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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 杨花 钟声

2022-03-17谭登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柳絮钟声枣树

谭登坤

枣树苍劲瘦硬,一根根枝条画在北风里。枣树,让冬天的马颊河平原愈加苍凉。它们切割了天空,也刺破了天空,它们让远处压低的空间变得零乱,让霜雪,让蓝色的雾霭有了隔断。冷风吹裂了枣树的皮肤,好像它们一路走来都是冬天,好像它们的心里装满了冬天。这些枣树啊,好像它们一出生就历经沧桑,就早已在冬天里活过了一百年。

北风起了,枣树在风中发出凛冽的吼声,像是一种示威,是对北风吗?还是一场越来越大的雪?风停了,洁白的雪花依旧执拗却温柔地在黑色的枝条上随形造势。大雪改变了那些黑色的粗糙的枝条,让原本质朴憨厚的枣树立即高贵起来。黑白分明的装束,更显肃穆。只有枣树明白,这丝毫改变不了它们的身份和本质。它们依旧粗犷,呆笨;依旧迟钝,固执。在漫长的冬季,在裸露的黄土地上,倔强的枣树林,陪伴着马颊河,它们苍凉的声音写在北风里。本来,枣树的存在,该让马颊河的冬天显出一些热闹。不想,却让这片土地,让整整一个冬天,愈加荒凉。没有谁了解这些枣树,没有谁去真正关心这些枣树的身世,它们的前世今生,它们历经的岁月。

枣树的迟钝让人气愤。河水化冻了,麦苗返青了,它们无动于衷。桃红柳绿的时候,枣树依旧铁黑着脸色。这些枣树,它们都死了吗?它们都被冻死了吗?它们没有逃过这个冬天吗?

杨柳迎春,麦子起垅了,枣树黑色的枝条上慢慢活泛起来。点点芽苞幽幽洇出,枣树终于松弛了坚硬冷漠的面孔。枣树的脉搏应和着一条古老的河流,一座古老的村子,渐渐复苏。柔软的小南风显出力量,它吹了一天,又吹了一天,春日的暖阳温暖着枣树黑色的枝条,那些油亮亮的叶片缓缓伸出。所有铁黑着的树冠,终于抖开绿色的斗篷。枣树绿了,村庄绿了。枣树是与冬天对垒的最后的士兵。只有枣树的枝头绿了,春天才算真正落地。它不再走了。

枣树的脚步是慢的,似乎,它总是跟不上时令。殊不知,整个村子里的人,从大人到孩子,都紧紧盯着枣树。都相信,是枣树,手握着时令。枣芽发,种棉花,这是节令。枣花香,燕来到,这也是节令。枣树将耐心包裹在年轮里,枣树的节奏,是土地的节奏,也正是春天的节奏。枣树的冷静,是土地的冷静,枣树的激情,也正是春天的激情——坚定、从容,不逃避,不轻信;不盲从,也绝不放弃。

一株古老的枣树,两个人三个人也抱不过来,那么粗壮虬曲着,如一条巨龙。又一棵古老的枣树,树干已经中空,却依旧持重,枝繁叶茂。树身上,遍布疖疣,却照样耸起满树葱茏。那些身形单薄的新生林,在枣树林的边缘远远地向它注目,表达着对前辈的敬畏。它们枝干上挂满白粉,顶着满身柔嫩却不失锋芒的棘刺,扩展着枣树林的边界。村子里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是先有了枣树,才有了村子,还是先有了村子,才由后人们一棵一棵栽下了它们。马颊河边的枣树林,与一个个村庄携手,走过漫长的路程。

其他树种躲避的地方,枣树来了。或者说,有枣树的地方,其他树种一律逃遁。是因为,枣树总是选择崖畔,贫瘠盐碱的角落,那些高亢干旱的地方。其他树种艰于生长,枣树显出英雄气概。一片枣树林在村前村后,那些被脚步踩得板结、坚硬的土地上,长得气势磅礴。它们隆起深厚的屏障,将村庄层层包裹,是护佑,也是昭示,有枣树在,就能繁衍生命。

春分。枣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不同凡响。它的鹊蛋形状的叶片上,都像涂了明油一般,新鲜、光亮,它们肆意招摇着那一树鲜翠。太阳一出来,每一片叶子便像是烟花一样燃放,满树的叶子上光芒夺目、火花四射,耀人的眼睛。麦子扬花,枣花儿也开了。细碎的、米粒子似的枣花儿,它们一如枣树的性格,宁静谦和,绝不彰显一丝一毫的张扬。这些金黄色的小花,它们一律悄悄地藏在叶底,如果不细心,你就不知道有它们存在。可它们微小的花壳儿里,却盛满一瓯一瓯清澈透明的蜜汁。整座村子,一条河流,无际原野,白天黑夜地散发着枣花儿的芬芳。蜜蜂们最懂得枣花的隐忍和品质。它们在这个季节早出晚归,在繁花枝头不停地忙碌。它们的小小嘴巴,一刻不停地张合着、酝酿着。它们的两条毛茸茸的后腿,在这个季节里肿胀发胖,每一条腿上都缀结着饱满圆润的蜜露。它们不辞辛劳,仄歪着翅膀,把酝酿好的枣花蜜,无数次地送回到蜂巢里去。春天的蜂巢,就像发酵的面团,一团一团、一圈一圈疯长着。这些蜜蜂,天天在浓郁的花香里沉醉,天天痛饮着枣花奉献的玉液琼浆,天天在枝头绕着圈子,转着弯子,在枝头招摇着,它们一个个醉意蒙眬,晕头转向。它们的身子太笨,它们的奔波太久。有时候,它们笨拙的身子会绊倒在花叶上,艰难扭动,半天爬不起来。有时候,它们会从树叶里跌落下来,重而无声地摔在地上。蹬一蹬腿,不动了,不知道是累死了,还是醉死了。

秋天的马颊河是沉迷的,秋天的村庄是摇晃的,秋天的枣树林是旋转的。秋天来了,枣子堆满了院子,铺满了屋顶。枣子在秋天干爽的阳光下晒出枣红。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马颊河的枣子太多。院子也盛不下,屋顶也铺不下。它们被推进巨大的枣窖,炕成焦枣。烤熟的焦枣,颜色变焦变紫,瓤肉变细变韧。秋天的空气里,被浓得化不开的焦枣的异香灌满,活动其中的人形,都是颠倒的、夸张的,迷失了白天和黑夜。

枣树缓慢而坚硬地将生命压缩成薄薄的年轮。它枯落,绽放;守护,等待;坚定,忠诚。它陪着一条大河跟两岸的平原,迷失在苍茫的天底下。它让一个个村庄和活动在其中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它的模样,活出了它的性格。

在马颊河,有两样东西容易让人产生幻想。冬天的大雪和春天的杨花。

杨花飞呀。马颊河迷迷蒙蒙的。起风了。杨花飞舞。杨花在飞舞中呼朋引伴,你牵我连。一朵一片,团团簇簇。大人不时眯起眼睛,讨厌地摇一摇脑袋。小孩子倒是好兴致,不时地跳起来,捉住一朵,又鼓起嘴来吹跑。说杨花,马颊河的人可能还有点儿陌生,那是古人诗词里的词儿,说柳絮,他们就感到亲切,柳絮啊。柳絮让马颊河失了季节。是一场大雪吗?你把手伸出去,想接住它们,像接住一朵雪花。这些杨花,它们可不像雪花一样,它们不是飘下来的,它们是飘上去的;它们是飘上去又飘下来,上下翻飞,在半空儿里翩翩起舞的。它们调皮地从你的手指缝儿里飘过,倏然幻化。它们常常随风而起,直上重霄。这是一场大地洒向天空的大雪。它们飞得累了,飞得远了,最终也会落下来,落在某个角落。它们落下之后,只要稍加鼓舞,它们就又飞起来了。它们加入一场又一场的轻歌曼舞,融进一曲连绵不断的大合唱中去。孩子们大呼小叫,追逐着,随手抓住一朵,一松手,又飞了。他们跟漫天的柳絮玩一场游戏。他们追赶着,柳絮引逗着;他们停下,柳絮在眼前也就慢悠悠地停下了。孩子们扭头往回跑,那一团柳絮,竟又跟着追回来了。微风起,柳絮飞;大风起来,柳絮就更加昂揚。柳絮跟孩子相互逗弄着,也招惹着行色匆匆荷锄使犁的人。它们不时地粘在人的头发上睫毛上,吸进鼻孔里,也钻进眼睛里、喉咙里,让人恼,让人烦。

看看沿河一棵一棵合抱粗的柳树上,它们被春风鼓荡着,就像着了魔一样地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柳絮从树冠上吐出来,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长久地盯着树冠,有说不出的疑惑。明晃晃的阳光,照着这些飘飘洒洒的雪花,让它们纤毫毕现。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在每一朵蓬松的绒毛里面,都藏着一只黑色的眼睛,那只眼睛比米粒儿还要小,小得像针尖儿一样,却都眨呀眨的,诡秘地闪烁着。柳絮越聚越多,小小的眼睛们越藏越深。这些软绵绵、轻飘飘的柳絮,都是精灵,它们上天入地,穿梭于天上人间,来去那么轻松。柳絮迷乱了人的眼睛,惹出了泪水,柳絮打乱了人的脚步和心绪,让人磕磕绊绊的,像喝醉了一样。看着风中摇摇晃晃的柳树,觉得它们如仙如幻,都失了往常的模样,是一片飘飘欲仙的树。

但柳絮终究要落下来。它不动声色地堆积,堆积得极有耐心,又有点儿处心积虑。今天的柳絮悄悄地落在昨天的柳絮上,明天的柳絮又会攀住今天的柳絮的发梢。柳絮落在河面上,它跳跃着。这时候,马颊河里的浪花是热的,冒着幽蓝色的热气。浪花儿活泼地,莽撞地,试试量量地,要去拥抱那些柳絮,就像拥抱漫天而降的雪花儿。每一次拥抱,却都像被烫着似的,又迅速地放弃。柳絮有这样的本事,它悬空,却绝不沉没。浪花有多高,它就有多高;它跟浪花一起涌动着、起伏着。柳絮在河面上虚张声势,似乎要堆起一座雪白的山来。有一万只眼睛的蜻蜓也不免上当。它们想降落在这座雪白的山峰上,却发现脚下根本空无一物。蜻蜓在泡沫般的柳絮里陷落下去;是它的灵巧敏捷拯救了它,它的透明的大翅膀救了它,让它在一瞬间的狼狈中迅速平衡了身体。蜻蜓顶着一朵柳絮,凌空而起,它一直飞进漫天飞舞的柳絮里去。燕子和浪花一样充满好奇,它们一直怀疑,这些堆积的柳絮,它们怎么就那么一直雪白着,在水面上一丝一丝生长着。它们就不融化吗?

燕子来了。燕子早就来了。燕子每天用它洁白的胸脯,敏捷地沾一点儿清凉的河水,朝着浪花一惊一乍地呼喊、嬉闹,燕子也太矫情了。在柳絮没来之前,它们跟那些依依的杨柳一起在水中弄影,照出它们优雅俊美的样子。现在,柳絮来了。燕子的影子在水中变得影影绰绰的。燕翅在柳絮中穿梭,有时候也被柳絮沾惹,吓得它们仄歪了翅膀,跟醉了似的。

柳絮来了。它们错乱了季节,非要下一场三月雪。白花花的,铺了一地。也只有这些柳絮,显示着马颊河虚幻的富足。看着这些柳絮,心里会无端地气愤,这也太铺张了,太靡费了。柳絮打乱了人的思绪,让人疑惑,似梦似醒,似真似幻。恍惚中,柳絮是新嫁娘的二十四床铺盖,表里全新,情意绵绵,从炕头直摞到屋顶上去。被面上绣鸳鸯,绣并蒂莲。雪白的棉花淹没了马颊河。棉絮撕扯着,铺了一层又一层,铺了一丈厚。人滚在里面,就像滚在雪白的云彩里。人被香喷喷暖烘烘的棉絮淹没了。马颊河什么时候这么富丽堂皇过,什么时候这么高贵豪气过。新娘子在梦里笑醒了。老婆老汉们在这样的梦境里热泪长流。

钟声穿越时光,在每一个早晨响起。在每一个孩子的心头响起。小学校的钟声被早晨的露水洗过,被枣树林和满野的麦苗滤过,它变得清澈、幽远。钟声悠扬,送走一茬又一茬庄稼,又迎来一拨又一拨新苗。回响在小小村庄的上空,跟炊烟一起缠绕着,跟朝霞一起飞扬着。钟声跟应声而来的孩子们携手,去寻访满野的露珠,去编织一年又一年的好梦。

小学校孤零零地悬在村外。这里的学校遵循着古老的法则。上学的孩子,跟一早下地的男人一样,他们顶着晨星出门儿。村子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晨起而作。小学校的钟声,倒像是整个村子的某种号令。人们踩着钟声出门。等到艳阳高挂,树梢儿和房顶都在阳光里明亮起来,小学校的钟声又响了。大人和孩子,都在拉长的树影和人影里,红彤彤地回家。女主人早已喂饱了鸡鸭,做好了早饭,在灶台上摆好了碗筷。也会有那么一两家,房顶上还在缭绕着炊烟。

幽微晨光里,一地的露水顶在路边的草叶子上、麦叶子上,挂在头顶的枣叶子上。这些露珠在早晨布置一个烂漫世界,在孩子们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布下满满诱惑。大人们见怪不怪,孩子们却日日惊讶。孩子们知道,这些闪烁幽微光芒的宝贝都是假的,但是他们依然感到惊讶,依然欣喜。他们有时候会静静地蹲下来,凝视着这些露珠儿。他们幻想着这些透明的珠子可以一串一串地撸下来,可以装满书包和背筐,可以收藏和贮存。有一只小小手指,小心地去抚摸它。这颗露珠儿一下子被戳破,小小手指被露珠儿咬住,冰凉,小孩子被惊得甩动手指。在朝霞里,露珠变幻莫测。孩子们激动地发现,在一颗颗硕大的露珠儿里,都会发现一张张稚嫩的、夸张变形的脸。他们惊得大呼小叫。这些露珠儿,也常常会惹得孩子们野性大发。他们会故意踢一脚,会从野地里拔下一棵青麻,用细长的麻秆子野蛮地扫去。野草野花上,禾苗上,被青麻秆儿扫到的地方,露珠儿哗然坠落,碎了一地,惹来一场肆虐的欢笑。青麻秆儿扫过麦苗儿,原本被露珠儿压弯的麦叶儿跃然翘起,晃动着,绽放出逼人的新碧。穿行枣树林的时候,他们张开嘴巴,从一枝低矮的枣枝上接住一颗摇摇欲坠的硕大的露滴,冰凉的露珠儿会让他们发出一声惊叫。这些着魔的孩子,他们在雨露丰沛的清晨,尽情释放着他们的激情和才华。他们会制造出很多口诀,会在幻想中发下许多誓愿。有一种传言是这样的。谁从枣叶子上吸吮的露珠儿最多,谁的嗓音就最嘹亮。有一段时间,他们迷恋于这种游戏,以至于弄湿了头发和红彤彤的脸,也弄湿了裤脚和鞋子。露珠儿有时候会洒进他们的眼睛里,让他们流出晶亮的眼泪。他们日日上演玩露珠的游戏,因此耽搁了学业,或忘记了吃饭,被大人们责骂,被老师罚站,他们却依然日日不辍,偷偷坚持。在整个儿春天里,孩子们被这些天地间的露珠儿引逗着、笑闹着、滋润着,也成长着。

钟声响了。这些餐风饮露的孩子跑进教室。他们坐在泥坯垒成的课桌前,亮起喉咙。他们的声音在原野上飘荡,他们的嗓音似乎真的就更加嘹亮,他们也吃惊地发现,记忆力似乎真的比之前更好了。早饭之前的学堂里,他们只做一件事,朗读。这一场早读,像一场特有的仪式,迎接新一天的到来。一大群孩子,他们的嗓音高高低低,又浑然一体,构成一曲大合唱。说是合唱,一点儿也不假。孩子们的嗓音清澈得很,圆润得很。他们读起书来,完全像唱歌。是因为露水的缘故吗?听着这些童稚却激越的读书声,在田野里劳作的大人,会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抡动锄头的手臂更加有力,不自觉地应和着孩子们读书的节拍。满野的禾苗、满耳的书声,让早晨的阳光也像一曲嘹亮又动听的歌曲,满地满坡,到处泛滥。在晨阳里,人家屋顶上,一柱一柱的白烟,高高低低,在朝霞里却都姹紫嫣红起来。太阳蹿上了树梢儿,太阳溜进了教室,太阳爬到这一群泥孩子的脸蛋儿上了。

直到钟声再次响起,直到余音袅袅的钟声越过校园,穿过枣行,在碧绿的田野上飘荡,锄禾的人荷起了锄头,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收起了书包。直到这时,他们才感觉到,肚子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他们跟随被露水打濕了裤脚的大人们一起回家。孩子们知道,母亲正在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锅台上,一碗滚烫的玉米面儿地瓜粥,一盘子盐腌白萝卜条,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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