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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只木器相遇

2022-03-17李新文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木器谷粒溪水

李新文

溪水被北风吹得倒抽一口冷气时,要下雪了。爹却说,他要进山。我问,干啥?他说,砍树,来年好打箱桶。这话儿,简短、干脆,如砸出的一个个土坷垃。其实他不这么说,我也猜到要去的地方叫石洞坡——一个幽深狭长的山谷。那儿,不只长着黑黢黢的石头和密密匝匝的树木,甚至连风也黑黢黢的。入冬,成群结队的乡人准会拽着砍刀什么的进到山里,把一根根直插云天的树木伐倒,而后搬回来,放到门前的溪水里泡上一阵。水,牵着一线线汁液,进入树木的内心。不知不觉,树木里有了丰沛的水分。开春拉起来,摆在地坪上曝晒,漫出的木香云缭雾绕,咂一口,通体爽快。吃了水的木头果真不同,一敲咚咚响,仿佛一地的空气随之在晃。紧接着,大师傅用墨斗弹线,用斧头下料,用刨子开光。顷刻,斧子的欢乐声,刨子的呱唧声,让木头找到不可理喻的痛快。如此忙活几天,木器便成了——出落成体型规整、容积宽展的箱桶。稍后,被请到家神位前打理下一个环节:刷桐油——一块挨一块地刷,一遍接一遍地刷,从里到外,三遍。这样子,似在告诉你土地上的物器来之不易,也察觉到毛刷、桐油与木器之间达到相当的默契,如同某种精神融合。讲究的人家,还会点上三支香,放上几挂爆竹,以示庄重。由此看来,在乡人眼里箱桶地位不低,足可与谷神一较高下。

被仪式化了的箱桶,自然与谷物有关。譬如安上木棍,成了扮桶。拿开去,又可装谷子。

谷粒,好像是叫时间给晒黄的,黄得成色极好时,双抢开始了。阳光不停挥洒,像要来个锦上添花,或浓墨重彩的大写意。此时的村庄受不了引诱,索性用箱桶的身影来回应。不一下,我的瞳孔里出现一帧生动的影像: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朝手里吐了团唾沫,随手一搓,腰一弓,将搁在家神位前的木器支起一头,用肩膀扛着,用手抓着,一派郑重。自然,又有个汉子以同样的方式支起另外一头,如此这般,好比摆弄一顶迎亲的花轿。正当你看得入神时,突然响起一个雄壮的声音:“起——嗨——”于是,油光闪亮的木器应了喊声拔地而起,继而穿过回廊,绕过天井,跨过门槛,以昂首阔步的姿态走向广袤的田野和浩荡的谷物。此刻,风把天高高掀起,显出超乎寻常的瓦蓝,与田野上大块大块的黄形成绝妙的呼应。这模样,好似为箱桶的出场设置的生命背景。天似穹庐,旷野如席。此时此际,看似惯常的东西不再简单,像是上天赐给人间的镜像。站在这样的光景里,我猛然发觉,天空仿佛在与大地对话,抑或不为人知地密谋。要不然,步履匆匆的木器一脚踏进稻田,怎会被蜂拥而至的阳光气味、谷子气味和风的气味团团包围,险些措手不及?而谷粒,顺着人们的视线和接二连三的拍打,迫不及待从稻秆上挣脱出来,躺进宽敞的箱桶,仿佛找到一种归属,又像与它们的前半生做个了断。

这期间,我恍惚看到谷子的另一面——一闪身,汉子抓了把谷粒,吹口气,左瞄右瞄,不觉露出一脸开心的笑。那笑,与谷子的光芒形成映射,生动、热烈、纯粹、幸福,俨然向日葵发出的笑声……这一切貌似谷物衍生出的细节,不可小视。而躺在箱桶里的谷子一言不发,又似乎传达出一个讯息:活着不易。的确,无论哪一颗谷粒都经历过播种、育秧、拔节、含浆、圆梗、扬花、抽穗等诸多程序,领教过无数次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这些环节,谁也不比谁少,谁也不比谁轻松,就像人一样经历一番风霜雨雪后,谁都能说出个人生感悟。现在,谷粒全沉默着,用金黄的颜色显示它们的存在。也许,从春到夏,从生根发芽到开花结果,它们说过的话够多了,不需再说了。又或许,缄默是世上最好的表达方式。热闹的,却是与酷热有关的生灵——天空下,一只只蜻蜓盘旋着,像在航拍一季谷物最后的片段,聚焦难得的镜头;知了把它们的声音抖搂出來,一股脑儿送给箱桶,算是一种礼节。木器也不客套,照单全收。这节骨眼上,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像谷子一样安安静静躺在箱桶里,啥也不想,啥也不说,就那么静静躺着——要不,享受一下从种作到收刈的过程。要不,接受阳光和风的沐浴。退一万步讲,就算闻一下木器散发出的气味也是好的,至少能感觉到一个个桐油分子在我的鼻腔、心肺乃至整个肢体器官内匆匆行走、穿越,甚至觉得自个儿与箱桶融为一个整体。可惜我不是谷子,想也白想。倒一眼望见木器儿门户大开,以主人翁的姿态欢迎各种声音和语言的到来,甚而用它的视觉、听觉、嗅觉等,感知周边生发出的细节和味道。这样一来,以至于我疑心眼下的物件不再是单纯的具象,而是一个超大的容器,装着的何止谷粒和笑容,还有阳光、蝉鸣、风、蛙鼓的鸣叫以及人与泥土的气息,等等。倘若以一只蚂蚁的眼光来看,其幅员与容积大得无法估量。转而又想,也许我看到的仅仅流于表象,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生命场,比如箱桶与天地、季节以及派生出的人事、物事融在一起,是不是构成某种摄人心魂的大象?如若不信,你往细里看,就会发现器宇轩昂的箱桶与不远处的溪水形成一种映照。

还真没错,此时的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兀自地流,显出一如既往的悠闲。可稍不注意,溪水朝箱桶望了一眼,哪怕就一眼,也让木器好生激动,赶紧把目光投向溪水,一来二往,有了心心相印。万没想,就在两个汉子抬着一身泥渍的空桶抵临溪畔时,溪水抢先一步将它的身子骨映入其中,成为溪流的一部分。一同映入的当然还有人——笨重的家伙什一落地,汉子立刻仰起脑壳大口喘气,然后嘴巴一努朝我嘟囔:“细毛,快去拿桶子,快点,快点。”他把“快”字甩得格外响亮,像打上了着重号。我二话不说,飞一般地穿过田埂、冲向厨房,逮上木桶后,又飞一般地冲回来。告诉你吧,这人高马大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爹。其时,他接过木桶,飞快地、不折不扣地去溪里打水,“啪”一声,激起一圈圈波浪,随即猛地一舀,而后一点一点抬高,照着箱桶的身子淋下。一霎间,从木桶出发的溪水化作一个个劲道十足的线条,在木器上左冲右突,把污黑的泥渍和不少渣渣屑屑冲出老远,一下变得容光焕发、精神飒爽。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箱桶也是爱干净的,犹如人间的粮食总给人洁净、爽朗之感。然而不管怎么冲,怎么洗,那些泥土的芳香、谷物的气味连同日子的味道,洗不去了,仿佛长进木器的心脉,化为永远的留念。

横看竖看,被移到苦楝树下的箱桶更像一只容器——赤裸着的躯体上,不光水汽充盈,还接纳了无数细碎的树叶影儿以及从叶片缝隙里筛下的光斑。风一吹,光移影动,煞是可爱。仿佛,把天地间的虚实、浓淡与明暗,阴阳、徐疾、已知与未知、憧憬与幻灭等与收入其中,成为可遇不可求的精神场域。爹说箱桶也是个人嘞,你善待它,它就善待你。否则,让你好看……这话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斩劲、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想来,大约是真的吧。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把耳朵贴上去,想听听它的呼吸,看它在思考什么。然而除了奔来跑去的风声,啥也没有。我就想若它真是个人,一定看得见我的身体,闻得到我毛发间弥散出的气息……我正这样想着,殊不知箱桶伸长所有的耳朵,似在聆听地坪上摊着的谷子发出的欢乐以及女人赶鸡鸟的声音,说不准还听见汉子们吆五喝六的斗酒声。

酒,摆在堂屋正中的饭桌上,是谷酒,用老大的瓦坛装着。瞬间,“哗啦啦”地倒出来,清像淌下的一条溪水。一个来回,几只瓷花品碗便满了。一人一碗,敞开喉咙,喝。几碗下肚,火苗子在身上蹿,不觉有了干坏事的冲动。于是,一夜浓浓的酒香里,又一个生命悄然酿成。我不知这些情节与细节,蹲在树荫下的箱桶看见没有。只觉得,一如我爹的庄户汉子,最应该敬一碗的当是箱桶。你想想,如果没有它的参与,一个村庄的生命岂不黯然失色?

双抢过后,箱桶无一例外被扯上木楼,装谷。往往,一个家有了一桶谷子,啥也不愁了——将谷物碾成米粒,就能做出可口的饭食,云雾一般的香气飘满瓦屋。用谷子酿酒,一碗接一碗地喝,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儿……等等,这些是不是上天的恩赐?一时半刻,我找不到答案。倒听说,上天创造人类后,得有五谷,于是有了五谷。依此类推,是不是还要有与谷物血魂一体的箱桶呢?

我家自然也有只箱桶,是爹从溪水上游的石洞坡伐木后打成的。整个儿宽大、結实、铜黄闪亮,又像个大大的“口”字。不由暗忖,莫非这口字是“民以食为天”的具体呈现?很长时间,我闹不清爹把谷子装进箱桶是怎样的感受?只是一到夜晚,躺在氤氲缭绕的谷香里,我的呼吸格外匀畅。源源不断的谷子香味从一架木器里发出,并以箱桶为轴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随后流水似的传入我的体内,贯穿我整个身心,甚至叫每个细胞组织、每条经络处于生长状态。睡梦中,我恍惚听见全身的毛细孔通通张开,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脚下长出发达的根系,体内在拔节、扬花、含浆、抽穗、圆梗……从上到下,与一蔸禾稼毫无二致。

我家的箱桶经常搁在木楼上,履行着应尽的职责,营造家的氛围。只有等到收刈时节,爹才把它放下来,随后移至地坪。地坪上却是光的世界——无以数计的阳光在泼洒、跳跃、游走、扩散,构成与人类息息相关的生命镜像。一晃眼,爹穿过阳光的大幕,从溪边打来一桶水,而后用浸湿的抹布在木器上抹洗开来。可一不小心,他那晃动的手臂和带着微笑的嘴唇就会被木物的反光遮蔽。由此,我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的阳光是冲着箱桶这样的木物而降临的,如果反过来看,箱桶又何尝不是冲着阳光以及阳光下的谷物应运而生的呢?所谓物物相生,大概是这个理吧。我正痴痴望着、想着,一会儿,爹一阵风跑到屋里拎出一只小木桶,然后挨着箱桶蹲下:刷桐油。一瞬,三寸长的木刷儿随着高低起伏的手在木板上密密行走,有着不置可否的细致,一晃一晃的节奏里,似乎将他的魂儿融入其中。我猜,他在摆弄毛刷的同时,兴许还在心里默默祈愿着什么。确切地说,我好像看见一个个桐油分子正沿着他的愿想迈开脚步,抵达预期的目标。刷完桐油,爹一屁股坐到大门口的木椅上,点上一支烟,抽,并拿起一根长竹竿,赶鸡——生怕那些捣蛋的家伙糟践他的宝贝。可不承想,一只不明就里的公鸡直蹬蹬地跑来,接着翅膀一宕,跳上箱桶,准备来个大势闼伐。可没等它反应过来,便被爹一个冲锋吓得魂不附体,还被大大咧咧的骂声砸得砰砰直响:“祭菩萨的,祭菩萨的……”鸡不敌,“噗”的一下飞往屋顶。显然,它不知全副武装的箱桶准备又一次出发,开始新一轮的生命书写。

日子一页页翻过去,又翻过来,俨如写在时间里的生命书。很快,箱桶回到木楼上,继续着装谷的使命。爹说,世上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一只箱桶。说这话时,秋天的书页铺展开来。这时,他把晒干的谷子一担担挑进厢房,围了一大片。爹架着梯子爬上木楼,随后要我在下边用钩子将筐绳钩着,而他站在楼板上,铆足力气把箩筐一截一截地往上拉,拉一下,高出一寸,又一下,再高出一寸……这样看,恰如拉着一个季节在往上升。这会儿,我不知箱桶面对此等情景有何感想,却分明看见爹“嗨”的一声把重重的箩筐移到木板,随即两手一伸,抱着箩筐靠近箱桶边缘,然后奋力一掀,即便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哗啦哗啦”的响声迅速铺开,布满木器的空间。至此,我深深感到,被箱桶涵盖的除了农作物,更有与土地密不可分的声音。比如这流水般的谷粒声,充满太多音乐的质感与节奏。如此一来,人世间的箱桶有了说不出的深邃。间或,有零星的汗水从高处落下来,滴到我的脸上,骤然洇湿一块。滴到嘴里,舌头一卷,咸咸的,苦。便想,与其说这些汗水是从爹身上冒出来的,还不如说源自一架箱桶和一粒粒谷子。否则,那个叫李绅的唐人也不会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了。

出乎意料,有那么一回,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到箱桶的谷子上躺一躺,能治疾病。治病?他说,是的。对这说辞,我半信半疑。谁知他非但真的爬了上去,还一睡大半年。起先看不出,时间一长,竟把他的风湿老毛病给治好了。这事太玄,有点天方夜谭。不过事后一想,也许他躺到箱桶的那一霎,悄然融入无形的漫滤吧。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疾病不能治愈的呢?于是就想,那些漂泊异乡的游子,不妨回到家园,在木楼之上装满谷子的箱桶上躺一会儿,纵使只闻一下谷粒的气味和木物散发出的气息,你的一颗心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安顿,甚而能抵达无极。

对我而言,箱桶的意义远不止这些。那年春上发大水,一转眼,茫茫一片白,把往日里的稻田、沟渠、溪水、田硬一并纳入水的疆图。回家的路上,我挽着裤脚探路而行,不料脚一滑,掉进深处。浑浊的水以一往无前的势头掀过来,比波澜起伏的稻浪还要壮阔,一下子呛得我晕头转向。那阵势,我从没见过,害怕得不行。可到后来,不知怎么连恐惧也没有了,只剩一股超常的舒坦自脑海升起,随后传向每一处经络,遍及全身。那感觉,美极了,就像太阳落水时的那种宁静和超然,仿佛一切的一切了然通达。也许,这是死亡前夕妙不可言的幸福吧。正当我迷迷糊糊要入死亡之门时,岂料,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一阵疼痛,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这才发觉,我没有死。睁眼一瞅,竟是只箱桶。那一刻,我啥也没想,用手奋力一抓,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就在我一身精湿爬上岸时,那只箱桶却漂出很远,一晃不见了,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从此,我记住了一只箱桶,潜意识里觉得,我的整个生命与一架乡村物器有关。

便想,人一生干出轰轰烈烈的事情很难,能做一只庸常的箱桶也不错,至少给人一个生命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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