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改写中的伦理透视
——以《英译重编传奇小说》为例
2022-03-17王伟
王 伟
(1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2 南昌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西南昌 330099)
翻译伦理(Translation Ethics)概念最初由法国哲学家贝尔曼(Berman)提出[1]23。他认为翻译伦理体现在有效地保留原文的异质他者,“将异作为异来接受”[2]241。此后,西方译界围绕翻译伦理展开了系列研究。皮姆(Pym)率先论及了译者伦理[3],切斯特曼(Chesterman)分析了四种翻译伦理价值[4],韦努蒂(Venuti)则探讨了差异伦理和化同伦理[5]。2001 年,译学期刊Translator出版了“伦理学”特辑。皮姆在Introduction 中明确宣告,“翻译研究已经回归到对伦理问题的探讨”[6]。切斯特曼也撰文提出了五种翻译伦理模式[7]。在国内,许钧较早论及了翻译中的道德层面,初涉翻译伦理[8],吕俊和侯向群也在其著作中专辟一章讨论翻译伦理学[9]。此后,其他学者不断发力。王大智分析了中国传统翻译实践中的伦理表现及传统文化对翻译伦理的影响[10];许宏探讨了翻译存异伦理的内涵与哲学理据,遵守存异伦理的表现与阻碍[11];刘云虹从译者身份、选择与责任三个维度解读了皮姆译者伦理的内涵[12];申连云梳理了翻译伦理中的“投降”与“操控”倾向[13];吕奇和王树槐则批判反思了西方翻译伦理中的三种代表观点[14]。国内外对翻译伦理问题的持续关注,或许体现出学界对“文化转向”后翻译泛文化研究的纠偏与反拨,使翻译伦理研究呈现出多样性与复杂性。
林语堂用英文著述与译作阐释中国文化,传播中国智慧,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西方读者对中国的文化偏见,历史上产生了较大影响。《英译重编传奇小说》(以下简称《传奇》)就是其代表译作之一。正如书名中“重编”所示,该译本并非严格遵照源语文本的对等翻译,而是基于原文内容的翻译改写本。译者的改写与调整既涉及宏观诗学层面,又深入微观词句维度,以致部分篇目改写幅度较大,这极易引发对译者翻译行为的伦理反思。虽然“忠实”的内涵见仁见智,但其始终是翻译的基本要求,林语堂的改写式翻译是否合理,对当前中国文学外译有何意义,值得分析。近年来,围绕该译作的研究多探讨译者的翻译策略与文化动因,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翻译伦理问题。基于此,本文拟借鉴切斯特曼的翻译伦理模式,综合林语堂翻译实践和译本状况,从不同层面透视译者的改写状况,分析其改写是否符合特定的伦理要求,改写原因,以期能对当前中国文学外译有所启示。
一、《传奇》结构解析
《传奇》是林语堂结合中西文学特点及读者兴趣,以中国传奇小说为蓝本,翻译改写后出版的译文集。林语堂对其评价为“精心结撰之作,故事是重编,不只翻译……早希望有人译成中文”[15]508,可见其在林氏心中有相当地位。该书初版于1956年,由美国John Day 公司出版,名为“Famous Chi⁃nese Short Stories”。1994 年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林语堂名著全集”第六卷,张振玉的译本将其译为《中国传奇》。2009 年外研社“林语堂英文作品系列”将中文名定为《英译重编传奇小说》。新译名揭示了该作的三个特点:第一,英译作品;第二,改写编译本;第三,题材是传奇与小说。译本共20篇译文,分为六个类别:“Adventure and Mystery”“Love”“Ghosts”“Juvenile”“Satire”“Tales of Fancy and Humor”。这种划分较为主观,主要基于译者对原文情节及出版要求的分析和考虑。实际上,译文内容丰富多样,互相交融,如鬼故事里也包含着爱情,神秘冒险与儿童故事也极富想象。
林语堂在大部分译文的按语(preliminary notes)中都简要介绍了作品的来源及特点。除《贞节坊》改写自古代逸闻趣事外,其余19 篇译文参照的原文分别选自《太平广记》《清平山堂话本》《京本通俗小说》《清尊录》《酉阳杂俎》《聊斋志异》《东田集》。上述作品多为我国古代著名的笔记、传奇或话本选集,其收录的作品共同之处在于:满足人们猎奇心理和消遣乐趣,并带有一定讽喻和警世意味。原作的趣味性与特异性自然是当时吸引林语堂,甚至后来吸引读者的主要原因,而原作与西方文学的差异,则成为林语堂发挥译者主体性,甚至不惜违背翻译伦理改写调整的突破口。译文若改写幅度较大,林语堂几乎都在各篇的按语中明示读者,甚至还说明了改写原因。这些补充知识与译者论述对于理解翻译语境、翻译决策与改写背后的文化考量十分重要。总体而言,该译本属于自由度较高的编译作品。
二、切斯特曼翻译伦理模式简介
1997 年,切斯特曼出版了Memes of Transla⁃tion :the spread of ideas in translation theory(《翻译模因论:翻译理论中的思想传播》)。在该书第七章中,他介绍了翻译伦理的背景,“行为”“规范”及“价值”之间的关系,并描述性地指出了大部分译者都会面对的四种伦理价值:“clarity(明晰)”“Truth(真实)”“Trust(信任)”“Understanding(理解)”[4]169-183。2001 年,在Translator 刊发的伦理学特辑上,切斯特曼又发表了“Proposal for a Hiero⁃nymic Oath”一文,提出了五种翻译伦理模式。再现伦理(Ethics of representation)指翻译要再现原文内容,原作者意图或原文中的他者因素,其核心是忠实;服务伦理(Ethics of service)主要面向商业场景,指译者在翻译实践中,要忠于翻译委托人的要求或指示;交际伦理(Ethics of communication)强调翻译不是被动地传递原文信息,还要有助于不同文化他者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规范伦理(Norm-based ethics)则意味着译者要尽可能使译文符合目标语文化中的规范和期待,以便译文能被读者接受,进而赢得信任[7]。然而,切斯特曼也指出,上述四种模式存在重叠和不兼容,应用范围也不同[7],为此他还提出了承诺伦理(Ethics of commitment),将其作为一种职业伦理和业务标准,类似于译者誓言。当译者面临难以调和的伦理矛盾时,以主观道德和职业誓言来规约自身翻译行为,确保做出合乎伦理的翻译决策。不难发现,切斯特曼继承了《翻译模因论》中有关翻译伦理价值的论述,将其提炼整合,提出了具有一定规约性的翻译伦理模式。他还参照希波克拉底宣言、美国翻译协会章程等职业规范,将承诺伦理凸显细化,草拟了九条译者誓言,并与上述伦理价值建立关联[7]。
五种模式中,前四种最为重要,属于基本翻译伦理,“承诺伦理”则是针对前四种模式中的矛盾提出的替代措施,可视为附加伦理。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很难遵守全部翻译伦理,只能有所取舍,在客观制约条件与主观职业道德之间寻求恰当的伦理平衡。相比于贝尔曼的异质伦理和皮姆的译者伦理,切斯特曼的翻译伦理思想更显直观与简洁,对译者面临的伦理困境思考更为细致入微。五种伦理模式较为全面,基本覆盖了翻译的内外层面,原文与译文两端,针对性较强,既为翻译批评提供了评价标准和分析框架,又兼具较强的操作性。基于这些特点,切斯特曼的模式得到了国内诸多研究者的青睐,成为使用较广,并与翻译文本伦理分析结合较多的理论工具。
三、《传奇》翻译改写的伦理透视
“林语堂信奉自由主义”[16],终其一生,他主要是自由译者,虽然与国内外出版社有较为密切的合作,但在翻译中自主程度较高,未加入翻译行业组织,职业化程度较低,因而下文暂不讨论服务伦理与承诺伦理。研究重点将聚焦于再现、交际与规范三个伦理层面,考察林语堂在该译本中的翻译改写行为、原因及是否遵守上述翻译伦理,以期深化对林语堂翻译行为的认识。
(一)消解文化障碍,违背再现伦理
再现伦理在五种伦理中处于基础地位,它要求译者完整忠实地表达出原文的不同层面,尊重原文和作者意图,积极充当原文的代言人,是一种源语导向的伦理模式。然而,对照原文,读者很容易发现《传奇》改动幅度较大,小至细节重写,中至结构重编,大至主题重塑,部分篇目甚至只借用了原文情节和框架。虽然在初版发行时,林语堂就在署名时冠以“retold”字样,向读者坦承书中的改写,但其编译改写行为显然没有忠实传递原文,换言之,他较大程度上违背了再现伦理。林语堂曾提出“忠实、通顺与美”的翻译标准[17]327,并将“忠实”置于翻译要求之首,却在《传奇》中“明目张胆”地改编原文,这种反常之举似乎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疏忽或不认真,很可能是有意为之。我们应当看到译本的另一面。
虽然林语堂没有更多地解释具体改写原因,但从其在前言(Introduction)中的论述可推知一二。他说:“在将这些故事译成英文时,我的职责不仅限于翻译……我发现有时翻译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由于文化,习俗,语言,故事叙述的节奏与技巧等方面的差异……改写新版本是必须的。”[18]XVIII林语堂这番话阐明了跨文化翻译的难处和改写的必要性,也表明译者对自己的改写心中有数,认为实属翻译中的无奈之举。他不惜违背再现伦理,倚重翻译改写,最直接的动因可能是消解文化障碍,为译本的出版和传播铺平道路。于是,在《传奇》中,林语堂灵活运用多种策略去消解可能影响译本接受的文化阻力。他删除中国文化中的道士捉鬼桥段、改写批判封建统治者滥用民力的主题、让遵从纲常迎合中国读者的女性形象自主选择命运,对逻辑结构不严密、缺少人物塑造与心理描写的话本原文予以调整……。林语堂确实违背了再现伦理,但事出有因。他用现代英语译介中国文言传奇小说,势必要经历语内和语际两个翻译过程。为了译文的流畅与逻辑、审美与风格、生命与市场,局部改写不可避免。
然而,即便在这本违背了“再现伦理”的编译作品中,译者也没有完全忽视原作的价值,他始终牢记推介中国文化的翻译目的。原文有独特价值的,他坚决不改写。李复言的作品更富想象力和浪漫主义色彩,蒲松龄刻画人物精准而独到[18]XVII,翻译二人作品时,改动最少[18]XVIII。在《叶限》中,他援引民俗学家对“灰姑娘”(Cinderella)故事流变的考证,指出最早的文字记录出自中国,鉴于该篇的史料价值,故而基本按照原文忠实译出[18]212。可见,林语堂虽然在该译作中违背了再现伦理,但并未完全抛弃再现的价值,而是以改写为主,再现为辅,既努力消除文化障碍,又不忘彰显文化特色,二者相得益彰,是一种合理的违背和适度的再现。切斯特曼说:“再现就是阐释,译者的伦理困境就在于如何选择并传递好或最好的阐释。”[7]真正完全的再现只是理想中的美好图景,改写与再现的伦理矛盾似乎永远存在,这是跨文化译者不得不面对的“巴别塔”之殇,但也正是译者“盗火者”的价值之所在。
(二)创建沟通平台,重视交际伦理
不同于原文导向的再现伦理,交际伦理则要求翻译要实现文化他者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译者不能只满足于机械地传递原文,而要在再现的同时实现翻译应有的功能与作用,在内容之外,实现源语文化与译文读者之间的多重互动。在《传奇》中,林语堂时刻不忘交际伦理,处处体现出与读者沟通交流的意图。他利用副文本搭建沟通平台,向读者说明改写意图或原因、原作出处与选材标准、中国特色文学与文化知识等。林语堂使用的副文本主要有三种:
其一,前言。《传奇》的前言是一篇内容丰富的学术散文,充满了知识性与趣味性。在前言中,林语堂分别说明了选材范围,如“我选择了那些我深信最具普世吸引力,并且与现代短篇故事之目的相符合的作品”[18]XIII;梳理了中国文学常识,如“小说”“传奇”概念的发展流变;阐明了重编改写的原则等,如“……我所添加的内容,力求最大程度上具备历史的真实性”[18]XVIII。异域读者通过阅读前言,对译本的状况,中国文学中小说传奇的生存形态等已大致了解,为整本阅读奠定了文化基础。
其二,按语。《传奇》20篇译文中,17篇加有按语,无按语的3篇,译者在《李卫公靖》的按语中予以说明:它们都属于李复言的作品,而李复言在前言中已有介绍,无需赘言。按语长则数百字,短则十数字,一方面,向读者介绍原文的出处、作者、版本流变与译介历史,甚至从比较文学视野简要分析作品的特点等。如在介绍《聊斋》时,顺便旁涉了著名汉学家翟理思(Giles)的节译本、不足及阅读建议,引导读者从多种途径去认识中国文化。另一方面,还介绍了译文中的主要改写情况及增补删改的方式或原因。如在《中山狼传》中向读者表明,原文作者让动物用《左传》式的文言开口讲话,意在讽世喻人,乃不得已之创作技法,在译文中并不合适,故未沿用[18]258。在《白猿传》中,译者表明他增补的西南少数民族风土人情等细节描写均是有理有据,是查阅多本风俗志后较为科学合理的“创作”与“改写”[18]24。此外,他还有意识地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特色语汇,如在《李卫公靖》按语中介绍《定婚店》中沿用至今的“月下老人”和“千里姻缘一线牵”,在《南柯太守传》按语中介绍该故事衍生出的成语“南柯一梦”及其寓意。
其三,注释。在《传奇》中,只有两条脚注。虽然数量较少,但充分体现了译者重视翻译中的交际伦理。在《李卫公靖》的注释中,提醒读者“李靖”在《虬髯客传》中也出现过,帮助读者建立不同文本与人物之间的关联,形成整体连贯的理解。在《叶限》的注释中,向读者表明该篇重印自1942年兰登书屋出版的《中国印度之智慧》,并感谢了出版社的授权,这给读者选择不同版本和途径去了解该故事提供了有益信息。通过注释,译者将读者引为知己,为其阅读的便利着想,以更好地实现文化他者在异域的流播。
此外,林语堂偶尔也将自己的看法融入正文内部,直接阐明态度与观点,以“隐形”的方式与读者交流。最为明显的是《促织》结尾的改写。由于“小说文本必须通俗易懂,符合大众阅读口味和审美,才能吸引读者”[19],译者遂让原文讽刺封建统治的沉重反思嬗变为主人公的日常感慨,探讨的是爱与被爱的普世话题,但这本质上已悄然变成了林语堂的观点。可以说,林语堂虽然进行了多种改写,充分发挥了译者主体性,但并未将读者的阅读只视为一种被动接受。他在书名及前言中向读者坦言自己的改写重编,充分体现了对作者及读者的尊重,彰显了其道德品格与文化意识。毕竟翻译史上,堂而皇之地生吞活剥原文却不做说明的例子不胜枚举。他始终牢记交际伦理,重视译文的沟通作用,运用副文本介绍翻译过程、原因、文学质素,实现作者、译者、文本三者与读者的良好互动,平稳地将文化他者“护送”到目标语文化中,使其重获新生,也激发了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兴趣。通过积极的交流与沟通,《传奇》带给读者的不仅是故事的惊奇与特异,还有古老中国的神秘与浪漫。
(三)适应文化语境,恪守规范伦理
佐哈尔(Zohar)认为,文学是由多个不断变化的子系统共同形成的多元体系。翻译文学是其中极为特殊与活跃的子系统,它带有源语文化的特色,与译入语文学系统发生互动、协商甚至冲突,其力量与地位随社会发展此消彼长[20]284。由于文化内在的强大排斥力,译作要在译入语文学系统中有立足之地,进而发挥文化建构作用,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服从译入语文学和社会规范。规范伦理就要求译者充分尊重译入语文学规范,积极适应文化语境,关照读者的阅读偏好和审美期待,促进译作的有效传播,实现最终的翻译目标。林语堂自小受中西文化熏陶,后留学海外,深谙中西文学规范、社会伦理之差异,加之常年客居海外专事创作与翻译,依赖版税收入养家,因而市场销路是其生命线,读者欢迎是他始终关心的问题。内外因素的合力使他在翻译中非常注重恪守译入语规范,通过合理改写与重编去适应读者的阅读习惯。在《传奇》中,为契合译入语文学审美,他主要从谋篇布局与主题思想两方面作出了较大调整。
在前言中,林语堂对比了中西文学史上“小说”地位之不同。中国古代小说被视为文学末端,只是文人怡情遣兴的娱乐之举,缺少特定的文学技巧。在人物塑造与故事叙述上深受《史记》和《左传》的影响[18]XIII。许多小说开头千篇一律,或以起兴式的诗词引入,或是史书式的人物介绍,叙事也多用全知视角,情节按时间先后推进,在结尾又容易受散文“文以载道”思想的影响,喜好发表议论或以诗词点评。此外,不少小说是经由说书的“话本”转录流传下来,语言上不够纯熟精到,逻辑上不够清楚严密。反观西方,小说早就成为非常成熟重要的文学体裁。18 世纪以来,诞生了大量经典小说作品。鉴于文学规范上的巨大差异,林语堂有意识地调整译文的谋篇布局:首先,运用多重技巧,改造故事开端,使之更符合读者习惯。如在《虬髯客传》与《莺莺传》开头,增补背景介绍与环境描写,以改变文言小说过于直白、缺少铺垫的开篇方式;将《小谢》开头的背景陈述调整为人物对话,革新故事导入方式,以改变传统小说的程式化印象。其次,调整叙事手法,完善心理描写。如在《促织》中将全知视角调整为从主要人物视野出发的限制视角,在《莺莺传》中将原文的直陈式叙述调整为主人公回忆式的闪回视角,并适当增加心理描写和对话作为辅助,尽可能贴近西方现代小说的写作模式。最后,调整译文结尾,顺应故事发展。译者按照故事发展的内在逻辑改写结尾,使其更合乎人情事理,而非像文言传奇那样落入“讽时劝世”的窠臼。如在《西山一窟鬼》中删去道士捉鬼、主人公看破红尘出家的结局,将其改造成单纯的恐怖故事,使情节发展呈现出高潮后的自然回落,更加合理。
除调整结构,林语堂还在部分译文中修改了原文的主题思想。为迎合身处妇女解放运动中的西方读者,《贞洁坊》《狄氏》《简贴和尚》《白猿传》中的女主角在林语堂的译笔下,全部做出了与原文不同的选择。她们敢于突破传统的禁锢,展露自己的情感与欲望,为追求爱情而选择跳出原有的社会枷锁,留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甚至在《白猿传》中为了突出女主角的人生选择,让她自愿留在白猿身边,而不是重回人类社会,颇具浪漫气息。林语堂在译文中展现的俨然是中国封建时代妇女解放的代表,他替“她们”作出的选择充满了时代意识,更呼应了当时西方女性的自我觉醒。反之,若不加调整地翻译原文,传递给西方读者的则是胆怯守礼、委曲求全,牺牲自我幸福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女性形象,反而会让西方读者觉得虚假而不可思议。在《碾玉观音》中,林语堂将原文女主角蒙难而死化作鬼魂复仇的善恶报应主题转变为碾玉匠在艺术追求与生存危机之间的取舍问题,很容易让读者想起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死亡”的追问,在思想上更具现代性。显然,林语堂改编原文主题恰恰是为迎合现代西方社会思潮与文学规范。
此外,在译文标题与分类上,林氏的做法也尽量向西方规范靠拢。中国传奇受史传写作传统的影响,喜欢以人名或称呼为标题,而音译的人名对西方读者又毫无意义。于是他把《小谢》的标题改译为JoJo,借用有意义的词汇,暗示故事内容或主题,提升读者兴趣。这种手法在《薛伟》《张逢》中如出一辙,英译标题分别改为了“人变鱼”和“人变虎”,简洁明了。林语堂指出大部分中国选集都不考虑顺序问题,但作为编辑与译者,在他心中是有一定分类的[21]XX,因而在《传奇》中,他将取自不同作品的故事归类重编,冠以不同的小标题,为译本建立清楚的逻辑结构,避免形式杂乱无章。通过多样化的改写与调整,译者恪守了翻译中的规范伦理,部分译文改头换面,但其用意在契合英语文学标准和英语读者的惯习,中国传奇神秘浪漫的内核裹上了西方现代小说风格的“糖衣”,便于译本的流传和接受。
四、结语
林语堂在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上成效显著,影响至今,这与他恰当的翻译策略密不可分。尽管《传奇》改写重编的幅度较大,但不能因此苛责译者,相反,应当意识到其翻译改写背后的文化观照。运用切斯特曼翻译伦理模式透视该译本,可以发现:第一,译者为消解文化障碍,较大程度上违背了再现伦理,没有完整地移译原文,但对文化与文学价值突出的内容则忠实传译,其本意在适度再现。第二,译者充分利用前言与按语等副文本创建沟通平台,与读者交流,介绍原文信息、改写状况及原则等,很好地遵守了交际伦理。通过与读者的文化沟通,既满足了英语读者的猎奇心理,又恰到好处地补充了读者缺乏的文化知识,构建了良好的阅读语境。第三,译者尊重英语文化惯习和诗学要求,恪守规范伦理,这既源自市场因素的驱动,也源于其文化融合观念。他在译文中调整或丰富原作结构、主题与写作技巧,用英语文学的外衣装点中国文学内核,减小中国文学异域传播的阻力,较好地传播了中国文化。尽管时过境迁,传播环境不同,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历史使命相同,林语堂的翻译改写与重编策略对当前中国文化外译仍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