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托电影资源,完成《乡土中国》的整本书阅读
2022-03-17龚金平
龚金平
(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上海 200433)
本文试以影片《人生》(1984年根据路遥同名中篇小说改编,导演吴天明)为例,依托鲜活的风土人情,具有感染力的人物形象和富有启发性的人物命运,为《乡土中国》找到一个真实的生活场域,通过影片中的人物、事件、细节,让学生在更为直观感性的氛围中完成对相关知识的掌握。在此基础上,再进行理论性的辨析与梳理,形成更具深度的思考维度和更具发散性的思维延伸。
电影《人生》的核心情节是这样的:农村青年高加林高中毕业之后,在村里的小学已当了三年民办教师,但无故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替代了。心灰意冷、满腔悲愤的高加林只得安心务农。同村的姑娘刘巧珍爱上了高加林,这让高加林心怀感激,倍感温暖。后来,高加林的叔叔就任地区行署劳动局长,高加林得以到县广播站做通讯员,并与高中同学黄亚萍相爱,于是逐渐对不识字、没见识、没有精神追求的刘巧珍产生了隔膜。与刘巧珍分手之后,高加林“走后门”的事被人告发,高加林只得卷铺盖回到了故乡。这时,刘巧珍早已嫁给马栓。
一、在现实场域中完成核心概念梳理
费孝通对中国基层社会有一个总体性概括,就是“乡土本色”。这种“乡土本色”因为依附于土地,故而缺乏变化,天长日久就孕育出一个熟人社区。这个社区中的人没有时间上的断裂感,祖上经验通过代代相传的方式得以保存,大家不用文字就可以很方便地熟悉、掌握这套经验;同时,由于空间上的固定,生活经验的相近、生活习惯的熟知,人与人之间可以不依赖对话,遑论文字完成表情达意。因此,乡土社会有源远流长的文化,却未必需要文字来记录或者交流。
影片《人生》中,高家庄的人与人之间,尤其是亲人之间,没有太多的对话,更不用说用文字来沟通。这源于某种熟悉,也因为乡土社会有更为丰富的交流方式,“在亲密社群中可以用来作象征体系的原材料比较多。表情、动作,在面对面的情境中,有时比声音更容易传情达意”。高加林的父母就很少说话,母亲在家里经常处于劳作状态,父亲的习惯性动作是盘腿抽烟。高加林的叔叔阔别多年回家时,兄弟相见,乡邻齐聚,高加林父亲与兄弟之间也不大说话,而是心满意足地抽烟。再看刘巧珍,一个20岁左右的姑娘,居然是个文盲,这可以归罪于她父亲的保守僵化,但多少折射了一个事实:在传统的乡村,识不识字并不影响生活,当然更不影响交谈。可见,影片非常准确地呈现了乡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和交流特点。这些细节非常贴切地呼应了《乡土中国》前三节的内容:乡土本色、文字下乡、再论文字下乡。
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注重从自己出发来考察与别人的关系。费孝通将这种社会结构称为“差序格局”,即以己为圆心,以亲属关系联系成社会关系的网络,“每一个网络有个‘己’作为中心,各个网络的中心都不相同”。因此,中国传统社会里所有的社会道德也只在私人联系中发生意义。在这样的社会中很难找出一种笼统性的道德,或适用一个普遍性的标准,“都因之得看施的对象和‘自己’的关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缩”。
高明楼是大队书记,他有权决定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人选。而且,民办教师在当时相对农民来说,工作更轻松、更体面。于是,高明楼将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读高中时语文不及格,数学零分),顶替了工作出色的高加林。这就是“差序格局”中常见的思维方式和操作方式。高明楼以自己为中心,向外辐射的范围更广,“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他的儿子离圆心最近,有利可图的事情自然先考虑儿子。至于村小学的教学质量、村里其他孩子以及高加林的前途,在高明楼的社会网络中都在很遥远的外圈。
高加林的叔叔担任地区行署劳动局长之后,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下意识地认为高局长会优先考虑高加林的工作问题。因此,马占胜主动为高局长解忧,这样他就可以在领导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为自己的升迁铺路。这同样是“差序格局”的现实搬演。对马占胜来说,公平公正太遥远,个人切身的利益则近在眼前。
假如高加林痛恨高明楼任人唯亲,并与“以权谋私”势不两立,他应会拒绝“走后门”去县广播站当通讯员,可现实中的他却心安理得、满怀憧憬地上任。这说明在“差序格局”中,每个人判断对错时常常从个人利益出发,而不是以一个客观的是非标准为准绳。
在描述不同文化中感情定向上的差别时,费孝通借用了“阿波罗文化”来指称中国传统文化; 与之相对照,“现代的文化却是浮士德式的”。“浮士德文化”一直在追求、在渴求更新的东西,因而会导致整个社会结构和人伦秩序产生根本性变化。
对高加林来说,一辈子当农民的恐惧远胜于被人挤掉民办教师资格的憋屈。这种恐惧不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某种凝滞,是人生能一眼望到头的无望。他向往更有激情、充满变化、人生不断追求突破和创新的生活。这是“浮士德文化”中的“动态意向”,它与农村的环境格格不入。反之,刘巧珍代表的是乡土社会中的“静态意向”(阿波罗文化),她对人生的理解是以父母为模板,不希望有变动,也设想不出与父辈不同的生活模式。与马栓结婚时,刘巧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照搬父母当时结婚的旧礼俗。可见,高加林与刘巧珍之间的差距不是知识层面上的,而是思维观念和人生设想上的,一个代表了“动态意向”的突破,一个是“静态意向”的守旧。进一步说,当初高加林与刘巧珍相爱,不是出于对彼此的了解与灵魂的相契,而是缘于一些外在因素:刘巧珍爱慕高加林的学识、俊朗,高加林感动于刘巧珍的贤惠、体贴,这掩盖了两人内在价值观念、人生态度上的差异。
假如高加林没有去县广播站任职,他身上的“浮士德文化”就没有生长的土壤,他与刘巧珍的婚姻生活依然可以很和睦(未必幸福)。正如刘巧珍与马栓之间虽然没有感情,但两人大概率可以波澜不惊地相守一辈子。还有高加林的父母在影片中几乎没有对话,但他们依然可以算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
对这种夫妻之间没有情感,但可以平静地走过一生的现象,费孝通解释说,在乡土社会,“男女只在行为上按着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和生育的事业,他们不向对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假如高加林和刘巧珍一直在农村生活,他们之间是一种合作关系(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两人合力完成家庭的经营,而不必奢求灵魂的相通、精神的共鸣。
二、对《乡土中国》的拓展理解
影片《人生》中,高加林在刘巧珍和黄亚萍之间面临着两难选择:刘巧珍是他在失意时的“患难之交”,黄亚萍却是他得意后的“精神挚友”。从传统伦理中“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角度来说,高加林应该珍惜刘巧珍,但从个体内心的情感渴求和精神需求来说,黄亚萍才能与他心意相通、互相欣赏。这样,在这两位姑娘面前,高加林面临的就不是单纯的情感问题,而是不同人生道路的抉择,是对人生幸福的不同理解。只是高加林钟情于黄亚萍是绝不可能得到乡亲们理解的。
费孝通认为,乡土社会是一个礼治社会,“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传统是社会所累积的经验”。对高加林与刘巧珍之间的是非曲直,高家庄的人从乡土社会的传统出发,认定这是一种薄情寡义、喜新厌旧的凉薄行为。正如德顺爷爷教训高加林时所说,“你该把根扎在咱们土里啊,可如今,你变成个豆芽菜了,根上,一点点土都没有了。你把良心都卖了!”
“卖了良心”的高加林,在乡土社会中被钉上了耻辱柱,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在乡村,个人品行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一旦某个人被打上了品行恶劣、道德败坏的标签,他在一个熟人社会里所遭到的排斥是直接而长久的。那么,个人如何维持良好的名声?那就是为人处世要“合乎传统”。显然,高加林抛弃“糟糠之妻”不合乎传统,他此后在村里的日子相当难熬,结婚会遇到极大障碍,甚至未来他的儿女的婚配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高加林以无法说出口的理由抛弃刘巧珍之后,刘巧珍及其家人绝不会诉诸法律,要求高加林赔偿刘巧珍的精神损失费和名誉损失费。因为,礼治社会往往是“无讼”的,“生活方面,人和人的关系都有着一定的规则。行为者对这些规则从小就熟习,不问理由而认为是当然的。……维持礼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所以这种秩序注重修身,注重克己。”高加林的行为不合“礼”,乡土社会自会在道德上对其进行评判,其后果比法律判决严重多了。
在《乡土中国》的最后几节,费孝通区分了几种权力,“一是在社会冲突中所发生的横暴权力;二是从社会合作中所发生的同意权力;三是从社会继替中所发生的长老权力。”之后,费孝通又在社会变迁中提出一种时势权力,“在新旧交替之际,不免有一个惶惑、无所适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着紧张、犹豫和不安。”这时,可能会有一个“文化英雄”,提出一种新的理念,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这就是时势权力。
假如,高加林提出分手时,刘巧珍不依不饶,高加林气急败坏地打伤了她。于是,公安局抓走了高加林,这里出场的就是横暴权力。假如,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时,高加林父母送了彩礼给刘家,两人分手之后,刘家按惯例不归还彩礼,这就是一种同意权力。假如,高加林做了现代陈世美之后,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主持一场“公审”,在祠堂里当众责骂高加林,甚至族规伺候,这就是长老权力。再假如,有一位文化英雄,将高加林的行为理解成追求个人幸福,追求婚姻中的情感契合、灵魂共鸣,是一种新的婚恋观和人生观,乡村里的人也都接受了,这就是时势权力的运作模式了。只是高家庄中长老权力式微(德顺爷爷无法担此大任),时势权力又没有成为主流,高加林站在社会变迁的边缘,所以才特别痛苦。
《乡土中国》的最后一节是“从欲望到需要”。费孝通认为,乡土社会中人们主要是按照欲望而生活,只有在一个理性社会里,有了知识的介入,人们才可能按照需要生活,“乡土社会是靠经验的,他们不必计划,因为时间过程中,自然替他们选择出一个足以依赖的传统的生活方案。各人依着欲望去活动就得了。”
马栓喜欢刘巧珍,但他对刘巧珍可能一无所知。或者说,马栓只看到了刘巧珍模样周正、干活利索、身体健康(能生养)就魂牵梦萦。显然,马栓是按照“欲望”在生活。高加林如果不离开农村,也只能像马栓这样择偶,但他到了县城之后,对人生有了规划,渴望有一个能够进行精神对话、有共同理想的伴侣,这就是按“需要”生活了。当个体在生活中从“欲望”上升到“需要”时,他就有了自我意识,会突破固有的传统与秩序。或者说,像高加林这样的人多了,乡土社会的很多规则与传统就难以为继了。高加林的尴尬在于,他身处社会变革的前夜,深陷农村观念嬗变的萌动时期,他身上又背负着传统的因袭沉重,注定步步艰辛。
至此,我们大致完成了对《乡土中国》的系统性解读。当然,要用一部电影来诠释《乡土中国》中的大部分理论观点,不仅是勉为其难的,可能还存在削足适履的生硬刻意之处(理想状态是借助多部电影,但这无疑会增加教师和学生的负担)。考虑到《人生》是一部对中国西部农村生活有着细腻准确的描摹,对社会转型时期的人心浮动有着敏锐把握的作品,我们又惊喜地发现,《乡土中国》关于中国基层社会的生存状态、伦理结构、思维方式的论述,在影片中得到了生动直观的呈现。通过影片,教师可以带领学生进入一个拟真性的生活时空,在影片中完成一场思想实验、完成一次理论验证,这无疑使学生可以借助有着泥土气息的文本,更为清晰顺畅地读懂《乡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