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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愁”与“悲愁”
——《李清照词二首》教学回观品鉴

2022-03-17靳永强

课外语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醉花党争南渡

靳永强

(甘肃省徽县第一中学,甘肃 陇南 742300)

平心而论,《李清照词二首》在整个高中语文教材教学体系中,尤其是在文言、诗歌教学过程中,明显受到应试体系过分功利化特质的影响,并不像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那般,获得与其词史上才力华赡所对等的地位与尊重。这一点,从教材篇目编撰序列将易安词置于稼轩词之后的思维和逻辑,以及该篇注释的稀疏平淡,即可窥见一斑。

高中语文教师在解读两首词的内容、意旨、手法、情感时,则往往会呈现出简单、片面、笼统、浅表的经典误读式诸种特征。缘此,笔者在易安词课堂教学之余,尝试走出应试体系禁锢,将狭小的高中语文课堂扩展至宏大的文学文化背景中,从学术、典籍意义上来探寻易安居士于两首词作中或明或隐流露抒发但向来不被教材体系和读者受众所注意和重视的情感意旨,同时亦以此深化其词二首“闲愁”与“悲愁”词旨含蕴。

一、《李清照词二首》的语文教材语境观

教材宋词单元中,分别收录两宋各时期典型作家柳永、苏轼、李清照和辛弃疾四人及其盛名作品各二篇凡计八篇,其中,李清照《醉花阴》《声声慢》各版本均选入,向无刊替。不过但凡解词论诗,大多必须依靠些前人的年谱、注疏、汇评等研究资料,方可明源辨难,粗通词意。而就高中语文教学而论,“文下注释”此一模块,便成为了最直观和最基本的文本解读的资料。

教材文下注释,秉承着学术意义上的“溯源明流”和“知人论世”理念,简要介绍了二词选入教材的典籍版本和李清照个人生平概况,这是值得肯定和称道的。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也就是此一段学术性简介文字的非细致性和不严谨性,即可能导致文本的诸多不确切甚至说误读。

其一,文下“北宋末年她南渡避乱,不久北宋灭亡,丈夫病死,她只身逃难,境遇悲惨”的述说,便存在着多种矛盾与问题。一是北宋灭亡与李氏南渡避乱的时间逻辑问题,二是赵明诚病逝与南渡避乱的错综关系问题,三则是(李清照)只身逃难说法的不确切性问题。此三点,正是解读李清照诗词创作年代、内容意象、情愫词旨的核心和依据之所在,学者不可不慎,而教材恰恰疏忽了。因而仅此三点,教材编撰尚有疏忽之处。

其二,便观该课文下的十四条注释,竟未有一言涉及和论述到李、赵家族特别是父辈卷入朝廷“党争”因之带给李清照、赵明诚夫妇尤其是前者的生活辗转流离之苦和心灵深处的深隐伤痛。而“党争株连”一道,却亦复正是学界十多桩“易安心事”研究之大宗,因此即便教材编者有避繁就简的良苦用心,但其实也忽视了高中语文教学的学术普及这一核心公用,笔者叹为惋惜。实则,厘清当时新旧党争(李父格非和赵父挺之分属两大阵营)及蔡京、赵挺之较量之株连磨难的具体事实,至少对多元化解读李清照绝对是有益的。

综上所述,笔者在不否认人教版语文教材编写撰述规范性、指导性的同时,也是以《李清照词二首》文下注释编写之不足为例,发声呼吁高中语文教师,应该从应试指标、学术研究两个层面协调统筹,在教材编撰、文本讲授两重语境中客观游走,如此方能在切合学生应试能力培养的同时,适时提升学生文学素养。

二、《醉花阴》《声声慢》二词的学术化回读品鉴

《醉花阴》《声声慢》二词,教材依据《校注》观点,于注释中将此二阕词分别裁断为前期和南渡晚期之所作,自然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然而,两词的文下注释,则显得简略有余而训诂不足了。或者是编者已然均衡性虑及了高中学生所能达到的文言释读和诗歌鉴赏能力上下限,抑或是教材有意摒弃学术争议而以通识性理解作为导向,无论执于何端,总之笔者眼见的是,两词的细化解读,明显是被刻意弱化了。于学生而言,这微显寒酸的释义许是足够,然于诗者言之,却仍需细究纹理,回观品鉴。以下便分条浅言之。

(一)《醉花阴》的“怨夫”和“党争”心结

一首词的具体创作年代,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后来读者对词意的解读,因此前篇《辛弃疾词二首》文下注释,就明确指明其分别作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和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如此进而对应其生平事迹,则两词的解读基本就可说是相对确切的了。

而与之相对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易安居士《醉花阴》《声声慢》二词,编者于注释中却使用的是“早期”“晚期”这样相对含混的字眼。一方面,客观事实是李清照生活于南北宋辗转之际,在国事、家难的双重摧残下,其诗词文赋手稿自然如同所珍爱之金石古玩一般,难以悉数保全,此也是《漱玉词》实为“辑本”的缘由所在。

然而另一方面,过分模糊的诸如“早期”“晚期”这样的词汇,却也在相当程度上造成了对其词意的多元解读甚至误读这一事实,尤其是文学学业根基尚浅的高中学生,在常规的听说读写外,对词意的理解,犹是存有诸多疑问的,而这就需要师者不滞于浅议,接踵深入探究。

其实根据前人研究,《醉花阴》一词的创作年代主要有两说,一是黄盛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年谱》所言的“宣和三年(1121年)”说,另一则是于中航《李清照年谱》所执的“大观二年”(1108年)说。学界根据相关佐证,一般支持后一说法即大观二年说。由此,该年重阳日,赵明诚与其妹婿李擢游仰天山继而于罗汉洞观月的记述,便有极高的可信成分了。

然则赵明诚于是年重阳游山之事,其实只是他与李清照分居汴京、青州不得夫妻团圆的小插曲罢了,实则二人的伉俪分处两地以及李清照《醉花阴》词中的万般寂寞愁苦,就不单纯是闺房妻子对明诚重阳未归的怨夫式“闲愁”了,恐其在深层明确指向的却是当时的“党争”株连之苦痛感受。

其实朝廷党派之争历朝诸代广而有之,实在并不新鲜,但是像株连到明诚、清照夫妇并且对当时文人群体摧残折磨日久的北宋末年之新旧党争,恐是难寻别例了。细而论之,有两点特别需要注意,一是李清照的两位至亲父亲李格非和公公赵挺之(赵明诚之父)恰好分属水火不容的新旧两党阵营,且两位长辈彼此结怨很深。二是后来朝廷大权由新党代表人物蔡京、赵挺之等人相继执掌时,其便将元祐年间以苏轼为首的大臣指斥编为“元祐奸党”,而苏轼门人李格非此时即在奸党之列。其后新党更以律法条文形式规定,党人子弟无论是否有官职在身,并令其在外居住,不得擅入京城。这就从根本上解释了李清照被迫搬离赵相府邸的原因。

明晰此节,回观“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句,恐清照所欲表达就不单是丈夫贪游、秋日孤枕寒凉之少女式怨夫“闲愁”,恐于其中还有以夫妻深情感化枕边人,希望其不要忘记家室深处忧患的发妻的痛楚。再回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句,亦即可解读为一种隐喻,“我”被迫离京而产生的离愁别恨之于内心的触伤,宛若西风摧折菊花,党争之忧患给“我”身心的损伤,恰似这消瘦且行将枯萎的残菊。

故而说,《醉花阴》之愁,是怨夫“闲愁”,也是党争“悲愁”。

(二)《声声慢》“晓来风急”心境

再说《声声慢》,其创作年代,教材简言“南渡晚期”。实则学术界对本词之年限断定,也大体存有两种说法。一是南渡后“中期”说,主要以黄盛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年谱》之“建炎三年(即1129年)”说为代表。二是《笺注》徐培均等诸家驳斥此说,力证“绍兴十六(七)年(大约1146年)”说。而本词于此两说均不乏论者,但学界一般多以后一种说法为是。

若此说成立,那么对于一位曾经经历了才女闺阁、伉俪情深、门逢党争、国破南渡、夫君离世、金石丧尽、改嫁风波、寄人篱下、嫠妇寡居的花甲开外的老人而言,少女时期的那般“闲愁”印记自然早已被岁月洗磨殆尽了。昔年党争之祸所沉浸眉宇心头的“悲愁”恐亦不似初经历时那样浓烈了。于是,回观品鉴此词时,就需要讲者更为神思用意、恪尽心力了。

本次开篇的千古叠音绝格十四字,道尽了李清照晚年独居的情境和内心的心境,历来为评者所乐道不绝,自是高妙无双、空前绝后。然而教材文下对“乍暖还寒”的注释“忽冷忽热。气候变化无常”,则显得不甚准确进而不合语境。容易分析,“乍”字是“忽然、突然”或是“暂时”的意思,“还”字则是“回到”“回归”之意,故而,“乍暖还寒”即是“偶有暖意,终归寒冷”之意,这就与深秋时令、作者晚年心境能够有所对应了。

不过,文下注释的最严重问题并不在此,而是对“晚来风急”这一明显讹误之句的置若罔闻和不加标注。众所周知,文献在形成和流传过程中,因为各种主客观原因,会产生字、词、句、篇的接传讹误问题,因此,具体的校、注、疏、证、评的校雠学辨伪存真工作,显然是不可或缺的。诚然,高考应试体系未曾考查到如此深度,然而部分涉及甚至可能改变原文意旨的讹误存疑之处,还是应当加以注明的。就该句而言,据可靠古本,实应写为“晓来风急”。

《声声慢》一词所承载的易安居士晚年心事,恰恰正隐含在“晓来风急”一句。一方面,该词的时间从上阕之“晓”到下阕“黄昏”,就自然破除了其咏写黄昏愁绪的说法,从而指向了“从早到晚”所积郁于心的愁苦,故而其在扩展了词体时间跨度的同时,也深化了情感的抒发。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其本来面目“晓来风急”的词句表述下,我们方才能够恍然而发悟:李易安“晓来风急”,实际上是取意于《诗经·邶风·终风》的“终风且暴”的。

“终”字,是“既”的意思,而“暴”字,兼含二意,一是“疾(风)”,二是《尔雅·释天》所说“日出而风”,这便是“晓”字了。而《终风》诗旨,《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虽然该说法与诗经原篇合而解读颇有牵强之嫌,然而作为饱读《诗经》《左传》且致力于“(词)别是一体”的诗家李清照而言,其在晚年词作中想寻找与自己身世运命有某种关联的材料,进而相对委婉隐晦地运用庄姜被宠幸其妾的庄公所冷遇的典故,还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易安所说的“见侮慢而不能正”之事于其自身究系何事,可能是与夫君半生搜罗之金石文物被强人掠骗无遗,抑或许是与张汝舟其人的不善而终,抑或,不妨将生平种种伤心事合于一处,以才女素笔凄情,感发庄姜、婕妤之叹!

因此说,《声声慢》之愁,“闲愁”也已散尽,更多的是不同于《醉花阴》一种“悲愁”的人生诸种“悲愁”的杂糅吧!

三、结语:“闲愁”“悲愁”话易安

南渡词坛初期,惊艳世人的巾帼词人李清照无愧可以与其前词坛宗主苏轼、周邦彦争雄。而李易安,也用提炼熔铸、风韵天然的四十余首词作,生动再现和还原了她的情感和生命历程。

她深切体味着人世的孤独,昔日的大雁不再能够带回丈夫的温情,今日的憔悴菊花也似乎预示着生命行将尽头的悲哀。终于,“闲愁”流水去,“悲愁”蛛网结。

即使如此,李清照整个人生仍旧是独特存在于自我的内心世界变化中的。抑或,当笔者回观赏鉴易安词作时,也不必拘泥沉心于靖康前后的灰度空间,笔者更执迷的是那种易安风流: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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