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剖析①
2022-03-17杨慧
杨慧
(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 妇女研究所,北京 100730)
一、研究背景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暴力威胁健康与生命。早在1993年,联合国便将5月15日确定为“国际家庭日”,以便进一步提高各国政府、决策者和公众对家庭问题的认识,并采取适当行动促进家庭和谐、幸福与进步。1999年联合国大会将11月25日定为“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2020年联合国妇女署牵头发起了年度反性别暴力运动,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指出,暴力侵害妇女和女童现象是一个全球人权挑战。为创建没有暴力的世界,联合国193个会员国一致通过了《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并明确提出要消除“针对妇女和女童一切形式的暴力行为”。
然而,印度作为第二人口大国及复杂的多元化国家,既曾有女性国家元首普拉蒂巴·帕蒂尔,又存在严重的性别暴力。2021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第217~218页显示,最近50年印度女性担任国家元首比例在156个国家中排第7位,印度妇女终身遭受性别暴力的比例为28.7%。在印度多元化社会及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的背景下,“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打着拯救家庭的旗号,为虐待甚至杀害妇女的印度男性提供多种帮助。那么,与联合国旨在消除一切形式的暴力目标背道而驰的“拯救印度家庭”,其普遍性与特殊性何在?该男权运动在整个印度及西方男权运动中处于怎样的位置?其运行机理与结构性成因是什么?剖析该运动对推动我国性别平等有什么理论和现实意义?本文将在对国外男权运动及其研究进展进行综述的基础上,通过对“拯救家庭运动”及其运行机理进行批判性分析,丰富性别研究领域的理论成果。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设计
最近30年来,学界对男权运动进行了大量研究,男性气质“危机”作为男权运动的“导火索”及性别研究的新增长点,也逐渐受到相关学者的关注。本文对1990—2020年公开发表在中、英文学术期刊的相关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和分析。
(一)文献综述
1.男权运动的时代背景。第一,经济、社会、文化及性别角色等多种变化催生了男性气质“危机”和男权运动。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科技革命、文化教育发展、经济全球化、政治多元化和女性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性别关系和性别秩序悄然改变[1-3]。女性逐渐获得了曾被男性独占的国家政权、经济部门、军事机构及医学等专业领域的就业机会。以往男性至上的传统男性气质和男性主导、女性从属的性别秩序不断受到挑战,很多男性正经历着性别特权不断减少、男人幻想加剧破灭的体验[4],部分男性面临健康、生育权、失业后养家压力及离婚后年幼子女抚养等问题[5-8],这些问题和挑战给男性的社会影响带来了本质变化[9],并促成了一定形式的性别政治[3]。一些社会活动家将男性面临的上述问题称为“新性别受害者”,并认为男性气质面临“危机”[10]。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的部分男性为了继续维护其特权,兴起了反击性别平等的男权运动。在这些男权运动的话语体系中,普遍认为由于女性主义过度发展、妇女享有特权以及政治正确等,致使男性成为受害者[11-12]。
第二,印度法律修订与性别秩序调整引发了男性强烈反对与男权运动。在全球化及国际女性主义运动浪潮中,印度女性主义和妇女运动从1980年起要求国家制定保障妇女经济和社会权利的法律,倡导妇女减少对婚姻的依赖,这些对印度产生了深远影响[13]。印度政府为解决家庭暴力问题,分别通过了《反虐待条款》(刑法典第498A条)和《嫁妆禁止法》(第304B款)[14-15]。其中,1983年的印度刑法典第498A条新增了丈夫及其亲属对妇女实施的“残酷行为罪”,明确规定对妇女实施残酷行为的丈夫及其亲属,将面临最多3年的刑期和罚款[16]。1986年印度再次修订《嫁妆禁止法》,规定对接受和索取嫁妆的行为处6~24个月监禁;妇女在婚后7年内因嫁妆问题受到丈夫及其亲属虐待或摧残致死者(1)印度婚嫁习俗与中国大相径庭,不但其所有婚嫁费用均由女方家庭承担,而且出自女方家庭的巨额嫁妆也给女方家庭带来了沉重负担,其嫁妆花费一般为女方家庭6年的全部收入;妻子在婆家的地位与女方家庭操办婚事的规模、花费密切相关。如果女方在出嫁时嫁妆数量、价值达不到男方要求,婚后其丈夫或丈夫亲属会残酷地虐待或骚扰该新娘,逼迫该新娘以自焚方式自杀;有的新娘被丈夫或丈夫亲属以焚烧的方式谋杀。2017年《人民法院报》相关数据显示,2015年,印度平均每天有20.92个女性因嫁妆不足而致死。另据参考消息网报道,甚至有些丈夫为了多次骗取嫁妆,不惜在婚后逼迫妻子自杀,或者婆家人丧尽天良地干起谋杀的勾当。,行为人被处以5年监禁并罚款。此外,伴随印度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自我意识的觉醒[1],印度离婚率开始提高。印度男性在这些变化中备感焦虑,自杀人数从1997年的37,168人增加到2012年的63,343人[17]2。总之,印度法律修订、离婚率上升及男性自身问题,引起了诸多印度男性的强烈反对,并在美、英、澳等国际男权运动发展过程中,基于对婚姻价值和性别秩序重构的焦虑,印度男权运动迅速发展[1]。
2.男权运动的研究进展。第一,对欧美及大洋洲男权运动的研究。国际男权运动始于1973年理查德·多伊尔(Richard Doyle)在美国成立的男权协会[18],此后英国、澳大利亚等男权运动开始发展。有学者根据男权运动的多样性,将其划分为八种类型:男性权利运动、保守派男权运动、神话式男权运动、社会主义男权运动、亲女性主义男权运动、男同性恋激进主义男权运动、美籍非裔男权运动和福音派基督教男权运动[19]。有研究指出,20世纪90年代,社会影响较大的福音派基督教守约者(Promise Keepers)男权运动,要求恢复男性对家庭的领导/统治地位,其《男性气质最大化:家庭生存指南》历经18次印刷,发行量达80万册[20],其社会影响巨大。近年来,男权运动强调由于女性主义在政治和文化上的主导,致使男性问题、男性利益被忽视和边缘化[12,21]。有学者对2014—2017年男权运动帖子研究发现,讨论因强奸和性侵害案件致使男性受到歧视的话题占21.35%,该话题在高校男权运动的帖子中更为多见;认为因女性主义争论男女薪酬差距和男性特权致使男性成为受害者的话题占15.80%,有15.70%的话题认为女性主义不但主导大众文化,而且还强烈反对性别平等和男权运动,另有11.08%的话题强调男性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相关法律没有平等地保护男性[22]。
第二,对印度男权运动的研究。有学者认为“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在印度最为活跃,该运动主要由年轻、愤怒、遭受骚扰的丈夫组成,声称代表“25个非政府组织和4万名遭受酷刑者”;该男权运动抱怨印度立法与执法人员错误地假定所有妻子都是“无辜的天使”[23],并声称要“让人们意识到在赋权妇女的面纱下,印度正在面临法律恐怖主义”,他们要“为自己所描绘的真正的性别平等而战”[24]。
第三,国内对男权思想的研究。我国虽然没有类似于国外专门的男权运动,但传统的男权思想对社会影响深远。有学者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极端贬抑妇女的男权思想进行的批判和攻击,为中国带来了至为宝贵的女权意识[25]。另有学者通过考察1949年以前中国家庭的父权与夫权交织作用,认为当夫权遇到父权时,性别与代际权力具有多重性,夫权既同父权遥相呼应,又与其发生冲突[26]。有学者在对《中国的女性和性别:1949以来的女性性别和社会性别的主流话语》解读的基础上,认为在父权意识形态中,“男主女从”“男尊女卑”的性别规范早已印刻在人们心中,全社会应该从性别平等的立场出发,树立多元化的女性形象[27]。在文学创作方面,有学者认为,男权文化无法侵占女性所特有的生命经验,真正的女性写作既要对男权有所质疑,又要和男性沟通交流,建构互相依存的关系[28]。如果女性主义者能在男权之争的两性结构中发挥更大作用,就能避免再次被排除在重大理论建构与社会实践之外[29]。
第四,国内对男性气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和传媒文化研究[30]方面,对男性气质“危机”研究鲜有涉及。有学者在对国内近十年来的男性气质研究梳理后,认为我国在理论运用中存在机械套用、理论剖析不足以及概念界定不清等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伴随我国民众生活的急剧转变,男性气质也呈现一系列变化,但受国内男性气质理论资源匮乏的影响,在性别研究中忽视了男性气质的变化,这既不利于男女两性和谐发展,也不利于对男性气质多元化的认知[30]。另有学者认为,只有在性别研究中把男性作为性别个体加以研究,才能打破男女两性之间“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才能更加深入地了解性别建构,解构和批评父权制下的男性主导[31]。有学者对小说《午夜之子》(英文)人物形象分析后,认为该作品揭示了后殖民主义男性气质“危机”及父权焦虑,展现了性别权利的颠覆[32]。相关男性学者也在研究中指出“每个男人都会对自己的男子气概感到焦虑”“男人也需要维权”[31]。另有学者运用民族志研究方法,对流动人口离乡、返乡不同阶段的男性气质研究发现,男性流动人口在努力协商父系制度与父权文化带来的情感压力和家庭负担,分别表现出冒险家男性气质、策略性男性气质和养育者男性气质[33]。
综上所述,国外对男权运动和男性气质“危机”进行了大量研究,为深入研究男权运动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但专门对“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研究鲜有涉及。此外,我国在国际前沿的男权运动和男性气质“危机”研究方面仍然存在一定差距,本文将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努力为缩小这一差距作出学术贡献。
(二)研究设计
1.概念界定。本研究在对“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进行剖析、批评过程中,将着重使用父权制、男性气质以及男性气质“危机”相关概念,在本研究中其基本内涵如下。
父权制指男性处于统治地位、女性处于从属或压迫地位的制度[34]。父权始于家庭内部的童年社会化,并通过教育得以强化[35]。
男性气质是一种性别关系,指男女两性在性别关系中所采用的习俗以及这些习俗对身体经验、个性和文化的影响;在性别关系实践中,男性气质具有暴力、霸权、支配/主导、压迫/剥削等多元特征[36]。
男性气质“危机”指在社会巨大变革中,性别认同变得支离破碎,一些男性在担心自身因胆怯、懦弱被质疑是否为真男人时,象征男性气质的霸权、力量、暴力、主导等,因受到挑战而面临必须改变、终止或消亡的情况[9,37]。
2.研究方法与研究框架。有学者认为,话语分析/文本分析是近年来广泛使用的研究方法,通过该方法研究两性在互动中的沟通关系、呈现两性的权力关系,有利于认识性别气质的建构过程[38]。本文以“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相关文本为研究对象,通过使用文本分析方法,批判性地呈现其对男女两性的主要言论。其中,“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文本包括“拯救印度家庭”基金会网站、《拯救家庭杂志》第1期和第2期,以及“拯救印度家庭”宣传海报。
本文在对印度男权运动进行简要介绍并明确“拯救印度家庭”特征与影响的基础上,首先对其维护男性权利的文本内容进行批判性分析,之后对其贬损妇女形象、反对女性主义的文本内容进行再批判,最后对其公开宣称的男性是受害者、女性是暴力之源的结构性原因与警示意义进行讨论,并提出促进我国男女平等和性别研究的对策建议。
三、印度男权运动机理
为回应印度法律改革和女性主义发展,印度男权运动及相应组织从1990年起陆续在印度出现并逐步扩大影响。
(一)印度男权运动概述
1.印度男权运动为维护父权制及男性特权逐渐发展。20世纪80年代以来,印度妇女运动及《反虐待条款》(刑法典第498A条)和《嫁妆禁止法》(第304B款)修订,对残害妇女的暴力行为与免受惩罚的男性特权带来危机。为应对该危机,1990年印度最高法院律师楚格(R.P.Chugh)在德里开创了以“反人类罪案”而著称的“全印度反丈夫酷刑论坛”NGO组织[1],并以此拉开了印度男权运动的序幕。2000年印度孟买激进主义者发起了帮助在婚姻上遭受心理伤害和虚假指控受害者的男权组织,与此同时,其他男权运动组织也相继产生。
2.“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发展历程与主要活动。2005年,印度多个非政府组织发起了“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2007年该运动成立了“拯救印度家庭”基金会,并开办了“拯救印度家庭”网站和“拯救印度家庭”基金会网站,2014年创办、发行了两期《拯救家庭杂志》,并在海报、网站、推特、脸书及社交网络信使WhatsApp等新媒体,通过宣传社会期待印度男性成为暴力保护者,贬损妇女和女性主义者形象,推广“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该男权运动在线上线下组织多元活动,不但日常设有热线服务电话和网络咨询,每年到当地派出所反对处罚涉案男性30~35次、举办多次法律研讨会并提供现场咨询服务外,还在2007年将每年的11月19日定为“国际男人日”(International Men’s Day),并得到包括澳大利亚、西印度群岛等地男权运动的响应;2017年、2018年印度仅以自行车拉力赛方式参与“国际男人日”庆祝的会员就超过4万人(2)参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ternational_Men%27s_Day。。
3.“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目标、特征与影响。(1)其目标具有两面性。“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目标是“为面临家庭暴力、嫁妆骚扰、刑法第498A条处罚的男性及其亲属提供指导和支持”,其长远目标是推动印度政府在10年内成立“男性福利部”[17]13。由此可见,其目标在一定程度上既与联合国消除一切形式的暴力目标交叉又背道而驰。(2)其特征具有普遍性与特殊性。截至2012年该男权运动共有实地会员10万人、网上会员1万人(3)参见https://www.saveindianfamily.in/about-us/。。与印度其他较大男权组织相比,如印度最高法院律师楚格(R.P.Chugh)的非政府组织拥有会员4万人,印度PIFF男权组织拥有会员6,000人(4)参见“Help! My wife beats me”。The Telegraph.https://www.telegraphindia.com/7-days/help-my-wife-beats-me/cid/606432。,“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可谓印度最大、最活跃的男权组织。另据其相关调查数据判断,其会员很多来自印度中上阶层,具有较强的活动组织与宣传能力。该男权运动组织方式多样,会员及分支机构广泛,对整个印度的男权运动具有较为广泛的辐射性。此外,该男权运动组织得到全球及地方50多个NGO组织的支持,并与印度其他男权组织及英国、美国男权组织保持“兄弟关系”[17]33,多次去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交流男权运动情况,具有国际性特征。(3)在国际男权运动中具有促进和补充作用。“拯救印度家庭”的目标不但秉承了福音派基督教男权运动“恢复男性对家庭的领导/统治地位”的主张,而且还以其首创“国际男人日”等方式,对以发达国家为主的西方男权运动具有一定的补充和促进作用。由此可见,“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规模巨大,目标明确,组织活跃,辐射性强,并具有国际影响,其运行机理及成因有必要引起学界的重视和研究。
(二)“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运行机理
“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认为印度男性是社会保护者,应该享有性别特权并控制女性,但是由于印度妇女“无脑”、女性主义者“使用误导性或不准确信息之过”,不但导致印度男性气质面临危机,甚至还使印度男性成为受害者。因此,“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在争取男性权利、复兴男性气质[37]过程中,其运行机理将男女极端对立,在对待两性态度方面截然不同:在维护男性权利的同时,尽力贬损妇女形象。
1.对印度男性特权的维护。“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通过否认男性的社会主导地位、将男性暴力合理化以及强调男性是受害者三个维度,捍卫男性权利、复兴男性气质。
首先,该男权运动用贫困无助男性及选举委员会性别构成情况,否认男性是社会主导者。在其基金会网站宣称:
“我们并非处在男性主导的社会,而是处于‘阿尔法男’主导的社会,是1%的‘阿尔法男’主导着99%的其他男性和100%的女性。一方面,与富裕或有权势的男性相比,很多贫困无助男性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另一方面,这些富有而强大的‘阿尔法男’,正在使得贫困无助男性面临被歧视的风险”(5)参见https://www.saveindianfamily.org/faqs/。。与此同时,《拯救印度家庭杂志》列举1999—2009年选举委员会的性别构成(男性占40.01%~45.8%,女性占54.2%~59.99%),宣称印度并非是男性主导的社会,而是妇女主导的社会[17]28。
针对其网站宣传的1%“阿尔法男”问题,本文认为,一方面即使印度贫困无助男性受到歧视,但该歧视应该属于男性内部问题,并非性别问题,因为女性没有歧视男性的相应特权[6]。另一方面,印度贫困无助男性面临男性气质“危机”,在受到父权制及“阿尔法男”男性霸权影响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其受害者[5-7]。对于其《拯救印度家庭杂志》使用的选举委员会性别构成情况,虽然本文无法获得相关数据进行验证,但根据《全球性别差距报告》相关数据,印度议会和部长中女性仅分别占14.4%和9.1%[39]217,远非占居主导地位。同时,由于印度妇女深受父权制的压迫,需要依靠男性作出决定,因此其政治参与度也很低[40]。此外,以往研究指出,受父权制性别规范影响,印度社会认为妇女参与社会劳动是不光彩的事情,因而不鼓励妇女走出家门参加社会经济活动[41]。相关数据显示,2012年仅有38.7%的22~55岁印度女性就业,而其同类男性的这一比例高达97.8%[42]。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对于遭遇歧视的贫困无助男性而言,虽然部分曾居支配地位的男性气质受到挑战并面临“危机”,但印度妇女在政治、经济方面处于从属地位的事实并没有改变,该男权运动在否定男性并非社会主导者方面所用资料缺乏说服力。
其次,用所谓“社会期望”对男性实施的家庭暴力进行合理化辩解。“拯救印度家庭”基金会在其网站通过宣扬社会期望和暴力保护者,力图使男性暴力合理化。其相关信息显示,男人是社会的中心并代表着全人类,施暴是受社会所迫、并非男人本意。
社会期望男人成为暴力保护者。男人犯罪的根本原因是(社会)将男人推到一个角落,而不是让他们摆脱“暴力保护者”这一古老的性别角色(6)参见https://www.saveindianfamily.org/faqs/。。
印度男性针对妇女的暴力并非社会所迫,而是父权制及霸权主义男性气质使然。以往研究发现,在印度男性中,即使支持妇女享有平等机会并意识到法律会惩罚针对妇女的施暴行为,仍有65%的印度男性不但认为妇女该打,而且妇女还应该容忍暴力行为[43-44],印度男性暴力倾向和具有霸权主义的男性气质在这些研究中可见一斑。另有研究发现,在印度,如果新娘在结婚时嫁妆价值未达到男方期望,该新娘可能会被丈夫杀死或被迫自杀,其中杀死新娘的最常见方式是焚烧[45]。2015年印度因嫁妆不足而导致的死亡案件达7634件,而因嫁妆问题被严重烧伤的妇女则更多。有学者对全印度调查数据分析发现,在印度有1%、总体规模达数百万人的已婚妇女,曾因嫁妆不足而遭遇过配偶实施的严重烧伤暴力[15]。受印度种姓制影响,女性可以同本种姓或上层种姓男性结婚,男性可以与本种姓或低种姓女性结婚,禁忌男女种姓间的反向婚姻,否则会导致“名誉”谋杀(7)如果女孩不同意与父母帮其选择的男性结婚或自行选择来自低种姓的男友,就会遭到家人或家人所雇佣的凶手谋杀,即为“名誉”谋杀。《新印度快报》报道,来自达利特社区的25岁的男性Nandhish爱上了上层种姓女孩Swathi,他们结婚并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后被Swathi的父亲谋杀。该快报还梳理了2018年其他部分“名誉”谋杀情况。参见https://www.newindianexpress.com/nation/2018/dec/29/2018-a-look-at-the-trend-of-honour-killings-in-india-1916828.html [access on 29 August 2021]。[46],其中哈里亚纳邦的父亲亲自参与杀害亲生女儿的比例高达73%[47]。英国《卫报》报道,印度权威机构公布2016年共发生69起“名誉”谋杀案,但维权人士认为受父权制和种姓制影响,“名誉”谋杀案的真实数量要比这一数据高出很多(8)参见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jan/11/india-bihar-honour-killing-family-mutilated-teenage-daughter-eloping-say-police。。即使如“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所谓的男性是在社会强迫下才对女性实施的暴力行为,这里的“所迫”也应该是父权制、男性气质和种姓制作祟,进而与联合国旨在消除一切形式的暴力目标背道而驰。无论是印度男性认为“女性该打”、妇女因嫁妆不足被严重烧伤,还是“名誉”谋杀,社会既没有期待男性成为“暴力保护者”,男性也没有权力剥夺妇女的生命权和健康权。即使这些印度男性也是父权制、男性霸权气质的受害者,“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也无法通过其美化言论将其暴力合理化。
最后,以虚假强奸案(9)“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所谓的“虚假强奸案”问题,实则为施暴者及其同谋通过销毁证据或提供伪证,成功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及“被家暴”为由强调印度男性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相关研究指出,印度平均每天有60名妇女被强奸、有23名妇女因嫁妆不足被烧死[48],但“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基金会与其杂志却将施暴男性塑造为暴力受害者,认为“有数千名无辜男子被陷于虚假强奸案之中。毁掉男人生活的虚假强奸指控就等于社会对男人的强奸。”(10)此外,《拯救印度家庭杂志II》引用一份对242位印度男性的调查结果称:93%的男性遭遇过言语或情感暴力,76%和73%的男性遭遇过妻子的经济控制和身体暴力,另有43%的男性遭遇过性暴力[49]13。
本文认为,一方面绝大部分强奸犯和焚烧妻子的暴力罪犯分子并未受到应有惩罚,另一方面男女都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以往研究发现,印度的强奸案不但普遍存在而且增长迅速,其官方数据显示,印度强奸案从1971年的2,487起跃升至2011年的24,206起[50],2014年进一步增至36,735起,但高达86%的遭遇强奸或性骚扰的受害妇女,迫于各种压力并未报案[51],即便只有很少受害妇女报案,强奸审判仍未能给强奸后幸存的妇女伸张正义[52],印度只有不到2%的针对妇女的暴力犯罪行为受到惩罚[13]。由此可见,并非是虚假强奸指控破坏了男性生活,而是强奸和司法腐败这一公共秘密[52]破坏了女性生活,甚至剥夺了女性生命。2015—2016年全印度家庭与健康调查发现,有31%的已婚妇女曾经历过配偶实施的身体暴力或性暴力,但只有不到3%的受暴妇女向警察等正规机构寻求帮助[53]。此外,从1995年到2011年,虽然印度因嫁妆不足而死亡的人数由4,648人攀升至8,618人[54-55],但是由于《嫁妆禁止法》实施效率低下,即便修改后仍然未能以禁止嫁妆的名义保护妇女免于谋杀,而逼迫嫁妆不足妇女自杀或对其实施谋杀行为的丈夫很少受到惩罚[56]。
此外,仅从《拯救印度家庭杂志II》引用的数据看,虽然印度男性遭受家庭暴力的比例远远高于印度妇女,但由于其样本量仅为242位男性,其代表性、真实性也有待考证;此外,该数据并未明确男性遭遇的言语暴力和性暴力是否来自其配偶。尽管如此,该杂志强调的男性也可能作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这一观点,值得学界及印度政府相关部门关注,因为对家庭暴力的对称性等相关研究表明,印度法律应该性别中立,并通过保护男性、第三性和同性恋者的权利实现平等[57]。同时,其网站上显示的在任何法律/政策中,应该用个人代替男人/女人,用配偶代替丈夫/妻子”(11)参见http://savefamily.in/reports/Dv_Act_study.pdf。的提法,在通过去性别而扩大法律适用性方面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综上所述,无论是该男权运动对印度男性主导社会的否定,还是其通过“社会期待”对男性施暴者进行的合理化辩解,都无法改变其男主女从及性别暴力的男性气质,绝大部分对妇女实施暴力的男性并未得到相应惩罚。在印度家庭暴力中,虽然主要受害者是妇女,但也包括部分男性,此外,这部分“被家暴”的男性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男性气质“危机”。
2.对印度妇女与女性主义的贬损。“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在维护男性权利的同时,对妇女和女性主义者进行贬损、诋毁,进而达到“厌女”目的。
首先,“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用“女人无脑”与“不负责任”贬低妇女。“拯救印度家庭”基金会在其网站上使用侮辱性语言贬低妇女。例如:
提起虚假指控强奸的妇女在印度或全世界从未受到惩罚,因为社会将妇女视为孩子,并认为妇女没有脑子,因此不必对任何事情负责(12)。
在父权制及男性霸权的影响下,印度大多数妇女被剥夺了受教育机会。在“重男轻女”意识影响下,印度很多父母考虑家里的男孩及其未来时,剥夺了女童的受教育机会[58]。由此造成印度妇女文盲规模巨大,多达2.45亿印度妇女缺乏基本的读写能力[59]。可见,印度妇女不但在其原生家庭为确保男孩利益被剥夺受教育机会,而且还在社会中被父权思想充斥的男权运动贬损。
其次,以“妇女是暴力之源”诋毁妇女。“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基金会为了维护男性权利,在其网站传播妇女是暴力之源的虚假信息。
如果男人从暴力保护者的角色中解放出来,……如果男孩在童年免受妇女的虐待,我们相信印度强奸的比率将大大降低(13)。
研究显示,印度男性不仅对配偶实施暴力,而且还会对其子女实施暴力,甚至会以“名誉”谋杀方式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及其配偶或男友。在对印度受家庭暴力影响的青少年的调查中发现,有99.16%的青少年见证了父亲对母亲的暴力行为;为了制止这种暴力,75%的青少年面临身体和情感伤害的风险[60]。另有研究发现,家庭暴力具有代际传递性,与不在暴力家庭中成长的男性相比,来自暴力家庭的男性更相信丈夫有对妻子的控制权,并对妻子进行身体或性虐待;其中,在暴力家庭的第二代男性中,约1/3的虐待妻子原因可归为第一代家庭中父母之间的暴力行为[61-62]。由此可见,暴力的真正根源多为父亲和父权,远非“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宣传的“妇女是暴力之源”。
最后,用“传播虚假数据”“制造性别不平等”诋毁女性主义者形象。由以上分析可见,“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根本原因是印度男性担心失去男性特权,为了继续维持该特权并控制妇女,“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不仅拒绝性别平等,而且还将性别不平等的原因归结为女性主义者。在其宣传海报中,不但将女性主义者描绘成渴望权力的霸凌形象,而且将婚姻描绘成耗尽丈夫梦想的财务陷阱[1]。其网站宣称:
“女性主义者正在传播虚假的统计数字并进行恶作剧。”“人们不能在生活的某些方面选择‘平等’,而在其他方面加剧不平等。”“女性主义者……误导了社会”“加剧了不平等”(14)参见http://savefamily.in/reports/Dv_Act_study.pdf。。
由于调查时间、样本量、样本构成及其代表性问题,很多调查结果并不一致,至于是否为虚假统计数据,在得以证实前难以作出准确判断。如上文所述,无论是43%~93%的印度被调查男性遭遇性暴力或语言暴力,还是《拯救家庭杂志》使用相关数据称“在家庭暴力方面,只有25%是男性造成的,75%的暴力是妇女所为”[17]19,均将绝大部分家庭暴力的施暴者推卸给妇女。不仅如此,该男权运动还在其杂志中选用1997—2012年印度男性自杀人数多于女性来表明其男性受害情况。实际上在2011年可获得分性别自杀率数据的100个国家中,印度男、女自杀率的国际排名分别为第50位和第19位,这表明与其他国家相比,不仅印度男性自杀率偏高,而且其女性自杀率更高。“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避而不谈分性别自杀率的国际排名,而是污蔑、指责女性主义者选择数据误导社会。实际上不论男权运动还是女权运动,都应该基于真实准确的数据,研究和反映社会问题,探讨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建议,解决男女不平等问题,共同推动社会进步。
四、“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结构性成因
对于“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宣称的“被家暴”男性问题并未平等得到相关法律的保护,与部分学者对男权运动帖子的研究发现具有一致性[22],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相关学者指出的男性问题和男性利益被忽视的情况[12,21]。然而,“被家暴”男性作为“新性别受害者”,其男性气质面临“危机”[10]的原因,并非女性主义过度发展、妇女享有特权所致[11-12],而是与《嫁妆禁止法》和刑法典第498A条,以及印度传统婚嫁习俗和种姓制的巨大影响息息相关,特别是在偏远地区女性出嫁时如果不携带丰厚的嫁妆,将面临被迫自杀或被谋杀的风险。而《嫁妆禁止法》(第304B款)和刑法典第498A条,无论是触及男性及其家庭通过结婚获取嫁妆的利益,还是对谋害或逼迫因嫁妆不足的妇女自杀而入罪,都在保障妇女权益方面损害了男性权利运动者的利益[19],进而引发了该男权运动。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印度家庭暴力严重、男权运动盛行,其结构性原因与其社会传统、人文和法治环境密不可分。一是伴随社会全面发展和女性主义运动,以父权和男性为中心的、具有霸权和主导地位的男性气质受到挑战,加之男性自身面临的问题与离婚率上升,男性气质面临“危机”。为了继续享受父权和男权的红利,“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通过帮助对妇女实施强奸、“名誉”谋杀行为的男性免受法律惩罚增加对印度男性的吸引力,打着“拯救家庭”的旗号,实际却是在为丈夫争取单方面利益,维护男性在家庭中的主导、支配地位,以及虐待和剥削妇女的特权。
二是该男权运动在合理化性别暴力、扭曲自身反对性别平等的事实方面,除了印度父权制、种姓制、传统嫁妆习俗影响巨大外,也与其司法腐败[52]、对施暴者打击不力密切相关。无论是印度妇女原生家庭的父母剥夺其受教育权利,还是由于种姓制被其父或所雇人员“荣誉”谋杀,以及由于嫁妆不足被丈夫及其亲属烧死或被迫自杀,作为印度数千年的传统习俗均影响深重,为“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宣称“社会所迫”及“虚假强奸案”创造了条件。
三是印度妇女文盲率高、识字率低,难以识破“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的真实目的,甚至有部分妇女为了维护其儿子或兄弟的利益加入该运动。此外,有研究指出,印度部分女性主义者在推动性别平等发声时,受到男权运动的打击报复[1],限制了印度女性主义的发展壮大及其对男权运动贬损妇女及女性主义者行为的抗衡。
五、结论与建议
鉴于“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在印度诸多男权运动中会员人数众多,运动目标明确,组织活跃,辐射性强,并具有国际影响,特别是该男权运动在男性气质面临“危机”时,通过维护印度男性结婚获取嫁妆等经济利益,通过家庭暴力控制妻子并维护男性的主导和统治地位,其运行机理将男性和女性、丈夫和妻子进行二元对立,将男性塑造为受害者形象,将妇女塑造为暴力和破坏性别平等的罪恶之源,打着“拯救家庭”的旗号,为丈夫谋求单方面利益,对性别平等具有较强的破坏性,并对其他国家具有警示作用。有研究指出,实现性别平等不是“零和游戏”[9],建构互相依存的两性关系[28],是男女共同受益的美好愿景。此外,“拯救印度家庭”男权运动批评印度无视“被家暴”男性权益未得到相关法律的保护,以及建议在相关法律中用个人代替男人或女人、用配偶代替丈夫或妻子,对印度学界及司法部门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也与部分学者提出的男性利益被忽视的观点具有一致性[12]。
与印度相比,我国在男女平等基本国策的指引下,不但未出现类似的男权运动,而且伴随我国居民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与以往相比,目前部分“80后”“90后”甚至“00后”男性更具有性别平等意识,既愿意平等承担家务劳动、照料或陪伴年幼子女,也会表现出胆怯、懦弱等与暴力、霸权不同的性别气质。针对政协委员基于男性气质“危机”提出的《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教育部在其答复中提出的要“更多注重学生阳刚之气培养”引发热议;2021年3月有人大代表建议“充分考虑学生的性别差异,健全学生的人格品质,真正让男孩更像男孩,女孩更像女孩”再次引发网友热烈讨论。以上提案建议表明,在传统性别文化中,柔弱、顺从被视为女性气质,如果男性表现出“柔性气质”,就会引发“男性焦虑”。但对“男女有别”性别气质的推崇,会加深性别刻板印象,容易引发性别歧视,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和全面发展[63]。此外,我国针对妇女的暴力依然存在,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有24.9%的女性曾经遭受过一种或多种形式的家庭暴力[64]。在消除针对妇女和女童一切形式的暴力行为、实现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方面,仍然任重道远。
为了更好地应对男性气质“危机”,有效预防类似的男权运动在我国萌芽,积极推动我国的性别平等,本文对性别研究建议如下:首先,“围绕国际家庭日”“消除对妇女暴力日”等活动主题,紧盯国际男权运动和男性气质“危机”等相关领域的前沿研究成果与动态,加大研究力度,缩小与国际的研究差距,争取尽快走在世界研究前列。其次,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和强烈的学术意识,重视并把握好对我国男性气质变化趋势的研究,特别是在生育政策调整完善后,宣传、鼓励主动承担家务劳动和家庭照料责任的多元化男性气质,减轻女性的家庭照料负担、促进家庭和谐发展。最后,在关注女性遭遇家庭暴力时,兼顾对男性遭受家庭暴力的研究分析,既体现女性是家庭暴力的主要受害者,也体现对受暴男性的关怀;在政策倡导时既注重对决策层男性的宣传,也注重对底层男性的关照,以超越女性的奋斗目标和更加宏大的格局获得男性的广泛支持,为推动男女平等、妇女发展和性别研究,创造更加有利的学术环境、舆论环境和社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