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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小说动物叙事的生命观念

2022-03-17解辛虔

白城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迟子建鸭子人类

解辛虔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在动物叙事里,生命意识炳如观火。所谓动物叙事,是指一种叙事类型,以动物为题材,通过人与动物的复杂关系揭露人性、动物性,反映人与动物的伦理观或者人与动物在情感上的某种交融,展现出对“人—动物—自然”这一关系的深度思考,叙述可以不以动物为核心,但要对动物生命、生存,人与动物关系进行真诚抒写、合理揭示。据此,迟子建的《雾月牛栏》《百雀林》《逝川》《鸭如花》《一匹马两个人》等以动物为中心,探讨动物性与反思人性的小说可以称为动物叙事小说。迟子建在动物叙事小说中描画人与家养动物的情感共融,呈现动物的珍贵感情与内在价值,在原始与现代的联结里指向平等与阶级两种不同生命观,在女性作家与女性人物主体视角下展现母性生命关爱,其多重指意下,迟子建的生命平等与生态平衡观念得到显现。

一、肯定动物生命的内在价值

人类中心主义在人类认识自然的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自近现代人类开始重新审视动物以来,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性愈发明显。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原点和道德评价的依据,而且只有人类才是价值判断的主体”[1]。在人类中心主义的逻辑下,动物失去个体生命地位,动物主体是否拥有道德身份、存在内在价值没有统一答案,其视域下,动物叙事中的动物多符号化、象征化,承担伦理功能,渐失生命个性的本真光辉。当代作家迟子建的动物叙事小说超越了人类中心视阈下的主客二元思维,她站在生命的角度,通过动物自身的美好情感肯定动物内在价值。

迟子建出生于中国最北边的小村庄,童年没有在父母膝下嬉戏,没有和周围孩子共同成长,而是在外祖母家和动植物相伴度过春秋。“童年围绕着我的,除了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亲人和动物。请原谅我把他们并列放在一起来谈。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2]将自然生灵当作朋友是人类对其他物种生命的尊重与认同,迟子建的童年生命体验构成了她的动物伦理观,照亮了她的文学梦,她用从大自然中得来的笔抒写一个个表现动物诚挚爱意的“北极村童话”。

在小说《雾月牛栏》中,宝坠因看到继父与母亲亲热,脑袋被感觉受到羞辱的继父打了一拳,磕在牛栏上,自此成为弱智儿童,不肯回人住的房间,执意选择与牛生活在一起。宝坠在牛栏处遗失记忆、丧失对继父的信任,醒来后将情感依靠的主体从人转移到牛身上。宝坠为家里的牛起名字,白天放养棕白的母牛花儿、黑公牛地儿、年长的深棕色公牛扁脸,晚上听它们反刍,住在牛棚的宝坠逐渐与牛建立起情谊。夜间宝坠出门,牛会以“哞”声问候,继父去世的夜晚,在昏黄的牛棚里,牛乖乖地无声地陪伴在宝坠身边。在同父异母的妹妹雪儿梦中,新生牛犊卷耳会用蹄子踢继父……作为温和的家畜,牛用它的忠诚与朴实,解救情感与身体受到双重创伤的小主人,承载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的纯真感情。在情感回归的过程中,接近“天籁”的宝坠亲近牛,牛给予宝坠依靠和慰藉,治愈宝坠的情感创伤,即使最后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宝坠还是和卷耳一起走向阳光。与人类的自私、自大相比,动物情感凸显出无私与真挚。《北极村童话》里,一条叫傻子的狗在“我”离开北极村时,拖着沉重的铁链穿过人群奔向“我”,最后“带着它没有泯灭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3]。在《一匹马两个人》里,忠诚的马一直跟随在老头和老太婆身边,给主人送终为主人守护麦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因没有守住麦田流下晶莹的泪水。

迟子建没有把老虎、熊、狼等稀有、珍贵的野生动物作为动物主体,而是将动物主体重心放在那些一般被圈养、驱使、卖钱的家养动物上。迟子建笔下的畜牧群体拥有感觉、感情,与人类有着诚挚的情感交流。从汤姆·雷根的动物权利论看,迟子建小说中的家养动物有“天赋价值”,以外显为情感的内在价值向人类证明自己可以享有道德关怀。“地球上的非人类生命的美拥有自在的价值。这种价值独立于它对人的有限目的的工具意义上的有用性。”[4]迟子建用“超功利”的目光发现“功利性”动物身上不与人类有利益牵扯的感情,“工具性”动物拥有非工具性的内在价值,家养动物的生命、尊严得到维护与肯定。

“大自然使我觉得它们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事物,使我觉得它们也有呼吸,我对它们敬畏又热爱,所以是不由自主地抒写它们,其实我在作品中对大自然并不是‘纵情地讴歌赞美’,相反,我往往把它处理成一种挽歌,因为大自然带给人的伤感,同它带给人的力量一样地多。”[5]迟子建在叙述人与家养动物关系时,对故事情节一般不作曲折出奇的安排,人与家养动物的情感在日常生活中缓缓展现,她用温婉细腻的笔调谱写出动物对人的深厚情感。迟子建总是在生与死、爱与悔的交织情感体验中给人希望之光,使小说在温情中蕴含悲情,充盈着忧伤与哀婉的情愫,在她的处理下,人类主体在深陷困境后会弥合不幸,动物发出正向意义的情感与它们超脱性的死亡形成挽歌情结。傻子主动走向死亡让情义更加浓烈,老马的忠贞在为麦田而死亡之时达到高潮,这些处在社会边缘的生灵不再失语,它们用生命的至真至诚获得人类尊重,迟子建在感动背后预设悲剧,让死亡见证情感的坚定,使小说结局超越了悲戚氛围,隐藏着对动物情感价值的肯定。

相比对自然生态保护的呼吁与寻求,迟子建的动物叙事小说不局限在自然生态层面的动物生存,更多指向人类生活中的动物真情。在悲悯情怀中肯定人对家养动物的情感依托,在人与动物交相呼应中肯定家养动物的美好内在价值,迟子建没有把人类利益作为评价动物的依据,动物价值不因人类利益获得意义,人与动物之间充满温情,生命体之间互相倾听,动物生命获得肯定,它们的“善”与“天赋价值”使其在无言中获得道德地位。

二、原始与现代的不同生命意识

“我相信动物与植物之间也有语言的交流,只不过人类从诞生之日生就的‘智慧’与这种充满灵性的语言有着天然的隔膜,因而无法破译。”[6]在迟子建看来,拥有生命的动植物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达,不同物种的生灵在大自然里也可以互相交流,同时,她也意识到自然万物有和睦依偎也存在真实杀戮。迟子建肯定动物道德地位却没有高歌动物至上,她的写作维度不是站在某一固定立场,而是在行走的时间里观察人与动物的情谊,敏锐地从人与动物关系上察觉现代性,并表达原始与现代两种不同的生命意识。

在迟子建的动物叙事小说中,原始与现代不仅表现为不同时间维度,还表现在乡村与都市的对比中,人类的青年(幼年)时期与农村意味着原始的生命信仰强烈,年老(中年)时期与城市则代表历经现代文明洗礼产生的阶级生命观。迟子建在原始与现代中始终贯穿自然间生灵的生存冲突,所勾勒的人与动物关系不是理想式的欢乐愿景,而是既有人与动物和谐沟通的美好展现,也有对现实社会下人主宰动物的复杂关系的还原性指向。

《百雀林》中,在模仿各种动物叫声的口技声中长大的周瓦明,自爷爷去世后因听不到口技而失了魂,被领养后,周瓦明从乡村进入城市生活,在现代的城市与人群中长大,远离动物温暖、感受人性自私、遭受精神困境,同时也经历人生难题,几次波折后周瓦明去往百雀林工作,终日与鸟儿作伴,亲戚们同情他走出城市远离人群,但听鸟儿“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明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7]。周瓦明一直追寻的情感最终在鸟儿身上找回。从少年到中年、从乡村到城市,从原始动物情结到现代冷漠人性,周瓦明在人与动物的精神沟通中成功寻回精神力量,他的一生是原始到现代人与动物生活的缩影,小说通过人与动物的共生相处表述动物对都市精神匮乏人群的解救,寄寓着现代性进程中人类对回归自然、与动物和平相处的向往。而《逝川》借泪鱼更多表达乡村原始信仰下的一种生命沟通。泪鱼是逝川独有的鱼,它们在一年中的第一场雪后出现,赋予吉祥寓意的泪鱼好像可以听懂人类话语,被捕捉上岸后在村民一遍遍“别哭了”的安慰声中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人类与动物间进行跨物种交流。吉喜擅长捕鱼也擅长织网,“网雪亮地环绕着她,宛如兜着一条美人鱼。”[8]人与动物生命形态的界限仿佛消失。当错过捕捉泪鱼最佳时间的年老吉喜站在逝川边伤心感慨时,渔民们默默将自己的泪鱼放入吉喜的木盆中。泪鱼不仅隐喻人与鱼越过种族的生命沟通,也暗含着人与人之间质朴真诚的交流。在远离现代文明的阿甲渔村里,泪鱼传说是先民崇敬生命原始意识的体现,即使时间流逝、社会进步,村民们逐渐对泪鱼传说产生怀疑,但生命的沟通与生灵的敬畏依旧在灵魂深处坚存。

与《逝川》不同,《鸭如花》中现代社会气息更显著。《鸭如花》里的徐五婆自结婚后就放鸭,几十年下来喜欢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鸭子。但当逃犯要吃鸭子时,徐五婆选择杀掉了她心爱鸭群中年老的一只,“徐五婆见它活得艰难,早有让它及早解脱之意,只是没有一个能使她下得了刀的响当当的理由。”[9]徐五婆的确喜爱终日陪伴她的鸭子,对那些如花般可爱纯洁的鸭子产生感情,但感情远不及自己的生命与利益重要,鸭子只是鸭子,动物的生命仿佛永远不及人类生命珍贵。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徐五婆会勒死忠于职守的狗,当逃犯将那只徐五婆不喜欢的活泼的鸭子囚在极小鸭圈时,徐五婆反感这种发泄与报复行为却没有执意制止。不论动物有多美好,徐五婆都可以随意支配动物的生命、主宰动物一生,人与动物的共生有着“丛林法则”,离不开现实利益的缠绕,在与其他生灵的相互依存中,人类对动物的掌控之心逐渐大于敬畏之声,徐五婆的动物生命意识不自觉地从所处的社会地位与现代城镇的新环境、新伦理中获取,在她身上原始生命意识被驱逐,现代人的生命等级观凸显。

迟子建对大自然的一往情深不是单一的赞美与景仰,她清楚地看到在现代观念下自然生灵在人类社会的处境,在原始与现代的对比与冲突中显示伦理的思考与人性的多样,也透露两种不同的思维与生命意识。从原始到现代,人类与动物关系发生变化,社会生态道德秩序不断建构,如今,动物问题与整个人类社会文明密不可分,迟子建没有明确赞同与批判某种生命意识,她跳出单一的动物崇拜与生态道德束缚,巧妙引入复杂人性,使动物叙事小说不只叙述人与动物的和谐沟通,还展示出不同时代下人对动物的不同诉求、态度与物种等级观念,从另一角度重新认识人与动物的关系。

动物伦理的逐步发展使许多文本附加伦理色彩的动物形象减少,但现代文明下的极端动物意识仍难以挣脱。迟子建走出塑造人与动物正面关系的窠臼,在表现原始与现代不同深意的小说中展现人面对动物时的平等和谐与阶级利益两种不同生命意识。

三、女性视角下的母性生命关怀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迟子建动物叙事小说中的女性视角十分鲜明。正如迟子建所说:“其实不用张扬身份,女作家写作时,其天然的气质,会现出裙钗的影子。”[10]迟子建小说字里行间流淌出苍凉与温暖,也流露出女性作家特有的话语气韵和自然维度,她女性视角下的动物叙事小说,一方面以抒写者的立场表达女性生命平等观念,另一方面在作品中体现女性主体对自然的感受,两者都体现出迟子建对万物生命的母性关怀。

“我觉得女性对万事万物,在天性上比男性更敏感。……男人还是比较社会化的,而女人呢,自然化的痕迹更浓。”[11]从性别层面来看人类与自然生态的关系,男性大多把自然与动物等视为自己的附庸,希望自己对万物有着绝对的掌控权,而“女性天然地就可以和大自然、动植物等结成同盟,为自己,为沉默的自然、动植物发声,促进族群权利意识的觉醒,为族群争取应有的权利”[12]。自然给予迟子建独特的生态意识,她眼中的大自然与母性有种天然的联结,人们可以从土地怀里收获果实,农作物的生长像是女人怀孕,河水满溢是有了怀孕的信号,自然的母性体现在大地崇拜与生育能力上,被自然孕育的迟子建尊重动物生命、同情动物命运。《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小驯鹿代替列娜死亡后,驯鹿母亲的奶水枯竭,直到列娜在母鹿背上去世,奶水才再次流出,萨满妮浩救活生命的代价是自己失去一个孩子,自然有着平等法则,生命不分种族贵贱,呵护会有回馈,夺取就要付出。迟子建把护佑万物的母性精神作为体验生命的根基,在文化上强调自然与女性相关的特征以及女性的自然感受,在精神内在性上表明万物存在价值,用女性视角与母性思维搭建一座充满柔情的生命平等的桥。

迟子建以女性人物主体进行动物叙事的小说以《逝川》《鸭如花》为典型代表。虽然《逝川》中泪鱼的动物主体意识不强,不似其他生灵与人类主体有直接的亲密情感交流,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负载体,传达一种理念,并且远离文本的主要叙事,但泪鱼与吉喜的一生有生活、情感上的密切联系,紧紧观照着吉喜,看似可有可无的泪鱼实际至关重要。小说中,在泪鱼到来之际,吉喜因接生年轻时所喜欢的胡会之孙胡刀的孩子而耽误了捕鱼时间,吉喜这个宽厚、能干的女人最终没能亲自捕到泪鱼,就像她一生没有得到属于她的爱情一样,吉喜没有得到幸福与好运的眷顾。一生不圆满的吉喜没有抱怨悲苦,她用自己的能力获得渔民们的尊重,对生命抱有憧憬,对泪鱼持有敬畏,在霞光出现时遵从祖辈的原始意识放生泪鱼,在自然的生生不息中到达彼岸。隔着逝川的人与鱼有着截然不同的一生,泪鱼“能年年岁岁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13]。吉喜用一生守望着那段流淌着她欢乐与悲伤的逝川,老年女性视角下的吉喜从逝川中望到了女性命运,深切体会到泪鱼背后寓意着的生命轮回与强大生机,一个老女人与泪鱼的关系折射出自然之下人与动物的生命循环、文化平衡。

《鸭如花》中,徐五婆不珍视鸭子的生命,鸭子却给予徐五婆最大的包容与爱,当徐五婆面对那些等待她归家的鸭子时“眼眶湿润了,她特别想挨只鸭子地亲吻它们一遍”[14]。“徐五婆哭的时候,那些鸭子一声不吭,仿佛那哭声就是歌声,它们要仔细聆听。”[15]徐五婆看到鸭子如同女儿回到母亲怀抱,女性与自然之母有着天然的感应,徐五婆对鸭子有着母性关爱与怜悯,鸭子对徐五婆的忘我之情使它某种程度上是徐五婆的依靠,成为徐五婆心灵的“栖息地”,人与动物间的依赖体现出母性关爱。

迟子建在《我的女性观》中写道:“女性的灵性气质往往更接近大自然,大自然才是宇宙间的永恒事物。”[16]迟子建的女性观与自然观息息相关,她将男女关系看作太阳与月亮的和谐转换,用女性细腻的目光感性看待动物生命,给予自然与社会中的个体动物关爱关怀。“生态女性主义强调关系伦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使人类认识到自己是关系中的共同体,进而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为一种关爱伦理,生态女性主义聚焦于自然的价值意义,从自然的内在价值出发,确定其权利的存在。”[17]迟子建通过描写家养动物对人类行为、情感的回应展现纯粹的动物性,即使人与动物间缺失真正语言上的对话,即使是在原始与现代不同角度下,生命体的隔膜消除,动物言说得到礼赞,进步文明与生命信仰产生的冲突没有遮掩生命原有的庄严与美丽。她刻画的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有善恶、生死,人与动物相依相伴,万物皆有内在价值,都处在平衡与转换的状态下,她在母性关爱中形成一种不分性别、物种的整体自然生命观念,这已然是生态女性主义对自然的理解。

迟子建将动物从贬抑中解放出来,试图摆脱原有动物价值评判标准的束缚,重视动物内在价值,重新谱写人与动物的关系,在动物叙事小说中从容传达了人与自然生命平等、生态平衡的理念,展现出她的母性生命关怀、宏阔的生命视野与博大的自然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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