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生态的艺文性参与
——黄宽重《艺文中的政治:南宋士大夫的文化活动与人际关系》书后
2022-03-17王子寅
王 子 寅
(上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234)
百年来两岸的中国学者,研究两宋史往往因后者的羸弱偏安,而呈现“重北轻南”(1)在北京大学承办的第十六期“菊生学术论坛”上,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张亦冰指出:“以往的宋史研究中存在‘重北宋轻南宋’的倾向,近年来,这一问题逐渐得到修正。一些以南宋史为中心的话题,如‘绍兴体制’‘嘉定现象’等日益受到学者关注。”的倾向。偶有的研究也将主旨议题侧重置于举足轻重的领袖与爱国主义者。从学术角度而言,研究宋史的大多学者皆为断代史专家,如钱穆先生一类的通儒,非常罕见。南宋史更因研究资料稀缺、线索断裂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冷遇。黄宽重先生在新作中提出的“单论文艺,偏安江南倒成了优势,甚至超越前代”的说法,在宋史研究著作陈陈相因的现今,无疑打开了全新的局面。作为一本集成性史著,不仅需要关注其学术史方面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要关注本书欲揭示的多元生态之艺文参与,对研究12世纪20年代末至13世纪80年代初之间士大夫阶层的生存状态,提供了哪些重要之启发。
一、视界切入:黄书探求之主旨
黄宽重先生之作首先夺人眼球的,无疑是其切入视界。黄氏注意到,南宋史研究本就囿于史料碎片化而鲜少有学者踏足,既有的研究也着重于上层建筑。他之所以将视界聚焦于艺文,是希望探求南渡建国后士大夫阶层包括政治生态在内的多元生态面貌。继而掘挖绍兴体制与南宋模式之相关议题,这也是对刘子健教授的呼应(2)刘子健在论及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型方向时提出:“在宋代中国占中心地位的,应当是与文化学术潮流密切相关的政治,而它们并非经济利益的全部或直接反映。”[1]。
在黄书出世以前,中国学界的南宋史研究业已经历几代学者的躬耕,出现了既解决问题又发挥引领的一些开创性研究。从宋史泰斗张荫麟、邓广铭而下,近二十年来著作迭出。日本的宋史研究以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论”为奠定之基,目前活跃在学界的主要是第五代学者,其研究多南北兼治而少偏专南宋(3)国内宋史研究相关成果性著作可配合参考余英时的《朱熹的历史世界》、梁庚尧的《南宋盐榷——食盐产销与政府控制》、王瑞来的《从近世走向近代——宋元变革论述要》。日本新一代南宋史研究学者著作可参考寺地遵《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而活跃在美国宋史学界的青年学者则逐渐呈现出摒弃“唐宋变革说”,或立足变革说考察其背后潜藏的思想文化变迁史的倾向,但总体上依旧未突破以社会精英阶层与中央政权关系作为考量研究对象的藩篱。面对域内外南宋专门史研究的诸多薄弱倾向,黄书的出版对缓解此种局面无疑大有裨益。
然则,黄书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呢?
自该书主体结构看,文章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代绪论”宏观概述,从政治局势、士人群体产生与社会文化特质三方面铺开,为后续的专题性论文阅读提供了背景知识与理论储备;第二部分“议题篇”跳脱传统单一事件领域的专题研究,着眼于南宋政局发展与社会文化联结开展概论式探讨;第三部分“研究编”共录论文六篇,各有侧重但总体聚焦于对士人文化活动与交际圈的探讨,采用跨领域视角,以艺文交流为主轴,展现士人群体促成文化力与社会力增长的过程,反映其所作不可磨灭之贡献;第四部分是评述编,收录两篇评述性论文与一篇余论。其中章末《余论:从士人艺文交流到移动社会的知识建构》以天水一朝士人文化高度发展的时代特色起笔,以南宋宫廷引领民间的艺文风尚与右文好古、重视典藏的文治国策为立论背景,借助观察士人群体间的艺文交流,呈现多国并存的政治格局下变换的社会形态所产生的系统性知识建构的文化现象。由此观之,黄书讨论之核心议题,意在通过爬梳史料,勾勒南宋士大夫多元政治生态背景下的艺文参与情状,进而探求绍兴体制下南宋士大夫阶层整体生存状态的内在逻辑。
二、脉络贯穿:多元生态的艺文参与
(一)艺文形塑继统神圣
靖难之役后宋室南渡,在兵马倥偬之际仓促建立的南宋政权第一要务是图存,紧接着便是巩固继位的正统性。宋高宗与朝臣一面致力于强化即位的合法性,一面试图形塑继统的神圣性[2]。待政权稳定,正统形象重新确立后,立刻重建恢复礼制官制,“偃武修文”“礼乐稽古”,君臣同心共行中兴之功业。一方面因袭祖宗家法右文兴学;一方面复建秘书省,恢复文物典藏,后者是宣誓政权正统最重要的文化政策。昔日汴梁城破,二帝被掳,典藏尽失,以国家名义重新蒐集图书文物的国家收藏无疑具有至尊意义,这些固有庋藏进一步奠定了法统的合理性。同时秘书省的馆阁储才政策不仅是北宋文治的继承持守,更标志着南宋政权对政治精英艺文涵养的重视[3]。
在此背景下,艺文活动在具备王朝中兴象征意义的同时,也变成了君臣互动的重要方式,成了统治阶层日常生活的一环。赵宋皇室雅好书画艺术,尤其重视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其中《兰亭序》作为二王书法极则,受到皇家推崇并盛行于民间。当君王个人嗜好与宣扬文化正统的政治意图合为一体时,书法复兴变为南宋中兴继统的表征并推波助澜,使政治与艺术紧密交织,士人积极效仿风尚摹帖蒐藏之举,推动了整个士人群体的文物庋藏与评赏风气,从而衍生出与艺文活动不可分割的特殊的南宋政治文化。
(二)艺文关乎士人宦途
有宋一代党争激烈,南宋尤甚。它继承了北宋时期,官员以出身地缘、学术认同、科举同年、上下袍泽、儿女亲家关系为结党纽带的分党依据,并因地缘政治的恶劣而爆发无休止的和战之争。每任宰执均秉承自己认同的“国是”组建班底,掌握言路,展开执政,直至被敌对党群攻受到皇帝罢黜,之后新宰执、新路线,周而往复,形成循环。即使在内外关系相对稳定的孝宗时期,人事纷争也不曾断且加剧动荡之势[4]。故而南宋的士人不仅需要与皇帝、宰执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对新兴的权力群体道学者或理学家也不能随意得罪。
但政局动荡难测,左右逢源者鲜少。大多数的士人均受其牵连不断地在朝野间迁、转、出、入,甚至人生境遇与职业生涯都从此发生剧变。他们体认到现实环境的变动不羁,于是逐渐发展出两种应对模式试图在政治变异的大环境下以此谋存。其一是回归乡里,参与甚至主导乡里地方建设,深耕在地以筹谋重新出山。宋代“不杀士大夫一人”的祖宗家法为此提供了实现的必须条件。被罢黜返乡者凭借乡贤耆老身份参与地方经营建设,与当地乡绅士人或待阙致仕官员一道推动教育慈善事业,并为地方财政紧张的局面而纾困。乡居固然是东山再起的基石,但得益于他们的深耕,确也有力地形塑了宋代的地方社会。一旦风流轮转再度启用,他们便利用栖居乡里积累的经验人脉,与同道者一起左右政局走向新途。
另一种应对模式是自发性广撒网,发展多元人际关系。在日常生活中,士人借参与各种诗词酬唱、文物赏鉴活动与参与各类雅集的契机,在群体中构筑敦睦和谐的集体友谊,通过软性的艺文活动寻求群体间社会地位与文化身份的认同。这类在非政治目的性下进行的人际交往,在频繁爆发的各种党争等政治斗争中,反而能发挥其政治性的作用,成为敌对群体势力间的人际互动缓冲,发挥“安全屋”的作用。
(三)艺文渗入私人雅集
宋代印刷业的发展带来了官刻私摹风气的浸盛,为艺文参与多元生态进一步推波助澜。社会上长期渗透的整理“国故以明正统”思想加之赵宋宫廷的雅好与力推,使以王羲之《兰亭序》为主的帖学研究在南宋政治文脉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从中衍生的各种专门研究也掀起再版、收藏《兰亭序》之热潮。官员士大夫等社会各阶层积极参与,通过品题、题跋的方式表达意见、品论优劣,逐渐形成兰亭学,成为南宋特殊的文化特色。收藏世上罕见的《兰亭序》书帖版本的士人若是同时具备书法与鉴赏能力,那么他们就能在聚会时与友人、同僚共赏名帖时,以诗词唱和或题跋的方式品题优劣、抒发见解,如此就既能与众人陶冶情操,又能拓展人脉,构建带有较强艺文属性的人际关系网络。
南宋“馆阁”体制同样是孕育艺文风尚的沃土。“朝士喜藏金石刻且殚见洽闻者,莫如沈愚卿、尤延之、王顺伯,予每咨问焉。”[5]如尤袤、沈揆、王厚之、汪逵一类的士大夫,不仅是《兰亭序》书帖的收藏研究大家,也是具有深厚艺文修养,对文艺文物颇有兴趣的官僚。同在秘书省任官的经历,给予四人观赏内府秘藏《兰亭序》的机会,并能在知贡举锁院期间,有闲暇时光共同讨论品鉴不同版本《兰亭序》之优劣。由于历史原因《兰亭序》真迹不存,临摹风潮与多元刻本同时流通的现象,使得真伪杂出。题跋作为赏鉴品评的重要方式,在了解《兰亭序》版本优劣之外,还能从中观察出以怡情为目的联结的士人艺文交际网络背后所显现的文化现象。在推行文治的政策大环境下,诗社、酒会、茶会、曝书会等活动形式不断进入士人文化社群的活动名单中。尤其是曝书会在宋代由士大夫的私人文艺活动升格为朝廷制度的转变,使得此类聚会中展现的典籍更加珍贵罕见。在影响文化生态的雅集中,士人借题跋、序、记等文体除了可以品评藏品优劣外,还能记录聚会的内容和与会的感受,这些文字记录构成了宋代艺文交际的重要组成部分,使得文字在真实见证之外,还能增进亲密感,拉近与会者的社交距离,进一步帮助士人经营人际关系。
然而,南宋士大夫阶层的构成来源是比较复杂的。有宋一代伴随科举制度的逐渐成熟,寒门士子较前朝拥有了更多参与国政的机会,但经历科考只是踏足仕途的第一步,南渡以来由于行政管辖区域的缩小,南宋选官往往呈现进士多,职位少的局面,相当一部分通过科举取士侧身上一阶层者因此只能在野待阙,这就导致了南宋士人社会人员组成、来源较北宋更为复杂多元的结果。在此情况下以“兰亭雅集”作为串联此多元复杂士人社会的主线,似缺乏说服力,也无法为解决现实议题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但总体上“兰亭雅集”视角为探求南宋士人阶层生活生态的艺文性参与情状打开了一扇新窗,后续研究或可以此为津梁,更深入地挖掘材料使论据更为坚实可靠。
(四)艺文凝聚地方认同
南宋中晚期,接连经历了和战外交频变、党禁、宰执专权与更化一系列撼动国政的大事之后,远离政治核心的乡绅刘宰一边与政见不同的官员保持良好交际,一边以病老坚辞入仕。以至于当时盛传“一时誉望,收召略尽,所不能致者,宰与崔与之耳”。[6]同样栖身乡里,积极人脉建设的刘宰与谋求东山再起的其他士大夫,在目的与行动上却存在着质的差异。刘宰终其一生关心的主轴,与掌权无关,他的理念始终是建设地方、造福百姓。为凝聚地方力量共同参与建设,他通过参与地方府志编纂工作提升地方影响力,逐步建立了在乡里的领袖地位。以此为基础,他不仅身体力行,还将官民合作引入赈济活动中,打破了传统社会救济大多明面官方领导,实际仰赖民间的定律。在地方望族、官府、宗教人士、庶民百姓共同参与和推动之下,救灾经验不断丰富,预算的分配与使用更加合理。由于征战导致的地方财政限缩也让民间力量开始发挥组织领导能力,甚至在救灾中担任主导地位。
黄书以刘宰的个案集中展现南宋乡贤在地方建设中发挥的效用。编撰地方府志、人物方志以提升地方影响力的举动,打破雅集的身份限制,架起士大夫阶层与百姓直接沟通的津梁,这是艺文参与士大夫社会生态的又一表现。虽然刘宰式乡绅的历史存在是有前提条件,且在宋代历史的大环境下仍属罕见,但刘案作为目前学界鲜少目及的个例,对于研究南宋士人阶层社会生态的艺文参与无疑是有帮助的,尤其是与刘宰有书信往来,其人却正史无载,在此方面相关议题的展开大有作为可蒐残补阙。
三、前景揭橥:黄书的贡献与启发
如前所述,黄宽重先生写作的动机是对孙克宽教授治史态度的承续和对旅美学者刘子健教授(4)刘子健先生曾提出:“中国近八百年来的文化,是以南宋为领导的模式,以江浙一带为重心。它从太湖四周往南,到江西浙江一片,再加上东到福建沿海的一窄条。两宋经济重心南移,文化重心也跟着转移。南宋定都杭州,经济更繁荣,文化更高。政治经济文化都聚在一起,这重心是史所罕见的。同时,这文化的形态,也和前不大一样了。”[7]所提出观点的呼应与进一步思考;他之所以体察士大夫阶层政治、文化、社会等多元生态的艺文情况,既出于总体观照南宋包容政治下士人生存状态的考量,也与他在台湾地区受业、海外讲学的经历有密切之关联。与大陆地区的学者相比,台湾地区的宋史研究学者多进行横跨领域型研究,而少专攻性整合研究。黄氏在撰写此书的过程中既受台湾宋元史泰斗孙克宽、王德毅等学者的影响,关注版本的学习路径、注重从文集入手,以关照时空的学习方式考微南宋史发展脉络。域外宋史研究者及旅美宋史学者刘子雄的观点看法,也引发其对21世纪宋史研究方向与立足点的新思考。针对域外宋史学界尤其是美国学者看待宋代社会变革的观点,即由士大夫身份地位的重新定义出发,立足精英阶层,即知识菁英(governing elite)(5)萧启庆先生曾将宋代的士人群体定义为“知识菁英”,即“拥有文章经述能力,具有儒学、文学教养背景者,借由其知识能力或周边效应出仕或谋生者。熟谙艺文的文人、文士;标榜道德经术的儒士、学者、儒学官;以读书自任、习进士业等受过儒学教养者,以及通过科举考试任官者。”[8]来探讨宋代国家和社会之间的秩序和变动(6)柏文莉在书中延续以郝若贝为代表的美国宋学界,对“唐宋变革论”体系下社会精英阶层转型问题的看法,着墨于研究宋代精英阶层的社会地位及其与地方政府、中央政府之间的关系。[9],黄宽重提出了相对的看法。正是在这一基础上,黄书形成了以艺文政治为核心贯穿始终的分析思路;就黄书的学术贡献而言,笔者认为以下三点值得特别关注:
其一,严谨的治史态度。正是以这种严谨的治史态度为基础,避免因史料的时间错误而产生误判,才使黄书可以在一众南宋史研究著作中横空出世。借黄宽重先生本人的话来说,他的意图不在于以所谓新史料来挑战宋史传统研究,他要挑战的恰恰是治宋史的传统观念。南宋文集丰富、文体各异,若只撷取单一文体的史料而忽略其他,则叙事不免流于扁平;若只囿于单一文体而孤立其他,则整体脉络认知将出现欠缺。以故黄氏反复强调研究过程中必须密切关注文体的性质、成书脉络与版本流传;引用墓志铭、行状等传记文献必须多方比对;不轻信记录者的一面之词,应大量爬梳一手文献,不畏繁琐。
如为证明士大夫阶层在政治激荡中会转换风向、依附权贵以趋吉避害的观点,黄氏举出孙应时的案例,反映基层士人在政治与道学纠葛中的处境与肆应之道。因“见风使舵”等特点为中国传统社会意识认知所不容,极易招致学人批判,故此类案例实则极难寻得。就孙案而言,其不仅不见于孙氏个人传记,就连杨简所撰《孙烛湖圹志》或张淏所著《宝庆会稽续志》中的记载都相当简略,黄氏在仔细爬梳《烛湖集》的基础上,又将其与墓志铭、方志等多种史料逐一比对才得以一窥其完整经历,并逐渐建构其交际网络与生命轨迹。在方法论上,黄氏极力倡导后辈学人研读士人文集,用以考察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境遇与抉择。借用黄氏之语即:“历史的发展具有多维度的可能,不同层级的士人文集中也会相应呈现出不同的历史视界与生命史,只有联结不同层级文集所提供的信息,才能勾勒出士人生涯与时代环境的互动与影响。”在史实中摸索体察南宋底层士人的生活状态,这是黄书有别于其他同类型研究者的特点,也是黄宽重先生在南宋史研究学界业已拥有举足轻重地位,却依然躬耕不辍、新见迭出的底气所在。
其二,新颖的观察视角。与以往研究注重大历史、大人物、大事件的倾向不同,黄书将南宋士人生活中多元生态的艺文参与情况,置于绍兴体制(7)虞云国教授受日本学者寺地遵在《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所提出的“绍兴十二年体制”这一概念的启发,在此基础上提炼出“绍兴体制”的观点。[10]与南宋包容政治的背景下进行综合考察,以揭示南宋各阶层士大夫的生存状态。
北宋庙堂之上党争倾轧的阴霾,在南渡后不仅未被驱散,反倒愈加莫测其变幻。长久以来将“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作为处事原则传统的士人官僚,在党争风暴中遭遇各异,其政治生态的瞬息万变之态背后,显现出以怡情、雅聚为主互相联谊的艺文参与现象,这或许只是在特定时间借特定对象促成之特殊情况,然而爬梳史料发现,在偶然背后潜藏有历史的相似与必然。怡情雅聚虽有助于家境才学相似者之间彼此建立文化与身份认同,但达此目的同样需要其他条件配合,并非想当然耳。
如黄书曾举之孙应时例,就可作为评价南宋士大夫政治生态的新思路。作为道学家的孙应时在仕进与学术道路上的左右摇摆,在庆元党禁中的一系列“投机”行为及其中所反映出的宦海沉浮“出处其间”与学术道路“从学多师”的特点,在寻常学者看来无疑是极为不齿之举。而黄宽重先生却看出了其不同之处,孙应时的背后是无数从乡村等底层社会中挣扎成长的士人群体的缩影,在考察南宋政治议题时,学人往往会忽视中低层士大夫在绍兴体制下的生存状态,而强硬地抱有“政治集团的对立必然一以贯之,团体中的个人亦必须与团体抱定同样坚定之信念”的想法,并以此为基础考察品评南宋士大夫在政治变动中的表现。
黄氏以孙案为引导试图打破学界由来已久之刻板印象,并逐渐将更温和化而非激烈化的解史视角与态度,引入宋史研究的后续发展中。孙应时与其他炙手可热的所谓高层菁英士大夫而言无疑泯然众人,但其曲折反转的社会经历却恰好处在“(南宋)家族结构转型、南宋官僚体系运作、南宋士人群体自觉与道学主潮汇聚”等多维交集上,针对以往学界倾注较多经历的扁平化案例,孙案以其多棱面的立体视角,“对理解学术与政治的整体发展,有其重要性”(8)虞云国教授在点评黄宽重新作《孙应时的学宦生涯:道学追学者对南宋中期政局变动的因应》时指出:“全书颠覆性地将一个富涵典型性的小人物设为细描精绘的主角,旨在彰明小人物对大历史的合力作用,让这幅南宋中期政治全景图呈现得更逼真、细致与丰富。这一个案,不仅补充并修正了学界的既有观点,也凸显了中低层士人官员的研究,对理解学术与政治的整体发展,有其重要性。”。然而本书限于篇幅,仅将孙案作为个例分析,其背后所代表的南宋中下层士人在多变政治生态下的挣扎图景,实值得深入掘发。
其三,精准的政治变动把握。针对这一点,黄书通过政治避讳、人物评价及“嘉定现象”三个议题厘清南宋一朝政治变动所造成的影响。帝王的取向好恶自上而下对朝政造成政治压力的同时,引发了禁锢于官僚体制中的士大夫阶层,将此自然内化为行为准则的倾向,由此在南宋形成了一种避讳之风。在此风肆虐下,士人群体在公文奏劄或私人尺牍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于遣词造句中开启自我压抑模式,进而对文化生态产生不可避免的波及影响。政治变动对人物评价的影响部分反映在此时期重要官员的谥号封赐及变易之现象中。黄书以李纲的谥号为例,李氏卒于绍兴十年(1140),在去世近五十年(1189)后才得赐谥号“忠定”,而其受赐谥号的时间节点恰好紧扣一次政治变动——“高宗逝世、孝宗掌权”。由李案可见,政治话语权的变更作为政治变动的外在影响表现之一,反映出谥号封赐的政治行为与官僚本人的人际关系构建努力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结合具体史料文献以谥号的演变作为突破,不辔为一探索此议题之妙法。
“嘉定现象”是黄宽重先生在重新思考南宋史研究重要性与必然性后所提出的新议题,冀以此议题唤醒学术界重新审视南宋中晚期研究之意义。基于此目的认知,黄书将讨论空间主要集中于经济文化重镇之江南地区,重新理解并评价南宋中晚期政治文化变化现象。在神圣继统意识笼罩下的南宋,文化与文物被赋予新的内涵,拥有能够自上而下构造人际关系的政治意象。南宋帝王与官僚士大夫基于对文物、图书等知识财产共同具有的收藏与鉴赏行为,逐步建立起独特的交际关系网络和艺文身份认同。继而使士人群体在政治进身、家族建设与地方事务参与等方面发挥一定的文化力与社会影响力。
透过士大夫阶层多元生态的艺文参与情况,不难发现士人与其家族社会、文化政治间的关系不仅不曾割裂反倒相辅相成。科举制度的成熟与社会对术数的包容,进一步促进了知识的习得与传播,为士人之外的群体书写记录社会流动状态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印刷术的发达,逐渐缩小了南宋知识传播和思想交流之局限,谱录的出现又反向刺激了信息搜集整理、汇总比较的专业知识体系建构,并进一步促成知识的广泛普及。通过文化交流与编织交际网等手段,在知识中逐渐生成共同的身份认同意识。具有较高艺文修为的士大夫阶层以此为立足点,完成在政治上进取、在家族中建设与在地方势力中的互动,并不断培养其与其家族成员的艺文学养,以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元生态中发挥更大的文化驱动力与社会影响力。
总之,黄氏依凭几十年深耕于斯的史学底蕴,与研精覃思、博考经籍的治学精神,在方法论上撷采诸家、辨其短长而后融会贯通,宏观铺展南宋历史脉络的同时,亦聚焦个案研究,对绍兴体制下士大夫多元生态的艺文性参与进行了多面阐发,为现行南宋史研究打开了新窗。但黄书亦有未尽之意,正如宋史学者虞云国在评其个案研究弊端时指出,囿于体式与内容的特定限制,枚举例证法下的个案即使再有典型意义,也无法摆脱局限。若能借典型个案成果抛砖引玉,与群体研究相互印证,则其普适性必将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