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迷宫意象研究
2022-03-17仲维琪
博尔赫斯创作了大量迷宫小说,并在作品中构建了独具一格的迷宫意象,《小径分岔的花园》便是其中之一。文本以元叙事这一迷宫般的叙事形式揭示了人生命运的不确定性,在生命与死亡、虚构与现实、时间与空间之中阐释了偶然性和时间的所有可能性对于人生的影响,并通过对迷宫的建构展现了人类面临的困境。作者借用了侦探小说的框架,实则设置了一座“时间迷宫”,谜语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谜底就是时间,并通过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时间这一哲学问题的独特思考。
一、迷宫般的叙事形式:元叙事
《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叙事层面采用了元叙事的方式,以此来揭示叙事本身的虚构性和不确定性。元叙事是一种自反式叙事策略,叙述者“在小说的叙事中加进了作者自己关于小说制作过程的说明和关于小说的评论、理论等”,使小说变成了“关于小说的小说”。在文本层面表征为叙事的互文性和话语的戏仿。《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构成了多重互文: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与崔朋建造的小说迷宫;研究崔朋小說迷宫的汉学家阿尔贝与被轰炸的法国城市阿尔贝;俞琛的证言和命运与阿尔贝的阐释和命运。在小说的叙事框架上,戏仿了传统侦探小说的形式,目的在于颠覆和解构某种文学成规,建立属于文本自身的独特叙事策略。博尔赫斯表面上采取侦探小说的形式,实际上意在形式之外的迷宫与时空哲学,意蕴丰富而深远。而历史真实与作家虚构的真实之间又形成了言语上的戏仿效果,偶然性的参与打破了侦探小说具备的理性因素,世界秩序并非按照常规发展,与其紧密联系的人物命运也随之改变。文章开头英军由于下雨而延迟攻打防线与结尾俞琛顺利传递情报而使德军准确轰炸英国炮队之间构成了矛盾关系,极具“张力”。这种元叙事的艺术形式诠释了克莱夫·贝尔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使作者进入文本内部表达自身成为了可能。“在一段无法确定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抽象世界的观察者”便是作者自我意识的显现。
在元叙事形式之外,暗含着一条俞琛设谜、马登和阿尔贝入谜的迷宫叙事链。崔朋是迷宫的建造者,俞琛是其迷宫的传承者,俞琛一步步遵循并践行祖父崔朋建造的迷宫,在汉学家的“帮助”下,顺利完成了德国上司布置的间谍任务。为完成作为德国间谍的任务,“我”精心设置了一个“迷宫”。当“我”知道英军炮队新阵地的名字这一秘密后,马登便进入了“我”设置的迷宫中;随后,“我”查到电话簿中与英国军队驻扎地同名的人时,引诱马登追来,又利用时间的“间距”实现自己到达阿尔贝家中并杀死阿尔贝的计划;马登在“我”开枪杀死阿尔贝之后赶到,将“我”逮捕,“我”被除以绞刑。最终,德国轰炸英国军队和阿尔贝被俞琛所暗杀的消息刊登在同一天的报纸上。因此,俞琛计划的实现需要马登的参与,马登始终处于俞琛设置的迷宫中,以此向德国首领传递情报,顺利完成间谍任务。英国人始终陷入迷宫中,只有俞琛的德国首领破解了这一谜题,“他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指明那个叫阿尔贝的城市”。他们身处迷宫之中,难以逃脱命运的枷锁。在俞琛的证言中便预示了他的命运,而在阿尔贝的自述中也隐含着自身的命运:“在从前的某个时候,您可能是我的敌人,而在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是我的朋友。”作为崔朋迷宫的研究者,阿尔贝也无可避免地陷入了迷宫中。因此,命运才是真正的迷宫缔造者。
俞琛、马登和阿尔贝在元叙事模式下纷纷走入迷宫,然而,却都未能走出迷宫。“博尔赫斯迷宫的基本特征是它的同一性、循环性和无穷性。”因此,走入迷宫便是走向死亡,迷宫的出口就是死亡。他们都曾远离故土,穿梭于各个国家之间,最后在人生这座庞大的迷宫中迷失。多重身份犹如多条分岔的小径,通向不同的方向但始终找不到出口,他们仍然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最终归于死亡:俞琛被马登逮捕处以绞刑,阿尔贝因俞琛的间谍任务死于他的枪下。在永恒无限的时间里,人对自我的认知是模糊的,找不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因而在寻觅过程中不免落入虚无与荒诞之中。
二、虚实间的人生命运:偶然性
博尔赫斯小说的故事大多来自文献资料、他人叙述或自我想象,因而常常缺少开头或结尾,由此消解了传统线性叙事方式,掩盖了历史真实,进入作者虚构的真实当中。《小径分岔的花园》属于缺少开头的范本,以“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为开头,抹去了俞琛的详细资料和相关背景,这一缺失所带来的叙事空白将读者引向未曾叙述的过去,为作者解构“历史”、虚构“真实”留下了可能。而文本自身存在的诸多矛盾使读者陷入了博尔赫斯创造的虚幻与真实相互交织的模糊不清的世界。利德尔·哈特的《欧洲战争史》交代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背景:拥有1 400门大炮支援的英军由于天气原因延迟进攻防线,但下文提到的俞琛的证言否定了这一“历史真实”;而文本中编者注的真相又将俞琛的证言置于被怀疑的境地。作者在开篇便营造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氛围,何为真实、何为虚假,令人难以分辨。由此,读者便进入了博尔赫斯的迷宫,穿梭于虚构与真实之中。
根据俞琛的证言叙述,文本中存在着诸多偶发事件,正是一次次的偶然推动了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并将俞琛、阿尔贝、马登三人的命运联系起来。俞琛在电话簿上查到了恰好与英国大炮阵地所在城市同名的名字,就坐火车找到了他的住处,一步步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德国攻击的城市与电话簿上的名字完全重合这一事件具有偶然性,它是俞琛下一步行动的前提,孩子们为其指引道路无形中成为俞琛计划的助推剂,然而,这一切都因偶然性而存在。当俞琛来到火车站坐上火车时,马登上尉随后追来,偶然的是,马登上尉晚了一步,火车已经开动。如果火车没有正点开出,哪怕延迟一点点,“我”就已经在监狱里或者死了。这一偶然性的事件使俞琛躲过了马登上尉的进攻,取得了初步的胜利。这种受制于偶然性的人生命运是小说所描述的历史时代的缩影和印证,也是人类生存境遇的隐喻和寓言。
其中,因果关系的回避是偶然性得以存在和表现的形式之一,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作者规避因果,不以线性逻辑关系将事件本身呈现出来,冥冥中将人物的命运悬于一种无法确定的境遇。俞琛到达阿希格罗夫后便下了车,并在孩子的指引下寻找阿尔贝博士的家。这一偶然事件为俞琛找到阿尔贝,通过杀掉他来获取情报提供了可能。而“我”与孩子们的对话并未指明因果关系,孩子们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去阿尔贝博士家,他们又是如何清楚地知道到达那里的路线,这种故意回避因果的设置为本就疑点重重的事件又增加了一个谜团。当“我”来到阿尔贝的住处,这位汉学家误把“我”当成是领事来参观花园,“原来是郗本仁兄光临,来解我的孤寂了”;而这交叉小径的花园触动了“我”儿时的记忆,“那是我祖先崔朋的花园”,进而将“我”是崔朋后代的身份显明。这一小小的“误解”将“我”带入祖父的小说迷宫,汉学家阿尔贝作为祖先崔朋迷宫的研究者,使“我”得以了解迷宫的内在意蕴,即崔朋写作的复杂混乱、充满矛盾的小说就是一座迷宫,一座交叉的无限的时间迷宫。阿尔贝的误解和俞琛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皆因偶然。在虚构与真实的模糊界限中,文本中的诸多矛盾和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因素就这样悬置于此,并未留下明确的解答,犹如人类在偶然中千变万化中不可捉摸的命运,显示出一种不确定性,而复杂不定的人生迷宫又隐喻在一座时间迷宫之中。
三、时间“分岔”的网状结构:可能性
《小径分岔的花园》借助俞琛的曾祖父崔朋建造了一座小说的迷宫,成为时间迷宫的具体表征。主人公的祖先曾经创作了一本犹如迷宫一般的小说,他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其他的小说中人物只有一种选择的可能性,而崔朋却同时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例如,方君决定杀死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可能产生多种不同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此外,文本开头引用《欧洲战争史》的叙述证明了英军行动延期的原因是瓢泼大雨,而俞琛的证言记录使其蒙上了怀疑的色彩。二者处于不同的时间分岔当中,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间背景下汇合,这种非线性的时间迷宫便是崔朋所建造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在无限延续的时间里产生不同的可能性。这一迷宫式的时间结构抛弃了传统意义上时间的序列性和事件的因果论,代之以空间的同时性和事件的偶然性。
在立体化的网状时间結构中,空间与时间并置并反复交错于其中。博尔赫斯所构建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呈现出一种泛化的迷宫空间形式,其中包括阿尔贝家中的花园、崔朋在小说中构建的虚拟花园、俞琛童年生活过的对称花园等空间形式。因此,“小径分岔的花园”便形成了多种迷宫意象空间,崔朋、阿尔贝与博尔赫斯本人均处于迷宫的中心。但博尔赫斯并未对花园的内部空间展开详细描写,而是构建起一座抽象无形的时间迷宫。博尔赫斯超越了牛顿、叔本华所持的线性时间观念,将时间分为多个枝杈。这也潜藏着作者本人对于时间命题的重视。博尔赫斯说:“将时间和空间相提并论,是件有失谨慎的事情;因为我们的思维可以没有空间,但却不能没有时间。”“时间可以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时间的分岔为人类存在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在“我们”都存在的时间里,作为德国间谍的俞琛为向上司传递情报枪杀了汉学家阿尔贝,因为他要通报的城市与阿尔贝同名。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我们是朋友,而在另一些时间就成为敌人;昨天还活着,今天就死去。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时间的分岔,阿尔贝被枪杀、俞琛被处以绞刑、崔朋被刺杀都是时间主导下所产生的人生虚无与生存困境。
“时间迷宫就其本质而言即是人的迷宫。抽掉人这个主体,时间将失去其生命的内在,迷宫亦将不复存在。”因此,相较于博尔赫斯所营造的空间形式的迷宫,时间的主题更能反映出人类生存的本质问题,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更具象征意义。时间是一张由多个枝杈编织而成的错综复杂的网,在每一个节点上分岔。这种多层次的分岔使时间更为立体化,在每一个时间“停止”的节点上凸显“张力”,由此产生多种可能性,向着不同方向无限延伸。博尔赫斯解构了传统意义上时间的同一性和绝对性,打破了完整统一的现存世界,目的是还原出真实的秩序缺失的碎片化世界,并借助分岔的时间将人类面临的选择困境揭示出来。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独特认识凸显了时间的空间性,展现了后现代主义作家对复杂世界的关切和感悟。
四、结语
博尔赫斯曾在纽约接受采访时谈到迷宫这个话题:“它们是我思想状态的正确象征……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文本套文本的嵌套结构将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同时在解构历史真实的过程中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而偶然性因素的出现揭示了人生本来就如迷宫般虚幻不定。文本中分岔的时间迷宫是个体陷入自我迷失的外在写照,也是人类无法决定自身命运的现实映像。博尔赫斯通过构建迷宫意象关注人类生存境遇与不可捉摸的命运,彰显出“文学即人学”的社会功能和人文关怀的力量。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仲维琪(1998—),女,黑龙江大庆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223950051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