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论语》里的择友
2022-03-17周鹏
朋友作为儒家“五伦”之一,是对父子、兄弟关系的重要补充。因而,对《论语》友道的研究,已有人伦秩序的补充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以《论语》里的择友为切入点,分疏“无友不如己”这一由来已久的争议与挖掘“择”之损益这一价值判断。进而试在“择”之异化与辨析中复归友道之“仁”,并进益择友之“择”。
一、“择”之内涵
择友是《论语》友道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择友”之“择”,一则体现在“无友不如己”的论断中。学界对此的解读历来颇有争议,主要分为两类:其一是将“无”作“毋”、“如”作“似”,强调择友之志趣德行,合“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意;其二是作“以友辅仁”解,择友为择优,合“见贤思齐”之意。二则体现在“择不处仁,焉得知?”的诘问中。意为对住所和朋友选择的重视,也是《论语》中体现个体修身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在孟子、荀子那里进一步发展为“友其德也”和“出则友贤”。此处的“择仁”更是对“择”的重要的补充说明,为其树立了明确的道德规范。
本文认为,“无友不如己”的两种观点看似相矛盾,实则互为递进,共同构筑择友之“择”的核心内涵。而要更好地把握《论语》友道之“择”,必然要将“择仁”立在“择友”之择的更核心处。换言之,友道之“择”如忠恕之道一般,亦是以“仁”为核心推演变化而成的。
二、《论语》之“择友”
《论语》友道之“择”除了以“仁”为核心外,还是以“君子为学”为其重要前设。《论语》里给出了明确的观点:一方面“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为学”不仅有学习之意,更是一种知行的相合;另一方面“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将主体与朋友相对等,而“信”则是维系朋友之间关系的纽带。
从词性角度来说,择友之“择”作为主观性词,虽然是以“仁”为内核,但造成了分别之端。因而也就有了《论语》为择友立的标准,并以此来分别损、益。“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继而,便是依着设立的标准来行择友之事。
需要指出的是,《论语》所建立的朋友关系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一方面,择善从学,体现的是君子为学的根底品性;另一方面,不善而改,体现的正是儒家一贯的自我修养精神。
其间贯之的是忠恕之仁爱。但是正如将朋友分别为损、益一般,“趋益避损”造成的是主观选择之后的分别。并且,在“为己”目的达成的同时,“为人”(劝人“祛损向善”的利他与大仁)也因之消弭。而《论语》对“劝省”止于“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另外,《论语》择友之“容”更大程度上只是体现在贤者身上,且在更普遍意义上的“择”只是“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因为“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显然,损、益之“择”在这里发生了激荡。
三、“择”之异化
上文所提及的“择”,是以“仁”为内核的。但是,作为行为主体的人在“择”之过程中的偏颇极易造成其异化,进而形成损、益的分别。因此,本文将“择”之异化进行了四方面的分疏。
其一,由主观性的分别心所致。“无友不如己者”的论述在不加节制的分别心下,会异化成“不与不如己者相友”。继而只见损而蔽其益,是为不可;同理,只见益而不知损,亦是不可。且这般的“择友”会导致主体主观地将“友”分为损与益两类,并只结交有益品质的朋友,疏远甚至责难品质有损的朋友。其实,作为择友的主体,已经失去了“仁”的择友内核,以这样的认识对“友”进行的分别只能是浅薄的。进而,凭借这样的标准來择友也定然糟糕。
其二,由人之“趋益避损”的自然性向所致。从“为己”修养的角度来看,“择”正是在“趋益避损”的自然性向下,通过对益的追求与对损的克制,达到一种“仁”的状态。但是,如《论语》言:“性相近,习相远。”初始时,“趋益避损”的自然性向是人所共有且相近的,而人之不同在于后天的习染。继之,“趋益避损”受习性、环境、教育等的影响形成“择”之异化。另外,自然性之迷与悟也是形成分别的重要缘由。在心性未显时,出于自然性向而成的分别还不是真分别,只是一种顺遂心性的趋避;而只有在明了自然性后,分别才是真分别。
其三,由人为作定的词性来评判的损与益。一方面,主观的“损益”往往与客观的“损益”存在偏差。另一方面,主体对度量的不同把握也容易造成相悖的结果。此外,词性可以有好坏的分别,但是主体错乱的把握却是造成分别的根本原因。另则,在时代的流转中,“友直”之“正直”意一转而成“耿直”,其曾经受人尊崇的美德品性也发生了改变。因为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其主题与核心价值是会发生偏差的。
其四,由凡、圣对同一事理的不同认知与理解,进而形成的分别。在《论语》,由凡夫到圣贤,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继而贤与不贤对择友的态度上也是相异的。“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凡夫对损、益的认识还没有达到圣贤的程度。进而,在应对“趋善避损”的性向时,因为失人之“宽容”,而易于造成对客体之损、益的主观判定。如《为政》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主体正是在以“为学”为目的,经过后天不断地学习、修养才达到一种明分别、无分别、名分别的境界状态。
“择”之异化是因“仁”之原则被扰乱为功利与世俗、理想崩离于现实,致而其根底性的“为学”之德性修养随之荡然。
四、损益之辨
可以说,“择”之异化直接导致了损、益的分别,而《论语》之损益标准也因之难以发挥其效力。继而,对损益的反思与重构,成了《论语》“择友”更进的必由之路。而这样的进路是在损益三重维度中重新建构起来的。
第一重维度,是对“择”之异化的思辨递进。上文已细致地分疏了“择”之异化,且这样的异化在当今时代仍旧存在。其实,在《论语》友道理论建立之初,就是以“仁”为其内核的。但是随着异化的产生与后学的泛用,“仁”之内驱力已然消散殆尽。也正是基于此,损益标准难以发挥其效力,但是“难以”并非“没有”或“无法”,其对友之损益的认识、评判依旧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但不能作为择友的评判标准。另外,其对友之损益的思考与认识相对于择友而言,更适合用来规正己身。继而,可以说是对择友之“择”认识的转向。且作为“趋益”进路上的“为学”者,主体自身往往是损、益共蕴的。正如时过境迁,益之“友直”也需要变易为曲尽其妙。
第二重维度,是对主体“趋益避损”之“仁”的探寻。一方面,《论语》中有提及在主体“趋益避损”的同时对他损的宽容,但这只存于“贤者”那里,而相对一般人而言,只能“拒之”。但是,正如《论语》是以“共学切磋、责善辅仁”为其本意的,其单向性的趋避只会造成“若人皆慕胜己为友,则胜己者岂友我耶”的逻辑悖论。从《论语》主线的“为己”来看,“损”有更正的可能,而“益”同样有需要精进的地方。另外,从“过,则勿惮改”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择友之“仁”集中体现在“为学”上。这样的“仁”始终驻留在主体的内部,因而异化之“择”只能将“损友”判拒,但作为受判者之“损友”亦有回旋的余地。
另一方面,从“仁”这一概念来看,《论语》中多有论述,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中的“仁”都是从主体自身出發,如投石于湖中,水波自中心点“泛衍”而形成亲疏关系。因而,“择”虽是依循性向而行,主体对自身的爱与对他者的宽容、仁爱等也是很不对等的。
第三重维度,是对损益客体之尊重。正如李泽厚先生所提说:“‘无友不如己者’,作自己应看到朋友的长处解。即别人总有优于自己的地方,并非真正不去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或所交朋友都超过自己。如是后者,在现实上不可能,在逻辑上作为普遍原则,任何人将不可能有朋友。所以它只是一种劝勉之辞。”而李金坤教授更是将文本解释为“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便无法体现对于他人的尊重”。客体或损或益皆有自己的长处,也因此而应当受到尊重。而在这样的劝勉、尊重中,体现的正是以“仁”为核心的德性修养。
此外,就《论语》之择友来说,其在“趋益”时缺少了“避损”之“仁”。如《论语·里仁》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看见有德行的人就要想着向他学习,而看见没有德行的人,自己的内心就要反省。且内自省是很必要的,正如前文提到的“人非圣贤”一般,人皆是在后天的修习中不断地进益成长起来的。但是,很明显这里的“仁”只是从利己性出发,缺少了劝人省的利他性。而且,自省与劝省是可以并行不悖的。而这里的“省”从自身出发,必然形成一种次序,也就没有如《墨子》的兼爱或《庄子》的齐物相类的主客体之对等。另则,《论语》之“择”只面向人的同时,失却了万物。
简言之,损益之辨是对“择”之异化的归正,也是对内核之“仁”的复归与择友之“择”的进益。
五、结语
借钱穆先生言:“或说: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于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因之,可以说《论语》里的择友仍是以“仁”为其内核,以“为学”为前定,且其一系列的友道理论在当今社会依旧具有效用。至于理想之理论沦落为现实的异化、其责往往并不在理论本身,且现实的沦落恰恰是推动理想之理论思辨更进的不竭驱动力。
另就异化而言,钱穆先生曾言:“窃谓此章绝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因之,本文通过对友之损益进行分辨,进而对“友”进行了重新的分疏,即益友、师友和金兰之友。益友不再赘述;师友能够“知损善益”,亲友而裨之;金兰之友则“知益涵损”,亲己而亲人。且君子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德性修养,在其“知益御损”、以容量损的涵养下,损益之别也只是一种名的分别。
此外,就择友之“仁”的次第性而言,其在时间、空间上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且《论语》以“仁”为核心的友道体系正是这般建构的。但是,这样的差等性又都会在君子、贤人之德性处得到消解。
因之,《论语》之择友观念的思辨递进与重归对“抵御伦理的失序,让合志同方而学做君子的最初的友道以新的面貌碰撞现代性的转化”具有重要意义,且其作为一种人伦秩序的补充,更可亦趋现时代的全面依法治国之大势,进而协同道德教化在社会治理中的辅佐促进作用,建树成秩序井然、和谐友善的社会风尚。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周鹏(1993—),男,江苏淮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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