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诗之“隐秀”
——兼论“隐秀”特征与其人格精神的内在关联
2022-03-17冯佳佳
冯 佳 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18)
在中国文学史上,对陆机的评价褒贬霄壤,而对其诗歌艺术特征的诸多概括,似皆不如“隐秀”二字恰当。“隐”与“秀”早见于先秦典籍,而“隐秀”并用于文学品评之中,则最早出现于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篇:“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1]351-352“隐秀”这一美学范畴虽然直到南朝时才提出,然而其所包含的诗歌美学意蕴在陆机的《文赋》中已早见端倪,并成为其诗歌创作中的自觉追求。陆机诗歌的“隐秀”特征,是在其“隐秀”人格的影响之下形成的。以“隐秀”来概括陆机诗歌的美学特征,可以克服单纯从技巧方面分析陆诗的片面性,能从创作者的人格特征、精神气质和创作心态的角度,把握陆机诗歌的真正特征和诗史意义。
一、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何谓“隐秀”?周振甫云:“隐就是含蓄,有余味,耐咀嚼。秀就是突出,象鹤立鸡群,是一篇中的警句。”[1]350詹锳曰:“‘重旨’就是‘复意’,就是说文章要有曲折重复的意旨。”[2]1484“从秀字的本义,《隐秀》篇又引申出两层意思。一层是秀出,就是‘独拔’,也就是‘卓绝’,是说它超出于其他部分之上;另一层意思是秀丽,所以才‘譬卉木之耀英华’,或者说是‘英华曜树’。”[2]1485要之,“隐”即含蓄委婉,曲折多义又韵味无穷;而“秀”则除了有“独拔”“显秀”之意,指的是一篇之中的警句,还兼具秀丽、美好之意。“隐秀”即指诗歌作品含蓄深婉又精警遒丽。
就陆机现存作品来看,其诗中大都充满了浓重的压抑情绪,或是抒发对时光飞逝的感叹,或是叹息盛衰难测、祸福无常,或是抒发功业难成的慨叹。诗中情感往往来去无端,不知忧从何起,思从何来,少有和乐之作,但情感的抒发大多含蓄委婉,带有文士的雅正、庄重。比如他的拟乐府诗《董逃行》:
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叶垂阴。鸣鸠拂羽相寻,仓鹒喈喈弄音。感时悼逝伤心。日月相追周旋,万里倏忽几年。人皆冉冉西迁,盛时一往不还。慷慨乖念凄然。昔为少年无忧,常怪秉烛夜游,翩翩宵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但为老去年遒。盛固有衰不疑,长夜冥冥无期。何不驱驰及时,聊乐永日自怡,赍此遗情何之?人生居世为安,岂若及时为欢?世道多故万端,忧虑纷错交颜。老行及之长叹!(1)本文中所引陆机诗歌皆引自杨明《陆机集校笺》,后不再重复注明。
开头几句写“和风”“柔条”等春日生机勃勃的景象,笔锋一转,忽然感物伤时,叹息日月相替,人事更迭,盛时一去不还。少年时无忧无虑,壮志满怀,而如今已垂垂老矣,内心变得凄然悲痛。既然流逝的时光抓不住,那么“何不驱驰及时,聊乐永日自怡情,赍此遗情何之”?然而表面上这样宽慰自己,却依旧无法开怀,忧思欲克难克。结尾思绪再转,由对往昔的回忆回到现实,感叹世道纷乱,英雄暮年。诗人心情沉重,思绪万千,情感一直处在起伏的状态,曲折缠绵,一唱三叹,但是诗中情感表达点到为止,含蓄克制。故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云:“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1]257
世间万物都能触发诗人敏感的内心,而这些深沉复杂的情感皆蕴藏在陆诗繁密的意象和典故之中,含蓄曲折,耐人寻味。在陆机的许多诗歌之中,花鸟虫鱼等意象无一不寄托着自己的情感。如“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赠从兄车骑》),“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拟行行重行行》),“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其二),以孤兽、飞鸟、游鱼、晨风和星辰作比,或寄托自己的思乡之感,或抒发思妇的思念之情。而因其“才多”“才繁”,所用比兴亦不落俗套。如“冉冉高陵蘋,习习随风翰,人生当几时,譬如浊水澜”(《拟青青陵上柏》),陈祚明《采菽堂诗选》评此句:“‘浊水澜’比意亦晦”[3]323。再比如“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赠弟士龙》)一句,巧妙地将眼前之景和脑中之思化为心底之情。有时整首诗皆用比体,含蓄地抒发内心的情感。最为典型的当属《园葵》一诗:
种葵北园中,葵生郁萋萋。朝荣东北倾,夕颖西南晞。零露垂鲜泽,朗月耀其辉。时逝柔风戢,岁暮商猋飞。曾云无温液,严霜有凝威。幸蒙高墉德,玄景荫素蕤。丰条并春盛,落叶后秋衰。庆彼晚凋福,忘此孤生悲。
通篇以“园葵”自喻,前六句写葵生北园,似言自己由吴入洛,蒙受君主恩泽,后半篇写季节迁逝,暗指自己遭赵王伦之难。“幸蒙高墉德,玄景荫素蕤”一句,写自己为成都王颖所救,心念其恩德。全诗虽用隐喻,但情感婉曲诚挚。
典故的运用也是造成陆诗“重旨”的原因之一,如其《折杨柳行》一诗:
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隆隆岂久响,华光恒西隤。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仰悲朗月运,坐观璇盖回。盛门无再入,衰房莫苦闿。人生固已短,出处鲜为谐。慷慨惟昔人,兴此千载怀。升龙悲绝处,葛虆变条枚。寤寐岂虚叹,曾是感与摧。弭意无足欢,愿言有余哀。
对于此诗的旨意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主要的分歧在于对“升龙悲绝处,葛藟变条枚”一句的理解。历代研究者均认为“葛藟”“条枚”语出《诗经·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于条枚。”而对“升龙”一词则理解各异。曹道衡认为“升龙”的典故出自《史记·封禅书》(2)“升龙”:《文选·张衡<西京赋>》:“想升龙於鼎湖,岂时俗之足慕。”李善注《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曈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度馀人,龙乃上去。”,“升龙”即指天子,此句指帝王升遐,故此诗当作于晋武帝薨后,元康初年贾后杀杨骏之时。(3)详见曹道衡.陆机的思想及其诗歌[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6(1).而郝立权则持有不同观点,他在《陆士衡诗注》评此句:“其感于赵王伦篡位之事乎?”[4]杨明则继承此观点并进一步解释。他指出魏晋时期的诗歌中“升龙”一词“皆泛指君子之出处行藏言,不专指圣人、天子”。“赵王伦废贾后,杀张华,旋即篡位,张华于陆机有知遇之恩,机颇敬重之,而又不得不顺应赵王伦;伦诛,机为齐王囧下狱。是其进退失据,不知所依之心情可以想见。此诗正反映此心情,而不必定其为何事而作。”[5]406故认为本诗作于赵王伦篡权之后。或暗指西晋朝堂的动荡多变,或感叹自己进退两难的艰难处境,此即所谓“重旨”。压抑难言的情感蕴藏在模糊多义的典故之下,使得诗歌整体呈现出一种含蓄深芜的风格。
对于文章的布局而言,警句秀出于全篇,是诗文中最出彩的地方。陆诗中的警句随处可见。如“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拟行行重行行》),通过描写衣裳来表现人的消瘦,侧面突出对远行人的思念。陈祚明《采菽堂诗选》曰:“‘揽衣’二句,秀琢。”[3]321又“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山溜何泠泠,飞泉漱玉鸣”(《招隐》)两句,十个字就勾勒出一幅清新秀丽的山间隐逸图。陈祚明评:“‘轻条’二句,新秀。‘山溜’二句,警亮。”[3]324再如《拟东城一何高》中的“零露弥天坠,蕙叶凭林衰”,杨明注引王闿运语:“咏露至此,亦是一奇”[5]325。不少诗句不仅深刻警策,而且妍丽精工,当真称得上佳句。如《拟青青陵上柏》中:“飞阁缨红带,层台冒云冠”,运用“缨”与“冒”两个动词,将台阁宫殿的壮美错落描写出来,动静结合,笔下的洛阳繁华景象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了。再如《拟西北有高楼》中“芳气随风结,哀响馥兰若”一句,以声比色,香气如兰,清商幽发,于华美之外又加入藻思,全篇雅致妍丽。陆诗中的秀句,虽不至于脍炙人口,但仍对后世产生深刻的影响。如“别日何早会何迟”(《燕歌行》)一句,后世梁武帝《丁都护歌》有“别日何易会日难”,李商隐《无题》诗有“相见时难别亦难”,均从陆机此句化来。再如“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后世谢朓“谁能久京洛,淄尘染素衣”(《酬王晋安诗》)正用此也。
陆机不仅重视诗中个别句子的精致完美,而且追求诗歌整体的自然混融。《文心雕龙·隐秀》篇开篇即言:“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可见“隐”与“秀”是一对并蒂莲,是一株英蕤的两个方面,好作品要同时兼具这两种特质。而“隐秀”亦不是“隐”与“秀”的简单叠加,诗歌缺少秀拔之句就易流于平淡和深芜,而一味追求秀句,破坏了诗歌整体的和谐,则会导致文辞浮艳雕琢,唯有二者自然融合,篇与句连、气韵混成方为“卓绝”之秀句。陆机虽未在自己的美学思想中明确提出“隐秀”理论,然而他作为“隐秀”审美观念的先行者,其文学创作中已经出现“隐”“秀”兼具的佳作了。如《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诗人入洛途中跋涉山川,旅途艰辛。夜晚抱孤影而眠,白日于岩石之下驻足,听风吹山林之声,内心充满无限的乡思之情。宁静的夜里月光澄澈,晶莹的露珠静静地坠落。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并不似这夜晚般宁静,离乡已远而前路未知,孤枕难眠,只能起身抚衣,独自冥想。通篇未见一字提到“离别”和“故乡”,情感抒发含蓄克制,但是思乡之情已溢满全诗。“清露”四句造语秀拔清新,为全诗之警句,诗歌意境自然混融又韵味无穷。
二、“隐秀”:陆机诗歌与人格的共同特征
诗歌风格的形成有多种因素,而诗人的人格精神对诗歌的内在气质和外在特征的影响不可忽视。联系时代背景来分析,可以发现陆机一生都在“隐”与“秀”之间游走,其诗的“隐秀”特征与他四十年的人生行迹相呼应,是他“隐秀”人格的映射。以“隐秀”来概括陆机诗歌的美学特征虽然不同于以往人们对陆机的诸多评价,但实质上却是对陆机诗歌和人格的真正理解和精准把握。
陆机出身于江东望族,“少有异才,文章冠世”[6]1467,凭靠先天的家族优势和自身极高的文学天赋而“独步江东”,是当之无愧的“东南之宝”。他文武兼修,在父亲死后与族内兄弟“领父兵为牙门将”[6]1467,似初生英甤挺秀于江东之地。少年人的豪气和慷慨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可以窥见一斑。在《辩亡论》中,他以壮阔之笔叙写汉末群雄并起的情形:“于时云兴之将带州,飙起之师跨邑,哮阚之群风驱,熊罴之众雾集。”又以阔笔描写赤壁之战的过程:“魏氏常籍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龙跃顺流,锐骑千旅,虎步原隰,谟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一宇宙之气。”(4)姜亮夫判定《辩亡论》为陆机未入洛前的作品,约作于晋武帝太康九年。详见氏著《陆平原年谱》第38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本文采用此观点。气势浩大,铺张扬厉,描写吴国得江东、成三国鼎立之势的历程,颇有汉赋之风。
西晋平吴是陆机的人生转折点,往日英姿勃勃,意气风发的天骄少年变为“亡国之余”,而吴国的灭亡不仅使陆机“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百年歌》)的个人理想破灭,也使陆氏这一文武兼修、忠贞义烈的百年世族由盛而衰,这对具有强烈的家族意识的陆机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遭此剧变的诗人虽未在诗中表现出明显的悲痛,但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落差不能不对他敏感的内心产生影响。在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中,年轻的陆机、陆云毅然承担起入洛求仕以重振家族的重任。在当时的情形下,“吴人进入仕途或凭借特招,或凭借干谒显贵以引荐。”[7]故二陆只能“退临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6]1467,通过修习才学来获得机会。陆机在华亭期间的具体文学活动不得而知,但通过《文赋》中的只言片语可以窥探到其当时的状态:“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凝神寂虑、摒除见闻,内心逐渐走向虚静,以专注之心久立天地之间,潜心典籍之中,在无形无声之中的清虚之境索求精妙之文。曾经慷慨张扬的江东少年变为潜心典籍、闭门苦读的亡国文士,漫长的修学岁月逐渐养成了陆机“隐”的人格特征。《说文》曰:“隐,蔽也”[8]。《尔雅》曰:“瘗、幽、隐、匿、蔽、窜,微也”[9]37。“隐”有隐蔽、不显露之意,故可以用来形容心灵的虚静幽深和精神气质的深沉内敛。
入洛后的陆机置身于动荡不安的西晋政坛之中,在不同的政治势力里游走,如履薄冰,其内心世界愈发复杂幽深,诗中的情感也变得更为曲折深沉。晋武帝死后,朝堂愈发动荡,先是权臣外戚相争,而后又是宗室倾轧。元康元年,贾后诛汝南王亮及楚王玮,持续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爆发。世道离乱,朝政混乱,文士多遭杀戮,难以保全自身。在这样一个仅持续五十多年却杀戮不断的朝代,陆机身处于政治权利的漩涡中心,即使内心有再多生的忧虑和死的恐惧,也难以奏出过于激昂、直抒胸臆的声音,其心曲只能百转千回地倾泻于诗歌创作之中。如其《猛虎行》一诗: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开头四句故作壮语,颇有一股浩然刚毅之气。而后转慷慨豪壮为沉吟低徊:“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生逢乱世,世无明主,他当然明白要苦守心志,然自己远离故土而羁旅多年,心怀壮志,又如何能轻易退却,故隐忍而迫于时命。仕途之路艰险困难,如在野兽满布的地方生存,而日月空驰,风云变幻却功业难成,进不能伸志,退不能保节,内心充满了悲愤无奈。忽笔锋一转,气势减弱,情感收敛,欲喷薄而出的倾诉只剩下嗟叹:“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自己终究屈于世俗,世网婴身而愧对古人,立于这种处境之中,如何能将胸襟打开?全诗情感郁勃却又极尽克制,读来竟有沉郁之感。
除了表示隐晦、隐蔽外,在中国传统思想中,“隐”还具有“蛰伏未发”“伺机而动”的人格美学内涵,即当现实情况不理想时,能够隐伏起来,保存自身,积聚力量以到达自身的理想状态。《周易》有云:“天地闭,贤人隐。”[10]32又“初九曰:‘潜龙勿用’。”[10]2《论语·泰伯》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1]这种隐显舒卷是千年以来君子立身处世的法则之一。华亭十年是陆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在这十年间,他闭门修学,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无疑有“隐伏”之意。而从人格美学的角度来看,“秀”则可以表示人格的超拔和能力的出众,内涵与“现”“显”相似,有“显露”之意。秀的本义是谷物抽穗,《尔雅·释草》:“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9]265《广雅》:“秀,出也”。[12]后逐渐引申为秀出、秀拔等意义。中国古代哲学中有“以‘隐’致‘显’”的思想,其渊源可以追溯到《周易》中卦爻的变化。《易传·系辞上》有:“探赜索引,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10]289-290《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13]以“隐”为基础,能够使幽深隐晦的事物彰显出它原本的深奥与博大。而“隐”能致“显”,亦能致“秀”。这样看来,“隐”“秀”二字并非是简单的并列关系,“隐”是潜藏的、蛰伏的,“秀”是超拔的、显露的,而“隐”又能致“秀”,故二者是相反相成的。陆机修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挺秀于西晋文坛,以文进仕。而华亭十年虽然漫长沉寂,但无疑为他日后入洛后“誉流京华,声溢四表”[14],“文藻之美,独冠于时”[15]打下重要基础。
陆机这种“隐秀”的人格特征对其美学思想和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文赋》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平凡的山石河川因蕴藏着璞玉而宝珠而光辉秀媚,沉寂的华亭故里因隐伏着二陆而名闻天下,故表面上看似平淡的文字也因其潜藏的佳句而大放光彩。陆机以“玉”和“珠”来比喻文章中的秀句,主张诗文中要有警策之句。他在《文赋》中提出:“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强调警句的重要性。陆云《与兄平原书》亦云:“《祠堂颂》已得省。兄文不复稍论常佳,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16]301“出语”相当于警句,即指出陆机诗歌创作注重警句安排。而“玉”“珠”的产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经过“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收视反听,耽思傍讯”,“倾群言之沥液体,漱六艺之芳润”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方可产生“苕发颖竖”的秀句,这无疑另一种意义上的以“隐”致“秀”。
陆机一生的思想发展和诗歌创作都与其内在的人格精神有密切的关系,他在三国归晋的特殊时代背景之下所形成的“隐秀”人格,进一步影响其美学观念,使“隐秀”逐渐变为他在文学创作中的一种自觉追求。
三、陆诗“隐秀”之美的诗史意义
陆机之前,曹植凭借其“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17]117-118的诗歌美学特质,独冠于“彬彬之盛,大备其时”的建安诗坛,开创了一代“壮美”诗风。“壮美”中的“壮”一方面指曹植诗中充满风力和骨气,豪壮慷慨又情悲意壮。另一方面,“壮”又指诗中情感充沛。陈祚明《采菽堂诗选》云:“真切情深,子建所长。”[3]163方东树评曹植诗:“情之美性。至语,千载下犹为感激悲涕。”[18]在做到“骨气奇高”和情感充沛的同时,曹诗又辞藻华丽,声色和谐而不流于粗豪,故在“壮”之外,又兼具“美”。在他的诗中,既有充盈天地之间的宏伟壮丽,又有遨游八荒的纵情恣肆,具有一种壮美的美学品格。
钟嵘对曹植评价极高,称其为“建安之杰”,甚至把他比作文学领域的周、孔:“陈思之于文章,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17]118而钟嵘认为陆机的诗歌承继于曹植,《诗品》:“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辞赡,举体华美”[17]162。他以“太康之英”来评价陆机,将陆机和曹植并提:“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17]34这表明在钟嵘看来,曹、陆二者在诗歌成就和诗歌贡献方面具有相似性,都是一定时期内超越其他诗人而存在的杰出者。陆机确实在用词、炼字、追求声律和对偶等方面受到曹植的影响,其《门有车马客行》《日出东南隅行》等篇目皆有模拟曹植的痕迹,学界对此早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然陆诗虽脱胎于子建之诗,却在继承其诗歌特质的基础上,独辟诗歌“隐秀”之美,开一代诗风之先。
将曹陆二人的诗歌进行对读,可以明显感受到“隐秀”与“壮美”不同。曹诗中情感慷慨激昂,直抒胸臆,而陆诗在情感表达方面更为含蓄内敛。如将曹植《门有万里客行》和陆机《门有车马客行》相比,前者质朴,颇有乐府民歌之感,情感简单、直白;后者在描写上则更为繁复,讲求辞藻和铺陈。“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陆诗虽为拟作,但是诗中渗透着陆机浓重的身世之悲,相比曹诗而言,情感更为深沉悲郁,克制压抑。更为重要的是,“壮美”更偏重于一种健美英朗之感,气势上慷慨刚健,文采上富丽宏博,是一种直白,华丽的美。而“隐”表示情感的含蓄婉转,“秀”有清秀拔俗,纤巧清丽的感觉。与“壮美”相比,“隐秀”更强调内在精神气质和风致气韵的婉转风流。比如同为描写女子的《美女篇》和《日出东南隅行》,二者均源自古乐府诗《陌上桑》,但是各自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曹植的《美女篇》描画了一幅“美女采桑”图,依次描写美女衣袖下的素手,身上佩戴的各色饰品,以极其浓烈的色彩塑造了一个亮丽华贵的女子。这位美好的女子不仅有艳丽的外表,又颇具豪气,为追求高义之人而迟迟不肯婚嫁,然而深夜又忧愁遗憾,独自叹息。诗作中的美女是诗人的化身,他如笔下的佳人一般内外兼修,心怀壮志而追慕道德高尚的人,却始终难以在政治上实现自己的理想,故诗中托美女以自喻,言语之间颇具一股傲然、高贵之感。较之曹植的《美女篇》,陆诗致力于以繁密之笔来描写佳人的美目、蛾眉、鲜肤以及仪态与神情等等,又不厌其烦地对佳人们的舞姿进行刻画,在遣词造句方面比曹诗更为精雕细琢,诗歌中自有一种细碎之美。他连用六个“清”字,又两次以“清川”“清湍”来写美人之倩影,笔下的佳人容颜清丽,性情娴静,柔情似水,于光泽明艳之中更添几分婉约沉静。陈祚明《采菽堂诗选》称此篇“撰句矜秀”,“较陈思饶静气”。[3]301
陆诗的“隐秀”与曹诗的“壮美”从外在形式看是诗歌美学风貌的不同,其实质则是二者人格特征和创作心态各异。曹植生活在任性纵情,酣畅人生的建安时代,其诗大都辞藻华美,笔法多样,笔调慷慨酣畅,情感激烈外放,这与他身上积极进取的精神、崇高的精神品质和难以企及的生命强度高度契合。而随着三曹、七子的相继离世,悲歌慷慨的建安时代逐渐落下帷幕,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正始诗人登上了诗歌发展的舞台。险恶的政治环境和玄风的逐渐盛行使正始时期的诗人不复建安诗人的激情和豪壮,他们在对哲理玄思执著追求的同时,也使诗歌逐渐走向曲折隐晦。陆机诗歌的含蓄深婉,正是受到了正始诗风的影响。建安时期的慷慨悲凉与抒情外放,经历了正始这一充满哲思、清虚玄远的时代沉淀,最终在西晋的政治土壤中变为陆机诗歌中的“隐”,昔日诗文中风流自赏的“三河少年”亦变成了虚静深沉,颇有忧生之嗟的忧患士人。
显然,陆诗是在建安诗歌和正始诗歌的共同影响下形成的,是对二者的吸纳和继承。他一方面发展了建安文学重藻饰、重形式的倾向,致力于对诗歌外在形式技巧的探索;另一方面延续了正始诗歌的曲折隐晦,将诗中的情感表达得含蓄深婉,从而形成了精警遒丽,含蓄深婉的“隐秀”诗风。而其描写自然景物时的清丽笔调,又使陆诗于富丽之中带有一股清新之感,影响了后世谢灵运等人的山水诗创作。
陆机笔下常有片段式的清澄诗境出现。在《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中,诗人描写了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静谧的夜晚,月明如水,晶莹纯洁的露珠在夜风中坠落,营造了一个清冷素洁的意境。再如“山溜何泠泠,飞泉漱玉鸣。”(《招隐诗》)轻快的山泉水击打在山中岩石之上,发出如玉盘般的泠泠轻响。整幅画面色调清淡,声音清越,一股清凉之感扑面而来。陆诗中多用“清”“素”“寒”等字眼,如“和气飞清响,鲜云垂薄阴”(《悲哉行》,“素秋坠湛露,湛露何冉冉”(《猛虎行》)。以“清”字为例,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共收陆机诗109首,仅带“清”字的篇目就有32首,其中不乏一首诗中重复出现,如《日出东南隅行》一篇,全诗共用了六个“清”字。虽然陆诗中的一部分“清”并非用于山水景物的描写,但是在中国诗歌史上如此大规模、频繁地使用“清”字的现象还是第一次。而一些作品即使全篇不见清寒意象,也同样具有清新之感。如《班婕妤》一诗中最后四句:“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造语清丽,婉秀如南朝宫怨诗。陆云曾评价陆机的文章:“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16]304
魏晋以来,虽然自然景物开始较多涌入诗歌之中,如吴乔所言:“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叙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诗,叙景已多,日甚一日。”[19]33但是其大多仍作为抒情言志的工具,未成为独立完整的审美对象。正始时期,嵇、阮笔调湛然澄净,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已经体现出类似后世山水诗中超然玄远的意味,然其二者侧重在作品中塑造自己内心逍遥清虚的世界,诗中明秀萧然的山水景物意象较少。但虚静朗澄的心境无疑是发现自然之美的必要条件之一。“人只有达到忘却自我的境界,才能认识‘天籁’,这一说法已经为后世的山水审美观奠定了哲学基础。”[20]“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蕴。”[21]361陆机正是在近似于“坐忘”境界的“隐”中去感悟自然。他“伫中区以玄览”,在“收视反听”“耽思傍讯”中“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21]368悲郁的诗人借景物之变来抒发自己内心压抑的情感,进而对季节迁逝、宇宙人生生发出无穷的悲哀,而在这无穷的哀叹之中也发现了山水的清新秀丽。
结语
陆机以其作品篇章之富,诗歌水平之高达到了当时文坛的最高水准,成为太康诗风的杰出代表。然而诗歌史上对这位“太康之英”却褒贬不一,争议颇多。六朝和隋唐时期人们对陆机的诗歌普遍有较高的评价,自宋以后,批评的声音逐渐增多。不少评论家在肯定其“才高词赡”的同时,认为陆诗情感贫瘠,缺少真实感情的抒发,而对于功名的过分执着也使得其不为大多文士所推崇。然所病即所长,围绕陆机而产生的赞赏与理解,批评与歧误,都侧面表现了其诗在魏晋六朝诗歌发展过程中无法忽视的作用以及其沉静内敛、深邃宏博的人格魅力。作为曹植之后的又一位诗坛冠冕,陆机在继承曹植诗歌的基础上又进一步超越和创新,将自己生命中的独特经历、文学个性以及时代气质融入诗歌创作之中,最终形成了陆诗独特的“隐秀”之美而凌凌乎秀出西晋诸家之上,对后世山水诗创作亦产生了久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