙事策略、回忆和创伤主题以及象征隐喻技巧的研究上,近年来少数学者从后殖民角度讨论其中的空间问题,但鲜少关注权力空间形成的身份原因和主体的隐性反抗。文章拟借助福柯的权力与空间理论,梳理小说中权力空间的表现形态,揭露由乡村风景、英式府邸和个人身体所构建的权力场域,探讨背后国别、阶级等身份原因,并关注主人公在权力规训中的隐秘反抗,从而深入把握石黑一雄作品中的人文关怀与现实意义。

一、禁锢:权力空间的表现模式

《长日将尽》中涉及大量空间元素,它们既有承载人物活动和情节内容的功能,也蕴含了深层次的权力信息。怀旧滤镜下的乡村风景,是大英帝国与他者对峙的写照;英式府邸展现出一个封闭森严的权力牢笼,是囚禁与镣铐的重叠;管家身份则给史蒂文斯带来了身体上的规训,其行动和服饰都受到限制。这些空间元素广泛地分布在小说的各个位置,共同构成了一个福柯式的权力空间系统,对主人公形成了深深的禁锢。

小说中的权力空间首先表现在对乡村风景的书写中,揭示了英国与他者之间的对峙。主人公史蒂文斯在西部之旅中见到了不少乡村胜景,而“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2]。梳理小说中独特的自然景观,通过主人公的眼睛观察世界,能更好地了解人物的内心状态,在空间中透视隐性的权力关系。

史蒂文斯的旅途中有广阔的原野,“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田野,延绵不绝直到天际。地势起伏平缓,每一块田地都以树篱和树木为界”[3]33;有曲曲折折的小径,“小路的两侧全都被繁茂的林木遮了个严实”[3]154;还有静谧可爱的池塘,“池塘周遭遍植树木,其密度恰好能为池畔提供宜人的荫蔽,这里那里一丛丛高高的芦苇和香蒲钻出水面,也打破了那静止不动的天光云影”[3]159。个体对空间感知的结果是客观景象的主观再现,史蒂文斯眼中的乡村风景也是他既有价值观念、审美取向的投射。田野、草木、小径、光影、云彩……朴实自然的景观书写承袭了英国乡村风景的美学传统,从莎翁到简·奥斯丁,作家们笔下的如画庄园都体现着英式审美趣味,这种符码化的生产凸显了英国乡村的地理特征。史蒂文斯对乡村风景的细腻描绘和热烈赞美,既是对英式乡村田园的怀旧追忆,也体现出以英国为“自我”,以别国为“他者”所形成的权力关系。

在史蒂文斯眼中,乡村的原野、溪流、灌木、教堂、农舍等等,都代表了英格兰传统的民族国家形象。他认为英格兰的风景静穆高贵,这种风景只能用“伟大绝伦”来概括,而其他国家的自然景观则显得过于招摇。在这样的叙述中,英国和他国之间的权力关系对峙便显露出来。由此可见,小说中的乡村风景不单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然环境,更体现了一种人为的文化建构过程,诗化的英式景观正是大英帝国力图对外展示的独特形象,而史蒂文斯也正是被这种文化传统和帝国形象所规训。

其次,英式府邸也是小说中权力空间的表现模式之一,它是对个体的一种囚禁。福柯以全景敞视建筑解释了一种新型权力机制,这种监狱“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4],从瞭望塔可以俯瞰各个囚室,囚犯因随时都处于监视中,便主动地限制自己的行为,监视者利用空间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对权力关系的操纵。在现代社会中,全景敞视建筑的变体随处可见,工厂、军队、学校、医院都在某种程度上借鉴了这种权力模型。史蒂文斯所生活的达林顿府(以下简称“达府”)就是一个类似的权力牢笼,这座英式大宅等级森严、封闭压抑,他为达府奉献了大半生,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权力关系的奴仆。

石黑一雄巧妙地将空间建构融入人物活动中,在叙事中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达府的空间格局。透过来访宾客的眼睛,达府给读者留下了古老豪华、宾客云集的整体印象。在人物的互动中,显赫堂皇的会客厅,昏暗悠长的走廊,苍白单调的餐具室,夕阳下的凉亭、草坪、台阶……这些空间碎片拼贴出一个完整的达府,为史蒂文斯的追忆提供了生动的载体,同时又勾勒出了主仆关系明显、等级秩序森严的空间格局。府内的核心区域是主人的书房和宴会厅,这里富丽堂皇、显贵云集,人们进行着重要事项的洽谈,而仆人的起居室则被边缘化,甚至显得逼仄、简陋,对照之下,空间格局变成了权力关系的注脚。因此,生活在达府的史蒂文斯是压抑克制的,他被自己的职责禁锢在这座大宅里,时刻以“伟大管家”的标准要求自己,丝毫不敢表露个人的情感和欲望,他的餐具室是这种压抑的集中体现。餐具室是史蒂文斯的办公室,也可以视为他管家身份的象征之一,他认为“管家的餐具室是个办公要地,是家务运营的心脏,在性质上并不亚于一场战役当中的司令部”[3]213。但餐具室的真实面貌如何呢?肯顿小姐的描述是“活像个囚室”[3]214,这里阴暗冰冷、单调潮湿,与窗外的明媚阳光隔绝开来。这一私人空间“可以用来表征单个人物的个性或独特性”[5],隔绝风景的房间隐喻着史蒂文斯囚禁一般的生命状态,餐具室成为了权力的空间表征,同时又进一步塑造着更为深刻的驯顺意识,生活于其中的人甚至会主动迎合、维护压制自己的巨石,权力的牢笼紧紧地束缚人的情感和行动,个体生命不断异化,从感性的人变成工作机器,演绎了福柯笔下“人是机器”的寓言。

在达府内部,权力空间带来的压迫随处可见,而从达府外部来看,它还与乡村农舍之间形成了一种更为隐蔽的权力关系。表面上,达府并没有像国家机器一样直接对民众发号施令,但事实上,事关国际政治的重大决策由达府的绅士们制定,而决策的执行者、影响的承担者却在达府之外,隐性的权力压迫从周围的乡村农舍蔓延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达府是英式文化辉煌与鼎盛的象征,是帝国文明和秩序的代表,显示出权力关系对内、对外的巨大张力。

除乡村风景和英式府邸外,小说中的个人身体也是一种特殊的权力空间。身体是一种处境性的空间,也是获得空间经验的必要条件,“没有身体就没有空间”[6]。权力的隐性控制可以转化为空间层面的身体规训,通过行动的标准化、活动范围的封闭化、服饰的规范化体现出来,工厂的工人、军队的士兵、学校的学生、医院的病人都是这种身体规训的具体形态。在《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也不自觉地接受着身体的规训,在行动和服饰上被严格限制。

史蒂文斯完全以标准化的管家行为规范要求自己,行动受到了极大限制。作为一个杰出的管家,他时刻保持着职业精神和专业风范,面对雇主,要谦恭有礼、全心服务,面对下属,要沉着、冷静、有威严,哪怕在面临他人质疑时,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谦恭得体的坐姿”[3]286。纯正的口音、雄辩的口才、广博的知识、一丝不苟的精神、处变不惊的态度、克制的情感等等,都是他奉为圭臬的职业规范。身体规训还体现在活动空间的受限上,史蒂文斯将30多年的美好岁月奉献给了达府,“被自己的职责禁锢在这座大宅里”[3]29。他由于工作繁忙而很少外出,在驾驶福特车离开达府时,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兴奋和期待,而是一阵轻微的惶恐。面对英格兰的壮丽景色,他侃侃而谈,极力夸赞,还不忘将英国风光和别国进行对比,但实际上,他对各国风景的印象都来自书籍。史蒂文斯的身体被限制在达府,心灵也被幽禁于此,就像蜷缩于一个小小的监狱,管家生涯的30余载实则是漫长的服刑。

服饰的规范化也是身体规训的表征。在旅行开始之前,史蒂文斯对出行服装反复斟酌,平时穿的礼服太过正式,休闲套装又只适合在旅店夜宿,为了让自己的穿着打扮与达府管家的身份相称,最后他决定斥资添置一套新衣。史蒂文斯认为服饰是一种身份象征,管家“呈现出的职业精神和专业风范就好比一位体面的绅士坚持穿着正式的套装”[3]56;服饰甚至关乎个人尊严,尊严“无非就是不要当众宽衣解带”[3]272。“史蒂文斯以服饰为掩体, 通过得体的第一人称叙述, 不仅掩盖了达林顿府不光彩的历史, 还压抑了真实的自我。”[7]由此可见,服饰不仅具有驱寒取暖、装饰美化的作用,也暗指人的行为规范和身体驯顺。

透过乡村风景、英式府邸和个人身体,石黑一雄揭示了权力空间的多种表现模式,小说中建立了一套关于主体的规训机制并不断强化这种机制,通过对身体和精神施加压力来使其变得驯顺和有用。在重重规训之下,史蒂文斯终于成为了一个被禁锢、被驯服的主体。

二、身份:权力空间的形成渊源

通过权力空间的不同表现形态,人们得以窥视隐秘的权力之网,但支撑着权力关系的并非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其渊源乃是内在身份因素的重叠。正如石黑一雄在一次采访中所提到的,“人们在历史上一直都会根据阶层或者种姓去对待他人”。《长日将尽》中的权力空间也正是源自国籍、阶级两个方面的身份之别。

国籍是人物多重身份中的重要因素,它影响着人物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也影响了人物在权力差序格局中的自我定位。国别差异体现在地域风景、语言文化、风俗传统等方面,看似只是特征的不同,却被人为地打上了强权与弱者的烙印,或隐或显地体现出权力的激烈碰撞及温和规训。《长日将尽》的故事背景是二战前后的英国,此时帝国神话的极盛时期已然逝去,但大英帝国的精神殖民仍影响深远,本国人对英式传统感到无比自豪,他国人也对英式传统深深迷恋,趋之若鹜。在这一背景之下,石黑一雄塑造了一批甘于被国家权力规训的人物群像,寄寓了善意的讽刺和深深的同情。

首先,英国人对本国传统热烈赞美,史蒂文斯始终对自己的国家、民族有着坚定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英国的一切都是他精神认同的物化形态。旅行中远眺绵延不绝的田野时,他相信唯有英国的风景才配得上“伟大”这个形容词,“我们将这片土地称为我们的大不列颠”,它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拥有“静穆的优美”和“高贵的克制”[3]37,这片土地知道自己的优美,但并不刻意彰显,其他国家的风景则显得招摇轻浮,相形见绌。史蒂文斯的赞美之词,实则是“挪用绅士阶层的殖民主义话语, 内化大不列颠殖民征服的意识”[8]。管家职业也被史蒂文斯以国别进行了区分,他相信“真正的管家只存在于英国”,而其他国家的只能称得上是“男仆”[3]56,这既是史蒂文斯职业尊严的彰显,也可以看出他对别国的轻蔑态度。其次,他国人对英国传统也有着深深的迷恋和追寻。二战后,大英帝国的神话已经破灭,但无数的异国人仍然对英国抱有美好幻想,来到英格兰缅怀这段逝去的传奇,史蒂文斯的新雇主便是其中之一。美国人法拉戴先生在战后买下达府并不是出于实用目的,而是为了追求这座英式府邸所带有的种种标签,“这是一座名副其实、历史悠久的英国府第”,管家史蒂文斯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牌英国管家”[3]163。“如果说达府是象征帝国身份的博物馆的话, 史蒂文斯就是馆内的一座活化石, 他象征着变化中的幻象。”[9]哪怕帝国的传奇已经逝去,美好的幻象已成泡影,这位美国主人依然对其痴迷不已。在本国人和异国人的一致认同之下,英国的帝国形象被树立起来,英式传统也显得不可比拟,这展示出强权的压迫,孕育着牢固的权力差序格局,支撑着权力空间的建构。

如果说国籍之别决定了国家之间的权力秩序,那么阶级之别则决定了国内各色人等的权力分层。“身份地位与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有着密切的关系”[10],达林顿是勋爵之子,史蒂文斯是管家之子,他们各承父业,权力秩序的固化似乎理所应当,在这组雇主与雇员、主人与管家、绅士与仆役的关系中,对应的是权力的悬殊和空间的不平等。

在史蒂文斯看来,达府是世界的轴心之一,这座显赫府邸是英国名流与各国政要商讨决策的权力中心,许多影响世界格局的重大决定产生于此,“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这些豪门巨宅为轴心而转动”[3]152。在这世界轴心之中,史蒂文斯毕生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他竭尽所能效命于肩负文明重任的伟大绅士,扮演着守护者和服务者的角色。管家职业作为个人理想的符号,指引并成就了史蒂文斯,但随着帝国衰落,爵爷自尽,府邸破败,一切辉煌过往成为幻影,他的职业身份认同该托付于何处?新主人法拉戴先生出现后,史蒂文斯仍然竭力保持一位合格管家的风范,但这些努力似乎是徒劳的,法拉戴先生只是将男管家视为这座英式传统住宅的附属品,是他与人炫耀的资本之一,在史蒂文斯与法拉戴先生的关系中,依然有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

总之,在国籍之别和阶级之别的较量中,人物被身份因素建构起来的权力空间所控制,忠实地按照不同身份的剧本扮演个人角色,演绎着权力的神话,也诉说着规训的渊薮。在密不透风的权力之网下,在无处可逃的规训中,史蒂文斯经历着无言的挣扎与反抗。

三、重塑:权力之网中的反抗

在森严压抑的权力空间中,史蒂文斯的反抗不是当场的激烈斗争,更没有血雨腥风的场面,而是一种无声的呐喊与挣扎,一种缓慢的内省与觉察,甚至是在空间变化中后知后觉地达成的。空间是一种力量,可以“影响、指引和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11],从达府走向乡村田园,空间变化赋予了主人公反抗的力量,史蒂文斯眼前所见之景发生了显著变化,心灵风景也随之产生了剧烈嬗变,其道德和情感认知经历了艰难的重塑,他对尊严及忠诚观念进行了反思,对个人亲情和爱情怀有无限追悔。

空间变化促成了主人公道德观念的重塑。长期生活在达府的史蒂文斯对旧式管家道德坚信不疑,而随着旅行的深入,他见到了人生中不曾有过的风景,接触了更多身份平凡的普通人,由此不断对往昔进行追忆和反思,其道德观也发生了微妙变化,这主要体现在对“尊严”及“忠诚”的重新认识上。

史蒂文斯首先反省了对尊严的狭隘理解。在显贵云集、等级森严的达府,史蒂文斯认为管家的尊严源于职业身份,“尊严云云,其至关紧要的一点即在于一位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3]55。达府就像一个华丽高贵却封闭压抑的戏台,史蒂文斯时时戴着管家面具,竭力表演好自己的角色,“尊严”二字如同悬在他头上的巨石,不断压制着他的个人生活,使他成为冰冷的工作机器。而西部旅行打破了封闭的空间,为史蒂文斯带来了全新的经历和认知,村民哈里·史密斯先生认为“尊严可并非绅士们所独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并且能够最终得到的”[3]240。显然,在哈里·史密斯眼中,尊严关乎民主,属于广袤天地中的所有人,而对史蒂文斯来说,尊严却是某种特权。哈里·史密斯的话惊醒了史蒂文斯,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对“尊严”的理解是如此狭隘,也许这个乡下人是对的,每个人都应该正确合理地认识自我,独立自由地表达自我,选择自然和谐的生活方式,从而获得属于自己的尊严。

此外,史蒂文斯还反思了对爵爷的盲目忠诚。他在工作中对雇主达林顿勋爵怀有绝对的忠诚,可谓尊崇有加、言听计从,几乎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达林顿勋爵晚年受排犹主义思想影响,决定解雇府内的两名犹太女仆,史蒂文斯内心并不赞同,但仍然选择遵从雇主的意愿,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将两名善良能干的女仆辞退。哪怕后来面对大量关于爵爷历史功过的非议,史蒂文斯仍然毫无保留地信任爵爷的判断,坚信爵爷的所有言行都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正义和善良。然而随着战争爆发,达林顿勋爵身败名裂、郁郁而终,庄园也难逃易主的命运。史蒂文斯在旅行中开始反思自己从前的愚忠。空间转变也是听取他人观点的契机,老勤务兵、乡村医生等人都认为达林顿勋爵是导致战争的祸首之一,他们的评价并不全面,但确实为史蒂文斯敲响了警钟。故事的最后,在黄昏中的码头上,史蒂文斯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仍然仰慕爵爷的智慧,敬佩爵爷生命最后阶段的诚实勇敢,而他自己的愚忠却是没有价值的,个人有限的生命也被无意义地消耗了,这意味着他终于完成了关于尊严和忠诚的道德观念重塑,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空间变化也带来了史蒂文斯情感认知上的蜕变,这主要体现在他与父亲及肯顿小姐的关系中。父亲和肯顿小姐在史蒂文斯的个人情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可以说是他除工作以外的所有寄托,但生活在达府的史蒂文斯始终隐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直到从这个封闭之所出走,才逐渐正视内心的真实感受,对曾经疏离亲情追悔莫及,想把压抑的爱情勇敢表达出来,然而世异时移、物是人非,他只能独自在夕阳下不断徘徊、追忆。

在旅途中,史蒂文斯对亲情的认知经历了从疏离到追悔的转变。史蒂文斯对父亲评价颇高,认为父亲具有一位伟大管家的“尊严”,他对自己职业的严格要求以及极端克制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承袭自同样冷漠的父亲。对史蒂文斯来说,父亲是一位非常杰出的管家,而非可亲可敬的家人。在他的回忆中,两人的对话多为各自的工作职责,几乎不涉及亲人之间应有的关心,呈现出一种极为疏离的关系模式。在父亲临终之际,史蒂文斯因为府内的重大会议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终于,这对父子之间再无深入了解、交流的可能,两人的关系也永远定格在冷漠与疏离中。此后,悠闲的旅途让史蒂文斯得以从繁杂的工作中抽离出来,默默追忆和父亲之间的一切,途中的夕阳总能触发他的回忆,他多次提到父亲在夕阳下的凉亭前踱步的情景,那时的父亲仿佛在寻找某种丢失的珍宝,而他与父亲之间难以弥合的关系,也正是史蒂文斯自己正在找寻的“珍宝”。回忆的重复流露出史蒂文斯内心的无限追悔,他希望在回忆中弥补现实的遗憾,填补情感的缺失。

史蒂文斯的爱情观念也从压抑走向了释放。女管家肯顿小姐是一位活泼热情、开朗倔强的女子,在达府工作时,她对史蒂文斯怀有深情,不断主动试探,希望得到一丝回应,而史蒂文斯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克制、伪装,执拗地扮演着一个理性、冷静、无情无欲的管家,一步步将心爱的人越推越远,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旅行开始后,史蒂文斯逐渐流露出深藏的感情,在他遮遮掩掩的、碎片化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史蒂文斯的出行是为了再次见到肯顿小姐,并把她从不幸的婚姻中拯救出来,请她回到达府工作。随后,两人在玫瑰花园旅店重逢,他们在畅谈中逐渐找回了曾经亲密熟悉的关系,在史蒂文斯委婉又急切的追问之下,肯顿小姐承认自己曾幻想过和他共度余生,但她已经逐渐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希望珍惜现在的生活。终于,史蒂文斯顽固又坚硬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3]310。虽然情感的释放未能改变故事的结局,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使史蒂文斯的情感世界得以重塑,使他敢于表达合理的情感诉求,追寻应有的幸福。

通过道德观念的重塑和情感认知的蜕变,史蒂文斯逐渐突破权力空间对自身的规训,与过去的自我达成和解,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向了新的人生道路。空间变化对人物的影响是潜在而深刻的,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可以从中得到启示,在空间的变化中获得成长。

四、结语

《长日将尽》通过乡村风景、英式府邸和个人身体对权力关系进行转述,其空间元素实则揭示出了福柯式的权力空间。在权力关系的遮蔽之下,是复杂的身份差异与对立,权力空间的真正基石是国籍之别和阶级之别。但石黑一雄并非旨在描绘一个充满压迫、毫无希望的空间格局,主人公史蒂文斯被权力空间所规训,却又在权力之网中进行了无声的反抗,实现了自身道德观念和情感态度的重塑,这体现了作者对权力空间的深层思考和对个体生命的深切关怀,也启发着读者对个人生活进行反思。在现代社会无处遁逃的权力关系中,人们可从权力空间的建构中受益或受难,只有主动认识和改造空间,才能突破空间对个人身心的约束,体验生命本身的愉悦、欣喜和满足,实现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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