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小说中城市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及其成因
——以刘震云《一地鸡毛》为例
2022-03-17景坤
景 坤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市场经济逐渐居于主导地位。在传统价值观念遭受新经济浪潮严峻挑战的社会背景下,一批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人们社会价值观念的转变,自觉承担起反映现实社会的责任,采用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遵循避免被意识形态所束缚的创作原则,力求真实还原生活那种“毛茸茸的状态”,新写实小说应运而生。
对新写实小说的研究,既有对乡村生活变化的关注,也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生活的聚焦。对城市知识分子的聚焦主要体现为对这些“知识分子”社会身份的关注,对知识分子被生活磨平棱角的研究分析,而较少关注“城市小人物”。生活在城市中的底层小人物既不像乡村的农民一样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自给自足,又脱离了计划经济,只能在优胜劣汰的激烈竞争中艰难生活。对于城市小人物这一群体来说,失去工作就意味着失去了经济来源;不断攀升的房价成了大问题;孩子能否上一个好学校不仅关系着孩子的未来,而且关系着自己将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同事邻居的闲言碎语中;还有城市中到处充斥着潜规则的人际关系;等等。他们被一个又一个现实问题所包围,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中挣扎求生。
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以主人公小林一家家长里短的生活为主线,真实还原了当时社会背景下城市小人物庸碌平常的生活状态,揭示了新中国现代化早期城市小人物的困境和挣扎。本文拟以“城市小人物”这一主体身份为切入点,对其所面临的生存困境进行全面解读,并对困境形成原因进行剖析。
一、尴尬琐碎的物质生活困境
新写实小说中的城市小人物首先要面临物质方面的窘迫。因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故只能依附城市求生,爱情、理想、子女、工作等问题,将他们置于尴尬又无可奈何的境地。无论是《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还是《风景》中的七哥,他们都与小林一样,物质生活上的困境不断挤压着他们本就所剩不多的生存空间。
物质困境一方面体现在家庭生活上。一句“小林家的一斤豆腐馊了”[1]201拉开了小说的帷幕。从小林为了买到便宜新鲜的豆腐只得每天起大早排队,到对不同品质的豆腐的价钱和质量的分析对比,处处透露着这个家庭生活的拮据。家庭的不富裕使得这个三口之家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于是一斤豆腐的变质,引出了小林家的一系列矛盾和争吵。从馊豆腐牵扯到打碎的暖水壶,又牵出了对自家保姆的积怨,使本就在单位受了新同事气的小林回家后更加怒火中烧。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小林的家庭经常爆发这样的争吵,就连一块豆腐都可以将小林的小家搅得天翻地覆。由此可见,小人物经不起生活的波折,而一次疾病、一场意外,引出的冲突事件,都会对家庭关系造成损伤,加重生活的艰难。
物质困境还体现在家庭外部的人情往来上。掌握着全楼“用水大权”的不能得罪的查水表老头、每天紧盯小林一家却又看不起他们的邻居“印度女人”、对小林家条件不满意工作不尽心还喜欢闹罢工的保姆、单位里总也无法处好关系的同事和领导、时不时从农村老家来北京拜访的亲戚……小林一家在这样的人际环境下充满了无奈与辛酸:因为生活拮据偷水,被隔壁的印度女人举报,被查水表的老头冷嘲热讽;因为工作无法照顾孩子,只得少花点钱雇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保姆;想要解决小李的工作问题,送礼只买得起一箱领导看不上的碳酸饮料;无法给幼儿园带来等价的利益,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去解决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等等。小林一家在自己的生活圈里战战兢兢地活着,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努力周旋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人拿住把柄,看了自己家的笑话,丢掉了自己的面子和尊严。
无论是柴米油盐的家庭开支,还是不得不应付的人情往来,都在一点点地折磨着这个城市底层的普通家庭,使他们不得不向生活做出妥协。
二、理想缺失的的精神困境
物质困境带来精神困境。当人的精力全部用来谋生的时候,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新写实小说所揭露的小人物的精神疲态,是其在被政治经济文化所支配和制约下的真实形态,人性被异化扭曲,只剩下痛苦与无奈[2]。
精神困境一方面表现在琐碎的生活对人本身的消耗上。小林和小李作为两个读过书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只见柴米油盐,不见诗与远方。小李在恋爱时是一个带着一点淡淡诗意的女孩子,小林也曾在刚入社会时充满理想,他们同大学时期的文学社好友——善于写诗的“小李白”一样,都曾经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不过毕业短短几年,富有诗意的姑娘变成了爱唠叨、不梳头、在夜里偷水的家庭妇女;小林成了放弃宏图大志混日子的公司小职员;“小李白”则成了卖板鸭的商贩个体户,每日疲于生计,曾经最拿手的诗被他认为是“搔首弄姿扯混蛋”,毫无用处。当生活问题变成了人生的主要问题,“理想”同“活着”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下,“竞争生存之道”成为主流价值观,生活重压下的底层小人物很难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读书、去眺望梦想,对于生活的追求也只能停留在浅薄的物质层面,于是曾经丰富的精神世界开始逐渐变得空虚,绚丽多彩的心灵世界也逐渐趋向灰暗,形成了“灰色的精神空间”。
精神困境另一方面体现在人与人之间日渐功利化的关系上。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人们的价值观不断发生改变,无利不往的社会风气渐浓,人情关系则日益淡薄。首先是爱情关系的疏离。小李总嫌小林没本事,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好的物质生活,看不起小林的家庭出身,婚姻开始以物质的丰欠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小李作为小林的妻子,不能体谅丈夫在社会上和工作中的种种难处,总在不合自己心意或是事情没有办成时对小林恶语相向,大加贬低,丝毫不顾忌小林的心理状况和人格尊严。其次是亲情关系的淡漠。老家经常来人加重了小林一家的生活负担,更加重了小林与小李的矛盾。小林对于从老家来的“低素质的穷亲戚”也逐渐排斥,对他们的态度也逐渐冷漠和厌恶。最后是同事邻里关系的扭曲。隔壁的“印度女人”总是等着抓小林夫妻的把柄,到处宣扬他们生活的窘态,举报他们偷水,使小林夫妇无法抬起头来做人;职场上的小林夫妻无权无势,找人帮忙时总是四处碰壁。“家庭和朋友早已不是可以信赖的港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扭曲异化。”[3]
为了活下去而放弃的理想和人际关系的巨大内耗,都使得城市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变得越来越空虚,“作诗歌与卖板鸭、深夜看足球与白天上班的相遇,就命中注定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需要往往也只能去让位于物质生存的需要”[4],“他们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丧失了精神上的自觉”[5]。
三、对困境的追根溯源
主人公小林和妻子在初入社会时都是怀揣梦想的知识分子,本是热血奋斗、追求理想的青年才俊,却在生活的打磨下变得世故圆滑和平庸。这在当时并不是一种个别现象。很多人如小林一家人一样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尽管有过挣扎反抗,却总也脱不出这股力量,于是他们也同小林一样,只能变得世故圆滑去适应生活的节奏。“然而生活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二天一早,大家还是要爬起来排队买豆腐。”[6]小说充斥着一种被时代裹挟却无力反抗的悲观情绪。生活对城市底层来说异常残酷,他们缺乏生存主动权,不能很好地安排自己的人生,只能任由自己的棱角被打磨。
一方面,他们的生存困境源于收入过低。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城市的规则之下的生活消磨了他们的奋斗精神,他们像泡在温水里的青蛙,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失去梦想。二是为生存而失去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在消费主义浪潮影响下,物质追求战胜了精神追求成为主流,个人的理想和信仰变得不值一提。小林再没有了当年的热血,妻子不再是文艺女青年,小李白从诗人变成了卖鸭子的小摊贩等等,他们在筹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之前,首先需要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即生存。人类的最基本的需求是生理需求,即先要吃饱穿暖。在生存无法保障的时候,精神追求也就成了奢望。小说是从“小林家的一斤豆腐馊了”开始的,这就是当时城市底层小家庭的真实写照:过着看似充实的日子,内心却无比空洞,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在烦琐的生活中消磨意志。人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已然呈现出了极度不平衡的状态。
另一方面,他们的生存困境源于社会环境和生活规则的改变。随着城市化、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经济关系与利益关系成了人们之间社会交往的重要衡量标尺。在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处在一种微妙的亦敌亦友的对抗状态,小林和妻子的家庭背景差异使得两人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并不完全平等。小林从乡下来到城市,本身就具有一种严重的自卑倾向,还总是被妻子嫌弃没有能力、没有本事。而小林在单位中的人际关系冲突则更加明显,体制内各种权力交错而形成的潜规则,让小林在工作中到处碰壁,在单位中他没有为自己构建起可利用的人际关系,办事非常困难。他想为妻子调动工作,不得不拉下面子去给领导送礼,但是却没能成功,反而遭到了羞辱。在孩子要上幼儿园的问题上也是如此,办事人员所要求的条件小林没有能力达到,反倒是受了隔壁一直看不起自己家的“印度女人”丈夫的“帮助”,自己家的孩子成为了别人家孩子的陪读,这无形中又是一种羞辱。这些都加快了他放弃自己知识分子的尊严而屈服于庸俗生活的脚步。在城市形成的钱权相依的潜规则让这对年轻夫妻举步维艰,小说中这种对钱权规则的表现不仅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至是有些滑稽和荒诞的。促使小林和妻子多次吵架碰壁、送礼无门的工作调动事件,竟然因为妻子单位领导的小姨子搬家而增加了单位的班车顺利解决。普通人无法度过的难关到了权力拥有者这里竟然显得如此简单轻松,不值一提。女儿上幼儿园时园长提出基建指标,其实是一种权力与权力之间的等价交换,小林没有可供交换的权力,自然也就无法取得入园资格。在如此环境下,人必须让自己变得对别人有用,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进一步的资源,人与人的交往变成了一种相互利用和价值交换,在这种交往模式中,全然没有人情味。随后女儿在幼儿园受冷落的状况,因为小林跑遍全城买到高价炭火给老师送礼而得到了改善。钱和权已经成了在这个社会生存的关键。
四、结语
小说后半段提到:“小林已经不是过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1]239这种所谓的成熟,实则是小林主动适应了城市生活的各种规则,屈从于社会中他曾经不屑的小团体中。他已经融入了这个物欲和金钱的社会,他可以满是高兴地接受老头送来的微波炉,替小李白卖鸭子时也不再觉得害臊,甚至觉得这样很不错,希望小李白晚些回来。他的生活随着他自身的改变得到了改善,他适应并融入了城市生活。
小林困境的缓解是以他放弃自身的主体性为代价的,他的选择也是当时社会中绝大多数城市小人物的选择。新写实小说塑造的这一类人物形象,不仅展示了普通人在社会中的生活状态,也含蓄地表达了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思考[7]。他们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地去调整自我,以更好地适应这个充满博弈的社会。他们无疑是悲剧的,苟活在时代的阴影下消解着自己的人生。可我们又无法对其进行指责,在物质至上、钱权相交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悲哀个体,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生活方式。可他们又是如此坚韧,如此乐观,不断地与生活磨合,最终适应了生活——哪怕是在“一地鸡毛”的状态下,也总能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