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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言说的“抽象性压抑”
——小说《酒楼》中的时代精神症候

2022-03-17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大款立言立功

李 昕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步入新世纪不仅意味着时间的线性前进,也指向社会文化与时代精神层面的剧烈转变。随着新的资本支配形式的涌现,“传统”日益式微,转身成为文化的“故纸堆”与“怀旧”的新资源。在这一社会历史语境下,个体在现实与精神层面都遭遇了一种剧烈而跌宕的跳转。时代洪流中的个体一方面寻找并试图迎合时代的目光,在大他者的凝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完成主体性的确认,一方面在此激荡的宏大叙事中遭遇创伤。个体确认主体性的失败也暴露了存在于社会中的结构性困境,许春樵的小说《酒楼》即在此意义上成为解读时代精神症候的作品。

这部小说的写作时间与叙事背景为世纪之交,今天看来它虽然已不是最应时的文学作品,但是无论是从社会历史语境抑或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酒楼》中主人公的现实遭遇与精神困境都与生活在当下的我们具有历史的同构性,甚至,当下所涌现的种种文化症候也与之如出一辙。如自拍文化、丧文化的流行以及近两年屡屡被提及的“附近性”的建构,其中所关涉到的主体性建构、作为个体的言说等等,都指向了一种“抽象性压抑”的时代精神特点。

所谓“抽象性压抑”,是指一种矛盾的状态,即“找不到原因的压抑,仿佛不存在的压抑”[1]。日常生活似乎充斥着信息与快感,却依然感受到匮乏和压抑。在《酒楼》中,主人公遭遇了创伤,种种试图治愈创伤的努力都是一种徒劳,最后发现,创伤是无法被治愈的,换言之,如果将主人公种种试图证明自己的努力都视为一种主体性的建构,那么最终主体言说的失败所暴露的正是“抽象性压抑”。

一、遭遇创伤:“真实”以“事件”的形式入侵

小说《酒楼》的主人公齐立言的创伤遭遇从妻子张慧婷的背叛开始。齐立言的“失败”其实早已事实性的确立,中专毕业的他在国企农机厂当技术员,下岗后自发研制出一辆“光复牌”轿车,后因制动失灵成为一堆废铜烂铁;但是齐立言人生的正式转折则发生于张慧婷与其老同学孙玉甫被“捉奸在床”这一事件——妻子的背叛回溯性地宣告了齐立言此前的所有失败。虽然妻子并未肉体出轨,但是齐立言认为张慧婷是要“傍大款”,二人以此为导火索而离婚。“傍大款”成为齐立言的一个“创伤”:一方面他处于社会道德标准下的“受害者”立场,另一方面他也从妻子疑似出于“傍大款”而背叛自己这件事而全然明白自己是多么“失败”——在由夫妻关系主导的小家庭与由父兄关系为主导的大家庭中均得不到尊重的原因都归结为自己不是“大款”。

因此,妻子张慧婷的出轨未遂,成为齐立言生活中的一个“创伤性事件”。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将“创伤”定义为这样一种经验:“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2]218在此后齐立言与张慧婷的对话中,二人一直纠结于张慧婷是否“傍大款”,而这也影响到他们关系的进展和逆转的可能性。

虽然彼时张慧婷的背叛“有名无实”,但是“傍大款”却成为了一个齐泽克(SlavojŽižek)所言的实在界入侵象征界的“事件”。而之后张慧婷搬进孙玉甫的公寓,并在经济和肉体上都沦为孙玉甫的依附,她才在现实层面或曰符号层面上完成了“傍大款”这一事实。然而,这并非证明张慧婷当初多么坚持原则,恰恰回溯性地证实了齐立言当初多么失败——其最初的“出轨未遂”,是以符号事实的匮乏彰显了那不可直面的“真实”的入侵。

因此,在齐立言成为盛极一时的光复大酒楼的老总时,重新委身于他的张慧婷在二人发生性关系之际,再次旧事重提,以示自己“初心未改”,而齐立言却觉得再次受辱:

……风停雨歇后的张慧婷抚摸着齐立言汗湿的额头,说:“立言,我对天发誓,丽都宾馆那次我跟孙玉甫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齐立言听到丽都宾馆和孙玉甫两个词汇时,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凉了,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跳下床铺,迅速套上衣服。齐立言心想丽都宾馆什么也没发生,难道湖光大厦金屋藏娇了四年,什么也没发生,你张慧婷是尼姑吗?他心里像咽下了泔水一样恶心。张慧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眼神很迷惘地望着神经似的齐立言。[3]337

在此,张慧婷所遵循的是一种象征层面的“事实”,然而齐立言则自始至终都站在了直面实在界的边缘,张慧婷旧事重提,执着于彼时是否真的发生肉体背叛;而在齐立言看来,是否“背叛”并不重要,而往事重提则似乎是在逼迫他一次次面对实在界的真相,而这恰恰是功成名就的他依然无法承受的,否则他的成功将被解构为无意义的徒劳。

在象征层面上,张慧婷的“出轨未遂”,撕破了齐立言在家庭里最后的尊严,使他不仅仅是一个令父亲失望的儿子,一个使兄长尴尬的弟弟,还成为一个被妻子背叛的丈夫。这件事正式宣告了他在乡土社会家族脉络中的失败,因为乡土社会中的社会关系是一种差序格局,传统儒家讲究人伦,而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4]40。因此,齐立言的尴尬在于,张慧婷险些“傍大款”这件事所表明的是在父子、兄弟、夫妻这些传统伦理的关系中,他均是一个失败的、无处立足的人。而这个时代与社会所希冀的,似乎就是要将个人推往一个无法回避、不能拒绝的轨道。

齐立言的遭遇,实则是这个时代的理想与现实的错位。人们看似尊重知识与学问,口口声声对考上中专的齐立言赞不绝口,赋予其家族荣耀的地位;然而实际上,作为一个理想尚未落地变现的人,面临的不仅是经济上的困窘,更是在家庭关系中的冷遇、得不到的应有尊重。其暂时求而不得的悬置理想,反而为自己遭遇冷嘲热讽提供了合理性。在此,张慧婷的“傍大款”,成为齐立言认知中的一个断裂,成为改变齐立言看待人生与世界的一个事件。正如齐泽克所言:“事件涉及的是我们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5]13

齐立言的大哥齐立功是一个“大款”,张慧婷出轨的对象也是一个“大款”,齐立言的尊严被剥夺的原因在于,他不是一个“大款”。与其说他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大款”,毋宁说他是在寻找一种类似于“大款”的可以被认可的角色位置。

然而,当齐立言以新的光复大酒楼全面碾压天德酒楼,当他取代兄长齐立功成为一位成功的酒楼的老板时,兄弟二人的遭际似乎重蹈覆辙。角色与关系都发生置换之际,齐立言对待齐立功的方式却与先前兄长的行为遵循着完全不同的逻辑。同样是兄弟落魄,齐立功处于对于家族的考量与对于手足之情的关照,勉强愿意对齐立言伸出援手,然而齐立言则以无情但理性的方式拒绝了身处困境的大哥。此举似乎是成为“他者”之后来缝合创伤,然而这种尝试无疑是徒劳的。其背后不仅是乡土秩序的分崩离析,亦暴露出作为主体在象征秩序中无力挣脱大对体的质询,否则就难以成为主体的真相。

二、治愈创伤:主体言说的建构与矛盾

小说《酒楼》中有两个酒楼:一是大哥齐立功所承袭的祖业,以“天德”为招牌的酒楼;一是齐立言自力更生,从小餐馆一手扶持起来的“光复”大酒楼。齐立言开酒楼似乎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这正是一种创伤修复的选择。在此过程中,即使齐立言逐渐走向了成功,重拾了尊严,但是在这所谓的“成功”背后,却暴露出一种结构性困境,那就是在时代变幻的风云中,看似主动的选择,只能获得现实符号层面的成功,却无法治愈因直面实在界的真实而遭遇的创伤。

小说开头写道:“在齐立言最糟糕的想象中,他觉得这辈子实在混不下去,完全有可能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去盗墓、走私文物,提着脑袋去滇缅边境贩毒、倒卖枪支,冒着憋死在集装箱里的危险偷渡到中东给石油富商的儿子们教汉语拼音和中文,就是没想到过要开酒楼。”[3]1然而齐立言不仅开起了酒楼,还将兄长所经营的酒楼挤得毫无立锥之地,并且取而代之。在酒楼的更迭过程中,不仅是新式酒楼取代了传统酒楼、“光复”的大招牌代替了“天德”的老字号,酒楼的更迭,亦隐喻了礼俗社会父权制的式微和乡土传统的消逝,资本力量代替了传统的家长式父权,疯狂理性解构了传统大家族的伦理权威。

故事的开始,齐立言在家庭中的处境十分尴尬。读书人出身的齐立言对于酒楼不屑一顾,他试图在精神层面维持自己的尊严感,但是身处父亲70大寿这一家族团圆的场景中,还是感受到一种切身的无力。齐立言作为一个事业上的失败者,一直受到齐立功的轻视,而当齐立言历经当搓澡工、做破烂王、开小餐馆等一系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完全符合儒家传统的奋斗之后,他也走到了自己兄长曾经的位置——一座酒楼的老板。对齐立言来说,作为兄长的齐立功最初是一个“他者”,这一“他者”的存在,之前似乎是在完成一种关于自己的失败叙事,而当齐立言也成为了酒楼的老板,亦即他终于以“成为齐立功”的方式向以齐立功为代表的人证明了自己,或曰他推翻了以齐立功为代表的“成功”,以取代“成功者”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成功”。同时,齐立言取代兄长成为可以“拯救”家族的角色,则寓意着传统父权家长制中的“兄长”早已失效,只有具备资本实力的人才可以担任“兄长”的角色。

在小说中,齐立言与齐立功年龄相差15岁,二人曾有具有相似的身份,无论是社会层面作为酒楼的经营者,抑或担任精神分析意义上家族中“兄长”的角色,二者鲜明的对比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一种个体形象的差异,更折射出在这段跨世纪的时间内,时代精神的流动脉络业已完成了一次新陈代谢,其投射于个体身上,则体现为大相径庭的做派与理念。

老爷子齐修仁代表了一种传统的立场,他的行事准则与道德标准均奉行儒家的“仁义礼信”,然而最后他发现以一己之力已经无法阻止兄弟阋墙,亦无法重新笼合一个大家族。小说从齐家长者的寿宴开始,以其葬礼结束,从开始的貌合神离到末尾的分崩离析,团圆在象征意义上的退场,暴露的是无法弥合的裂痕。这是因为,跨世纪的时代更迭,不只是时间的推移,而是以一种结构性的困境将每个人都纳入其中。

齐修仁第一次遭到重大的打击,是他认为齐立言从齐立功的酒楼里撬走了得力助手王韵玲;第二次则是在光复大酒楼的开业宴会上,从齐立功口中得知天德酒楼的大厨丁仁宝也被齐立言纳入麾下。第一次的情景是“夕阳在荷叶街狭长的巷子里渐渐撤退,老爷子的身上落满了纠缠着风声的最后一抹残阳,踽踽独行的身体如同一茎干枯的芦苇晃动在晚风中”[3]230。第二次的情景是老爷子感叹齐立言“得意忘形,玩物丧志,勾心斗角,君子不为也”[3]272。在此,齐修仁终于意识到齐立言不再是那个符合儒家读书人道德准则的“君子”,他以传统道德和家族父权的符号地位宣告了齐立言的蜕变。

当天德酒楼因齐立功的房地产投资失败而被银行作为抵押资产收购时,齐立言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以光复大酒楼正在还银行贷款为名,有理有据地拒绝了帮扶齐立功。因为自己的酒楼正在还银行贷款,所以暂时无法对其他酒楼伸出援手,否则给自己增加了风险,如果还不上银行贷款,就有违信用。这个逻辑似乎再合理不过,出于对银行的承诺,考虑到自身的实际条件,一切都是理性的选择。然而,当理性遭遇手足之情与家族人伦时,就会发现,视之为常的理性是多么的疯狂。在理性面前,没有手足之情,只有兄弟阋墙。齐立言的选择不乏有人性的阴暗与复杂,然而这一切难言的隐情都有一个合法合理的外衣,这就够了。如此,齐立言的选择不仅是个人的心事幽微,更是社会变化的寓言,意味着在社会行为表象背后,资本逻辑已然撬动了传统道德秩序。

齐立功所经营的天德酒楼面临着被银行作为抵债资产的遭遇,齐立言不愿意伸出援手,不顾老父亲想以家族之名将这个挽救家族产业危机的重任交付与他;与此同时,前妻张慧婷的母亲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时,齐立言不顾王韵玲的反对,爽快地答应了支付15万给前岳母治病。此举固然是有报复因素在其中的。在沉重而压抑的病房中,齐立言却产生了一种轻松而愉快的心情:“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是以十五万块钱赎回了在张家被剥夺了这么多年的尊严,以仁慈和宽恕教训庸俗和市侩,以成功和强势俯视失落和孱弱。他在慷慨和悲悯的旗号下卸下了压在心中十多年的一块难以风化的石头。”[9]352

从法理关系上看,齐立言与张慧婷及其母亲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仍然伸出援手,张慧婷和其母亲所感动的是齐立言的不计前嫌,搁置了周丽凤有眼无珠、曾欺少年穷,张家感念齐立言的“有情有义”,是在礼俗社会崇尚的道德人情层面肯定了齐立言;齐立言被自己的宽容和豪情所自我说服,并且获得了一种一洗前辱的隐秘快感。对比之下,对于兄长齐立功的遭遇,齐立言却袖手旁观,但这种隔岸观火却师出有名:自己即将开业的光复大酒楼新店尚未装修好,还背负着贷款,在经济上难以支撑。此时,齐立言的言行完全依从的是资本逻辑。一边是把有情有义作为赎回尊严的筹码,一边是疯狂理性战胜了手足情谊。齐立言在此似乎是分裂的,然而这就是新的社会规则与逻辑:情感臣服于资本,情谊可以购买,工具理性战胜一切。

齐立言放弃了天德酒楼,借以扩大自己一手创办的光复大酒楼,这看似是顺理成章的方案,实则暴露出,在跨世纪的时代转折期发生的传统与现代的博弈中,资本投入战胜了传统口碑,旧时代的符码由于不符合资本征用的需求,更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因此被轻易地抛弃,只能成为时代怀旧的注脚和伦理不再的标记,从而失去了被改造的可能性。

三、享受创伤:错位快感与主体的“抽象性压抑”

齐立言与张慧婷曾经处于婚姻关系,但是因为齐立言的失败,二人的性关系是匮乏的。张慧婷以拒绝性关系的方式显示齐立言在继大家族中的尴尬处境后,连在小家庭中也遭到了驱逐。然而当齐立言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之际,二人却在没有婚姻关系的情况下共谋了一种秘密的通奸关系。与此同时,王韵玲作为齐立言的创业伙伴、知己,却逐渐退隐,成为被齐立言厌倦和排斥的对象。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王韵玲可谓是齐立言主体的一种镜像投射,而他于张慧婷的关系则是一个“性倒错”的寓言。王韵玲身上有他所追寻而又抛弃的人格,而张慧婷是为他的欲望提供的一种现实坐标。他与两者的关系再次暴露出,他的成功正是失落,他的快感则再次佐证了创伤。

在齐立言落魄之际,王韵玲发自内心地认可他的“理想”与“远见”。这位原本在齐立功的天德酒楼里做采购经理的女孩便离开彼时的岗位,与齐立言携手创业。打动她的,与其说是齐立言本人,毋宁说是齐立言身上读书人式的道德准则与行事作风。于是,她抛弃了以齐立功为代表的商业逻辑,选择了齐立言的书生式逻辑。但随着齐立言餐饮事业的壮大,齐立言开始发生了变化,他违背并突破了自己之前所秉持的种种原则,甚至于比他之前并瞧不起的大哥的做派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拉拢江湖黑道、以用枪打死人工养殖野味的方式来代替真正的野味,而原本与他保持一致的王韵玲在此时频频提出了反对意见。此时,二人由原先共同创业打拼的盟友、惺惺相惜的恋人成为随时会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王韵玲怀着身孕放下一切离开齐立言,潦倒之际,向齐立言发短信要工资,而齐立言表示“不给,除非你回来”[3]356。在此,齐立言与之对峙的并非是自己负气出走的未婚妻,而是曾经那个秉持读书人原则的自己。他要王韵玲回来,实则是要求王韵玲在立场与行为上服从自己,亦即,通过说服自己,来赋予当下这个遵循资本逻辑的异化的自我一个合理性与合情性。

齐立言与张慧婷的关系,是从婚姻关系到离婚关系,最后又转为一种以肉体维系的通奸关系。在齐立言“成功”之后,张慧婷感恩他不计前嫌救母一命,愧疚自己曾经对齐立言冷言冷语,后悔自己眼光不够不曾预料到齐立言如今的功成名就……混合着这些复杂的情感,张慧婷主动向齐立言投怀送抱,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复婚。既然王韵玲和齐立言还没有落实婚姻关系,而齐立言对王韵玲颇有怨言,那这正是一个复婚的好时机。而齐立言与张慧婷所建立起的通奸关系,不仅是一种报复、一种宣泄,更是一种试图缝合创伤的方式。然而,最终,齐立言才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徒劳,他一次次地在快感中感受到的是失落以及创伤无处治愈的真实。借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齐立言所进行的是一种“性倒错”活动。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性倒错”是指“性对象”与“性目标”的错位或分离。“性对象”是指“具有性的诱惑力的人物”,亦即代表着性吸引来源的人,而“性目标”则指“性冲动想尽力追求并得到的东西”。[6]2

齐立言与张慧婷在离婚后进行的性爱关系中,张慧婷是他的“性对象”,也就是在生理意义上刺激他进行媾和的人,而齐立言只不过是借此达成他的“性目标”,也就是借此机会疗愈自己曾经被背叛的创伤,他通过一种生理的征服来确立自己欲望的达成。所以,张慧婷误读了齐立言与她进行的肉体关系,将之视为一个复婚的契机,是因为她在现实中亦即象征秩序中将自己误认为齐立言欲望的目标。然而,这一通奸关系作为一种幻象,为齐立言的欲望提供了坐标。

虽然在此前齐立言曾向张慧婷表示过报复意味的威胁,例如,他曾在张慧婷开的小店里对张慧婷说:“张慧婷,要是你为了钱傍大款,那我告诉你,不出三年,你会后悔的”[3]90;而当他开起小餐馆送外卖偶然遇到了住进孙玉甫公寓的张慧婷,再次受到刺激:“这下轮到齐立言恼羞成怒了,快餐店建立起来的自信在这个豪华奢侈的空间里显然是相当脆弱的,他逼视着张慧婷涨红的脸:‘告诉你,张慧婷,不出三年,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还以为离婚真的冤枉了你’”[3]250。

这样看来,齐立言和张慧婷所发展的通奸关系似乎是一种对于之前所遭遇的性匮乏的补偿,对于被蔑视和背叛的侮辱的报复;实际上,齐立言与张慧婷的性关系只能局限于通奸关系,不可能重新发展为婚姻关系。在此,借黑格尔提出的“主奴关系”辩证法来思考,简而言之,“主奴辩证法”是指主人需要奴隶的承认方才能够成为主人,主奴关系中包含着一种颠覆的可能性。就齐立言与张慧婷二人的关系而言,与其将之看作齐立言在报复张慧婷,通过性关系来彰显权力,毋宁说齐立言比张慧婷更需要这种通奸关系。根据齐泽克对于幻象与欲望之关系的论述,幻象为欲望提供了坐标。一方面,幻象为主体的欲望指定客体,锁定主体在幻象中占据的位置;另一方面,正是通过幻象,主体才被建构成了欲望的主体,主体通过幻象学会了如何去欲望。而齐、张二人的通奸关系则就是此意义上的幻象,它为齐立言提供了欲望的坐标。换言之,齐立言是借以通奸关系不断确认自己的欲望。若非如此,他便无法直面和承受自己的欲望,无法在象征秩序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坐标。

当他以慈悲宽容的方式报复了前妻一家,当他与同甘共苦创业伙伴王韵玲发生博弈,当他以“性倒错”的方式与张慧婷重新建立一种肉体关系……一切过后,齐立言的创伤并未愈合。恰恰相反,他再次认识到,一切符合逻辑的行为,似乎都要被证实为是一种徒劳的安抚,而何去何从依旧毫无章法。他试图在象征秩序中建立自己的成功叙事,然而这并无法治愈实在界的入侵所产生的创伤,亦即,没有人可以从结构性困境中寻得解决方法。

四、结尾内外:作者无意识与时代精神寓言

如果将世纪之交视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阶段,社会文化环境既延续着礼俗社会的交往逻辑,同时法理社会的秩序亦悄然滋长。前者重视的是乡土社会中对于家族脉络的重视,对于传统道德的默认与遵循;后者则遵循、推崇的是资本逻辑,以规则、法律等秩序为准则,看似合法合理,实则有一种“疯狂理性”的潜在逻辑行于其中。身处其中的个体,实则面临的是一种剧烈而直白的“现代性跳转”。无论是主角齐立言还是齐立功或张慧婷等人的人生遭际,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固守于传统的观念或者说抛弃了传统观念,而是在礼俗社会的公序良俗和法理社会的疯狂理性中挣扎跌宕、踟蹰辗转。

齐立言的选择与蜕变,看似是个人的成长与堕落,更是时代变换之际,人所面临无解困境的精神寓言。就时代而言,所有人的命运与选择都无法挣脱这种“误认”,换言之,要想顺利迈入新世纪的门槛,就要服从于时代精神亦即大对体的质询,服从并参与象征秩序的建立,否则便无法成为一个主体,无法完成自己的现实生活。例如,旧的“天德酒楼”折射出齐立言在事业上的失败与对道德原则的坚持,新的“光复大酒楼”则证明着齐立言东山再起的成功与其在精神上的失落。事业有成、尊严重树,无论在传统家族的人伦关系还是在资本社会的金钱关系中,齐立言都拥有了话语权,然而这些并不能使他的创伤得以愈合,反而一次次暴露出创伤无法被愈合的真相。

小说的结尾,作者许春樵给每个主要人物都赋予了一个“毫无章法”的“结局”,看似不免有狗尾续貂之嫌。就让故事停留在齐立言在象征层面上丧父丧子,张慧婷趁机提出复婚,齐立言“呆呆地望着张慧婷,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难道不好吗——就让人物的命运停留在此,人生的下半场交由不同时代的读者去想象。在此,作者试图以此完成故事的闭合,亦即造成这样一种幻觉:所有人都结束了一个阶段的动荡与挣扎,而进入一种安稳与安全的生活。然而,笔者认为此举在两个层面上达成了一种寓言般的震惊效果。

其一,这多余的结尾恰恰证实了人物的结构性困境——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有所突破,结构性困境只能被暴露,却无法被解决。因此,每个人在复杂的经历后都迎来一个难以用或好或坏来总结的命运,似乎毫无章法,但也顺利成章。

其二,作者在结尾处试图完成对于读者期待的缝合,却暴露出作者作为时代个体所被裹挟的历史无意识,如其所述:“小说中的几个人物这几年究竟做了什么,又有了些什么变化,有必要在最后做一个交待”[3]369。在此,作者没有对人物命运和选择作出任何伦理价值的判断,欲言又止,而将这一判断的任务抛掷给读者。

文化研究学者周志强曾针对都市新伦理小说提出,都市新伦理小说所呈现的伦理认同焦虑的典型症候往往表现为:“作者成功地隐藏或者消解了自己对于当前中国社会伦理巨变的价值判断。”[7]换言之,作家一方面试图以冷静客观的笔触来表现中国社会内在矛盾,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作家无力对这种内在矛盾进行批判与拯救,因为作家及其写作,都与作品中的任务共处于一种结构性困境之中。如前所述,结构性困境可以暴露,但是难以解决。

齐立言的人生一直在试图“立言”,即构建起主体言说,然而越是努力越是失落,越是获得越是匮乏,其中所暴露出的“抽象性压抑”,与当下社会中焦虑个体进行主体言说则是殊途同归。正是在此意义上,《酒楼》成为解读时代精神的症候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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