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剧《梧桐雨》的叙事特色
2022-03-17曾泽欣
曾泽欣
(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梧桐雨》,作为白朴的代表作,中国古典悲剧之一,在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发展史上都有着一定的地位,不可忽视。《梧桐雨》的故事主题加上白朴良好的诗词素养,形成《梧桐雨》诗一般的语言。《元杂剧叙事艺术》中论述:“元杂剧作为一种付诸场上的舞台表演,以歌舞演故事,音乐是沟通元杂剧叙事与抒情的通道与桥梁。”[1]140戏剧是一种叙事的艺术,在强调其抒情性的同时不可忽略其叙事特征。《梧桐雨》体现着叙事与抒情的良好结合。但以往的研究多着眼于该剧的主题、悲剧意蕴、人物形象,或将其与《长生殿》《汉宫秋》等作品进行比较,但对其戏剧叙事特色的研究较为薄弱,细读文本可发现《梧桐雨》的叙事正是白朴的匠心所在。另外,叙事艺术对于整部作品框架的搭建以及叙事的内在逻辑都具有重要的作用与意义,对《梧桐雨》叙事特色的探讨有助于更好地认识与理解该戏剧的主题与艺术特色。因此笔者从该剧的叙事意象、叙事时空、叙事主题与叙事结构四个方面来研究《梧桐雨》的叙事艺术。
一、叙事意象:作为“戏眼”的梧桐与金钗钿合
无论是在中国古典小说还是戏曲中,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物件或是一个自然意象贯穿整部作品的描写,作者将这一物品作为贯穿全文的重要意象,是全文的线索。如明代拟话本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珍珠衫”,亦或是清初戏剧《桃花扇》中的“桃花扇”。“意象的功能既然是点醒故事,它就是故事的‘眼睛’。”[2]315“梧桐”与“金钗钿合”便是剧作《梧桐雨》的“眼睛”。
戏曲中使用意象,承继了中国古代诗词中运用“意象”来写景抒情的手法,并进一步发展成线索意象。如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述:“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这就是说,选择意象既要注意它在情结上的贯穿能力,又要注意它在意义上的渗透能力。”[2]280在《梧桐雨》中,白朴就使用了“金钗钿合”和“梧桐树”这两个意象来贯穿全剧。“金钗钿合”在全剧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折贵妃与唐明皇共度七夕,唐明皇将此“金钗一对,钿盒一枚”[3]500赠给贵妃作为礼物。之后,又再次提到此物:“谁是盟证?”“长如一双钿盒盛,休似两股金钗另。”[3]502“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4]204“金钗钿合”在二人的恋爱过程中反复出现,表明其已经成为两人爱情的象征物。
早在《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就已出现“梧桐”这一意象:“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5]85将榛树、栗树和梧桐树种植在宫殿附近,后用于制作象征爱情的琴瑟。在古典诗词当中,梧桐往往是衰败、孤苦的象征。如晚唐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6]55再如北宋词人贺铸悼念亡妻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6]885更有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6]1213梧桐树这一自然意象在《梧桐雨》也多次出现,正如唐明皇所述:
当初妃子舞翠盘,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3]516
在第一折中,李、杨二人就是“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3]502,在梧桐的婆娑树影下相互倾诉爱意。二人盟誓时,亦在树旁。最后一折,唐明皇在思念杨贵妃时,听见雨打梧桐的声音:“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3]516。这里的梧桐树已不是之前欢乐的象征,而是随着两人爱情的分离也变得衰败凋落。从全剧开始的两人共度七夕、再到相对盟誓、直到最后生离死别明皇独自思念贵妃,“梧桐树”都有出现,唐明皇的唱词中更是六次出现了梧桐。“意象的重叠,极大限度地展现和强化了人物的内在情感,极富于艺术感染力。”[7]“梧桐树”这一意象贯穿首尾,它见证着两人的情感发展由甜蜜走向悲伤,也见证着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深情。
意象的使用体现了《梧桐雨》的诗化特征,增进了叙事情节的生动性,营造了凄清萧瑟的意境。无论是元杂剧《梧桐雨》还是之后的明代杂剧中都存在大量这种现象。如易勤华所言:“‘诗剧’反映了戏曲艺术的内在特征。诗,指示了戏曲在文学上的美学传统,不仅是唱词,而且整个剧本,一直到舞台演出,都要有诗意。”[8]意象亦是如此。在《梧桐雨》中,描写唐明皇思念杨贵妃借用“芙蓉”“杨柳”这两个意象,以物写人,突出贵妃姣好妩媚的面容与身姿。这句唱词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而最后一折中,整折几乎看不到任何情节性的内容,而是全部由唐明皇的内心独白所构成,忧伤的意绪弥漫着整折,此时整出戏呈现出舒缓低沉的特点。通过一系列表现秋的自然意象的使用,不仅点明了剧作的时间,更传递出惆怅凄清、萧瑟凄凉的氛围,表现了绵绵的愁思。正如陈维昭所言:“当剧曲用来他述,尤其是叙述历史、自然景物,或眼前所见的场面,而不是用来对话时,舞台的诸如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式的戏剧性场面就很难出现,也就造成了中国戏曲的舞台节奏的舒缓、低回的特点。”[9]当高力士问唐明皇“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时,白朴借唐明皇之口就对“梧桐雨”进行了大段的侧面烘托描写:不似“水仙弄娇”,也不像“杨柳洒风飘”[3]516。这里表面上是写梧桐不似其他花树娇嫩,其实是因梧桐常让他想起贵妃,回忆起以前的点滴美好。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中说:“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10]218元杂剧《梧桐雨》正是继承了传统诗词情景交融的写法,构造了诗一般的意境,也更加凸显了该剧的生动感人。
二、叙事时空:始终以秋季为故事时间与多变的空间
任何戏剧都是在一定时空下进行的,《梧桐雨》也不例外。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时间概念分为两种,分别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所谓故事时间,即通过剧本语言文字的表述所体现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叙事时间指的是作家叙述故事所用的时间。白朴《梧桐雨》的时空描写体现了作者的匠心所在:从叙事时间来看,《梧桐雨》的四折戏都发生在同一个季节——秋天;而叙事空间既有大的地点转换(从宫殿到马嵬坡),又有第四折内发生小地点的转变(从殿内到梧桐树下)。
故事时间的展现可以由剧中人物的言语道出,也可以凭借剧中的季节与景物传达。从第一折开始,唐明皇便说道:“这秋景与四时不同”,贵妃对此不解,明皇用一曲【胜葫芦】答道:“露下天高夜气清,风掠得羽衣轻,香惹丁东环佩声。碧天澄净,银河光莹,只疑是身在玉蓬瀛”[3]500。此时天朗气清、银河光明,仿佛置身在蓬莱仙境,不仅点明了此折发生的时间是秋天,更营造出一种李、杨二人如神仙眷侣般的幸福甜蜜爱恋。此时地点发生在宫中梧桐树下。但是从第二折开始,同样发生在秋天,但是此时秋景已是“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3]503的模样。柳枝由翠绿转为发黄,荷叶、莲花也凋落了,由此已些微透露出了秋天的残破衰败,这也象征着唐明皇政权的衰颓。此时唐明皇和杨贵妃没有丝毫感觉到周遭的变化,他们正在御园小宴,杨贵妃还跳起了霓裳羽衣舞以此取乐。舞到一半,却传来了安禄山造反、潼关失守的消息。通过这一乐一悲、一紧一慢的强烈反差,形成了强大的叙事张力。转到第三折,白朴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黄埃散漫风萧索”为“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11]106。由此可见,该折发生的时间同样为秋天,但景色相比上一折更加的黯淡低沉。如浦安迪指出的:“不言而喻,‘冷热’的字样在明清小说戏曲中的意义,远远不止仅指天气的冷暖而已,而具有象征人生经验的起落的美学意义。”[12]81-82这也映衬出了即将发生的事件——马嵬兵变。在这一折中,空间已经由宫内发展到宫外,唐明皇携着贵妃等人逃至马嵬坡。
最后一折,是表现唐明皇内心独白的一出独具特色的戏。故事的时间线在不断推进,曲词中的“西风”“黄花”等意象,源自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同时点明了故事时间仍然发生在秋天。另外,在这一折白朴运用了剧作家处理戏曲叙事时间的方法之一——间断,即故事时间暂时停止,叙事时间却在不断延长。正如现代研究者所论:“中国古代戏曲中,角色的念白和部分唱词是叙事,故事时间在延续。而大段的主角抒情性曲词则打断情节线的发展,故事时间暂时停止,叙事时间延长。因为这些抒情性曲词往往不涉及新的事件,与人物之间新的矛盾、与戏剧动作展开关联不大,而只是抒情言志,渲染氛围。”[1]65在这凄凉悲怆的背景下,唐明皇一人在西宫独自回想和杨贵妃的种种过往,一人暗自神伤。故事在这里已经不再向前推进,除了唐明皇一人的行动以及与高力士的简单对话外,直到结尾故事都停留在唐明皇悲伤的意绪中。空间上,已经由唐明皇与贵妃两人的活动演变为唐明皇一人的行动轨迹,这一折叙事空间的呈现正是借助唐明皇的行动来实现。故事地点主要发生在西宫,但是随着唐明皇的思想变化,又有细微的小地点变化。白朴极力渲染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思念:他找人画贵妃的画像,一会儿觉得不像“险些把我气冲倒”[3]513,一会儿又觉得“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3]513。唐明皇首先在宫殿内借贵妃的写真以慰相思之苦,却越看越觉伤感。因身子困顿,只得去亭下闲行一会儿,可面对着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梧桐树,“空见井梧桐,不见倾城貌”[3]514,又只好重新回到宫殿。在空间的来回转换过程中全剧的情感达到了最高潮。
《梧桐雨》中除了现实空间,还包括由回忆和梦境构成的虚幻空间。在最后一折,因回忆和梦境的插入,时空的转换也随之发生。唐明皇因思念贵妃,怀念起从前的时光。时间拉回到贵妃在世之时,两人同在梧桐树下欢乐嬉笑的时光,眼前依稀见到贵妃在跳舞:“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3]514,梦醒时才发现不过是梦罢了,自己仍是独自一人。现实与回忆中虽同样是在梧桐树下,地点并未发生变化,但时间上却跳跃到了二人御园小宴之时。因思念导致疲乏,唐明皇又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境空间,唐明皇见一婢女走来称贵妃邀请自己前去欢宴,此时故事地点由殿内转到殿外御花园中。
由此可以看出,《梧桐雨》四折都发生在秋天,时间并非随着情节的发展而流逝,而是始终都置于秋天这个背景之下。而空间上,一开始是李、杨二人的活动空间,到第四折转变为唐明皇一人的行动轨迹。而唐明皇的空间活动又分为现实空间、梦境空间、回忆空间三种,空间的转换也推动着叙事情节发生变化。
三、叙事主题:借唐明皇抒人生空幻之感
历来关于《梧桐雨》的主题众说纷纭,有爱情说、政治说亦或双重主题说。但笔者认为,《梧桐雨》不仅是一部讲述了帝妃的爱情悲剧,更延续了中国古代文人伤春悲秋的传统,以秋天为背景,借唐明皇这一主体抒发了人生的无奈之感。
《梧桐雨》故事发生在秋天,全剧营造出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生离死别的悲怆,在第四折更是着重描绘了唐明皇对贵妃的思念。在这部剧中,抛开政治的线索,单从他们的爱情来看,唐明皇深爱着杨贵妃,并不似《长生殿》中明皇还移情于梅妃,而是杨贵妃是唐明皇的唯一挚爱。他们彼此相爱,在梧桐树下盟誓,表明自己对对方的真心,并用金钗钿合作为爱情的见证。但是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并非如此。白朴在杨贵妃刚出场时,就直接点明了她曾是寿王妃的身份,这已经为两人的爱情增添了一丝不伦荒诞的成分。之后,又通过杨贵妃自己之口,一句“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3]498道出了她与安禄山暧昧关系。安禄山甚至在圣上安排他担任渔阳节度使后自道:“别的都罢,只是我与贵妃有些私事,一旦远离,怎生放得下心?”[3]498这句直接点明了他们的私情。甚至安禄山起兵谋反也只为“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3]503。如果在知晓了这一情况后,再去看最后一折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思念,那么就会令人感到荒诞。唐明皇如此爱着杨贵妃,可是杨贵妃却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存在。在如此情境下的唐明皇似乎不是君主,而是一个可怜之人。再结合安史之乱后,他被迫当了太上皇,“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3]513,就连想给贵妃盖一座杨妃庙也不能够,更显得彼时的可怜。从人生的角度来看,唐明皇象征着对人生的无奈感与无力感,即“作品中通过李隆基这一角色自然散发传递出来的一种个人不能把控的无奈体悟,一种人生无常的幻灭感受”[13]。
白朴生于官宦之家,自幼便经历了家国丧乱,这给其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打击。《天籁集》中言其:“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宋亡,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适意。中统初,开府史公将以所业力荐于朝,再三逊谢。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而又。”[14]206他的词作中常常表现出人生的空幻之感,如《沁园春》:“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15]273因此,对于安史之乱和唐明皇的经历他有着更强烈的人生感受。而《梧桐雨》中八年的安史之乱不仅给百姓带来了痛苦,也让唐明皇“失了权柄坏了朝纲”,更是失去了最爱的妃子。白朴在塑造唐明皇这一角色时是抱着悲悯同情态度的。正如么书仪《元人杂剧与元代社会》中所说:“白朴在这个剧中,是要借李、杨故事抒发他的一种在词中反复表现过的‘沧桑之叹’,一种在美好的东西失去以后又无法复得的哀伤和追忆,表现极盛之后的寂寞给人带来的无可排解的悲哀,一种对盛衰无法预料和掌握的幻灭。”[16]143由此看来,《梧桐雨》绝不仅是一部历史爱情剧,它寄寓着白朴对人生的感受,蕴含着哲学的况味。这是一种对美好的值得眷恋的人、事、物逝去而产生的浓重的悲伤,是对昔日荣华逝去、今昔对比的慨叹,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悟。正如《梧桐雨》剧名所透露出的:全剧旨在传达的是唐明皇夜听梧桐雨滴声时所产生的沧桑之叹,空幻之感。
四、叙事结构:双线叙事以及第四折的情感高潮
元杂剧的戏剧结构,简单来说指的是四折外加一个楔子。曾永义认为戏剧结构要“以关目情节的轻重为基础”再辅以“排场处理得当”[17],这个解释比较清楚明晰。所谓关目布置和排场处理,指的是一部剧作的各部分情节及其艺术加工方式,包括叙事脉络线索和情节布局等方面。四折情节的配置方式正体现了结构安排是否得当,线索是否清晰。和大多数历史(政治)爱情剧一样,《梧桐雨》的结构由爱情和政治双线索构成,两者共同推动了戏剧的发展。
元杂剧以一本四折的结构和一人主场的表演形式,也决定了其“一人一事”为主的叙事结构。李渔在《闲情偶寄》里的《词曲部》中也提出“结构第一”“立主脑”等观点。他提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究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18]21在《梧桐雨》中,“一人”是指唐明皇,他既是主唱人物,又是整部剧的中心人物,一切都围绕他展开。由于元杂剧篇幅与人物数量的限制,“一事”也不会太过复杂,即指李、杨二人的爱情。从前两折的两人相爱到二三折之际的兵变再到第四折明皇思念贵妃,都是因爱而生。
同样以李、杨爱情故事为题材的《长生殿》也是采用了这种双线索来贯穿全剧,同时都重在言情。在《长生殿》题词里面就写道:“今古情场,为谁个真心到底?……情而已”,表明《长生殿》旨在言情,政治线索作为情节推进的背景也一直存在,且二者交替。直到第二十五出《埋玉》之后,政治线索可以说并不显著,主要是李、杨二人的爱情线,两人的忏悔、经织女帮助而团圆,终于在一起,至此已改写为一个大团圆结局。在《梧桐雨》中,白朴同样将重点放在爱情线上,政治线实际上起着情节转折的作用。具体看来,前两折叙述李、杨的相恋过程,重点描述二人爱情的甜蜜;直到第三折,才通过“马嵬兵变”突出政治线索;发展到第四折,是一折唐明皇的“独角戏”,情感在此不断凝聚达到高潮,政治线索已经隐去。
戏剧冲突是使作品情节跌宕起伏、吸引观众兴趣的重要手段。如果从叙事的角度看,第三折的“马嵬兵变”无疑是情节发展的高潮所在,是全剧的重要转折点。但是如果换一角度,从情感抒发来看,第四折唐明皇思念贵妃无疑才是全剧真正的情感高潮。在第四折,白朴通过描绘唐明皇的一系列动作来突出表现他对杨贵妃的深情:安史之乱后退居西宫,日夜思念杨贵妃,就找人画了一幅贵妃的画像,日夜相对。却一会儿说“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3]513,一会儿又认为“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3]513之后,又自道心事:“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3]513又透露出了身为太上皇的他已经失去权柄,隐含着人生的无奈与不自主。随后,唐明皇转到了亭子处。站在梧桐树下,可“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3]514,无处消除愁闷,只能去梦中寻找贵妃的身影,接下来唐明皇又回到了殿中,在梦里与贵妃相遇。可是又被雨打梧桐的声音给惊醒。最后一折中的唐明皇,已经彻底抛开了他的政治身份,而化身为一位痴心汉形象。黑格尔曾经说过:“能把个人的思想、性格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就是动作,人的最深刻的反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实现。”[19]278通过唐明皇的一系列行为,《梧桐雨》才真正发展到全剧的高潮。
叙事结构的封闭性是中国民族叙事文化最大的特征之一,受观众心理、作家创作心态等因素的影响,元杂剧往往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梧桐雨》却一反其道,李、杨二人天各一方,生死相隔。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戏曲的结局即“大收煞”提出了具体要求:“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18]145,并且还要做到留有余地、耐人寻味,“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18]133。《梧桐雨》不仅突破了大团圆结局的固有模式,同时真正做到了耐人寻味、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
综上,《梧桐雨》既承续了中国诗学的抒情传统,又通过叙事意象、叙事时空、叙事主题、叙事结构等文体要素体现了鲜明的叙事艺术特征,是一部将叙事和抒情良好融合的戏剧作品。白朴借助自然与社会双重意象,营造了一幅以秋天为背景,以爱情和政治双线索发展来讲述李、杨二人爱情悲剧的故事,抒发了人生的无奈与空幻之感。无怪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誉“白仁甫《秋夜梧桐》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