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雪
2022-03-17周天勇
周天勇
一个人漂得久了,朋友也渐渐少了,他时常想停下来,歇一歇。
最好约三五知己,喝一顿慢酒。
酒不可猛喝。那些拼命的人,喝着喝着不知到哪里去了。慢慢喝,才是真朋友。
这年头,能坐下来喝喝慢酒的人本就不多了。
酒的滋味,不在酒里,在酒外。
可惜,有几人明了个中道理呢?喝明白了,无酒也欢。
他的这些知己都点头称是。是的是的。
大盘熟牛肉,小碟花生米,几样小菜。也不用厨子,胡乱整上桌。炉子上,热热的老酒炖着。齐活了。
“吃酒吃酒。”
除了菜,可资下酒的还有风尘。
瀛洲海客从江湖归来,每个人都捎回一个江湖。他们曾经山坡放羊,渔家行乐,浪里淘沙,踏歌而行。有塞北讴曲之豪迈,有洞中遇仙之奇缘。如今归去来兮,暂且醉扶东风。
江湖泡进热酒里,可成横流之沧海。
喝一杯,笑一回,叹一回,唱一回。何其快哉。
晚来,夜黑,天冷。一堆火是必要的。火光熊熊,把五六个面孔映得通红。潇潇冷雨飘下,惹人徒然生出戚戚感慨来。
还缺点什么呀?
是呀。
雪。
要是來一场雪,这酒才喝得完美啊!
世事如萍,遇雪不易。
一年年过来,雪日益变得行迹缥缈,如神龙摆尾。
江南人盼雪,似在漫漫修行,直要修成千年老妖,才行。
缺雪的人更想着雪。
山朦胧,天朦胧,人也蒙眬。
风从山谷里袭来,又从山谷里出去,倒霉的是村庄,和村庄里的人。
站在谷口边的村庄有什么办法呢,搬也搬不走。种在谷里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有办法他们早把自己拔走了。
别说他们,七岁之前,我就诅咒过这风两百次之多。
这个时节了,风是刀子风。若说风能杀人,信不?
其实在这个季节,是可以信的。
只因它杀人于无形,所以有人不信。
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张张乌青的脸。
窗纸噗噗噗地响。屋檐低垂,几乎要趴下地来。
爷爷翘首瞭望北山那边的天马峰,又望望西山巅的天顶崖。这山,这石,这天空,这迷雾一般的世界,似乎都罩在一个未知的阴谋里。
天上要翻什么花样,爷爷张望张望就明白了。
行家看天,嫩猪翻日历,懒汉过一天算一天。
日历上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但是,我认得小雪大雪。
我觉得,这就是下雪的日子。一场小一场大。
不出所料,果真是这样。
爷爷压压帽檐,团起袖子,转了回来。我们也团起袖子来,但团得不像,袖口依旧漏风。我们不停地跺脚,想从地底下跺出个土地公来。
爷爷对着柴垛叹口气:“烧火吧。”
早就该烧火了,只是大权捏在爷爷手里。不到万不得已,柴火哪能无缘无故烧掉。
院子里当下就哔哔剥剥响起来,火神疯狂舞动,扭腰摆臀,不时扑过来舔人。烟柱直冲上天,上面阴云密布,底下分外亮堂。我们不怕那些虚张声势的火舌,坚硬的身体什么都不怕,烤成肉干也无所谓。
贪小便宜的人都围到了火堆边。
一个人突然退出圈子。呀,他以为是弹到了火星。但是,不对,凉丝丝,不是火星。
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
又一粒,又一粒,一粒粒。
“哇,雪珠子!”
尽管有几粒细沙一样的东西从地上弹起来,还是有人不信。
“不会吧?”说是这么说,不一定这么想。
阵势加大,雨点夹着细沙大肆洒了下来。人人都拿脚去别。果然是呢。
就有人跑了,到处喊:“下雪了下雪了。”各处都又喊又叫。
我们的心稳实了。好啊,下雪。
下雪了,干什么好呢?一时搞得人伤脑筋。
细沙变成了粟米,又变成了米粒。一会儿,下起了豆子。叮叮当当,在屋瓦上弹跳,瓦片怕是都要砸碎吧。遍地是珠子,路上积了白白的一层,滑溜溜。雨点不见了,纯是珠子,几片雪花夹带着悠悠飘忽。只是几片而已,还没到地面就不见了。
难道到黑都只是下下珠子吗?
到黑都下珠子。
黑夜里,我们睁大眼睛听了半宿。
推开窗子,每扇窗后都是同样的惊叹:“啊,雪!”
房间里早就亮堂堂了。那一年在大舅舅家,三四个一床,一间挤六条汉子。轰的一下都跳出来,抢着开窗子。
白。
真是雪。
我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只怨自己酣睡。
雪天,还要睡觉干什么呢?不睡多好呢。害我没看到雪怎么下来的,悄悄地就堆积了起来。
对角屋顶,铺了一层白雪。地上墙头上路上山上,果然都白了。
只是还不甚白,还能看见瓦片的叠缝,廊檐顶的遮阴处仍是原样。路中央被早起的人踩脏,黑了。
白茫茫的天空,看不出高低厚薄来。雪停着。
它似乎在等着我们吃饭。
这完全是自作多情,我们根本不要它停。下就好了嘛,怕什么,只管下吧。
有几朵飞舞起来,可是,仔细看,不是天上掉下的,是风吹来的。雪还是没下。
当然还得下,没有只一夜就收工的雪。这样子它也没意思是吧。
只矜持半个上午,雪果然又飘飘悠悠落起来。
等待是焦心的,等待又是欢乐的。我们等到了雪飘。
雪花小,下得稀,但仍然壮观。向远处望去,全村都在落,千朵万朵数不清的雪齊齐往下落,也不失普降的气势。我看着它们落在屋顶上,落在烟囱里,落在柴堆上,落在河水里,落在石头上,落在茅坑里。无数看不见的雪,掉在雪里。雪掉在头顶,人都咧开嘴笑。
为这雪天,等了一年,屋里哪还坐得住?
雪地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最好在雪地玩,在雪地吃,在雪地睡,在雪地撒尿。家里可以干什么,雪地也可以。
父亲好笑,一遍遍催我们戴斗笠。他也太保守了,雪能跟雨水一样吗?雪怎么可能弄湿衣服呢?是不是。
地上的雪还薄,不成气候。薄薄的雪冻结了,拢不起雪粉。屋顶整个儿冒烟气,每条路上来来往往走着人。雪花掉下来就融化。这一天,看来就这样了,没什么大戏。
好在雪越下越大。到下午,一块块掉下来,下得真是有劲儿。
呵,好好好。
到处是对雪的赞叹,一场雪让所有人都满意。
白雪覆盖下,山峰、大地、巨石丢失应有的厚重,变成了易碎的薄壳。
房舍也失去了真实感。
又一夜。
天空似要与大地清算恩怨,雪片如镖,杀气腾腾地飞来。
好在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人间早已涂炭。
这一夜,雪厉害。
屋顶铺满厚厚的松松的白絮,全摊平了,瓦沟都看不出。山地到处都铺了起起伏伏的软床,完全看不出盖着什么东西。满山看去,唯有棕榈依稀可辨,别的树木一概失踪。
雪下得大,下得响。簌簌簌,簌簌簌。风四处流窜,不时卷起雪花,飞舞绞缠扭曲旋转。
大雪不管不顾,就如有人从天上倒下来。
雪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上面可能真有这么一个人。
他是谁?
太白金星?玉皇大帝?值日功曹?还是专门有个白雪判官?
否则,那雪到了人间,怎就浪得许多美誉。
有人说,如飘鹅毛。
有人说,如飞柳絮。
有人说,如撒盐花。
有人说,如抖面粉。
有人说,如倾玉屑。
又有了各种脾气。
纯洁的雪。冷酷的雪。无情的雪。温柔的雪。认真的雪。热情的雪。罪恶的雪。轻浮的雪。厚道的雪。喜气的雪。恐怖的雪。放纵的雪。
说到底,雪只不过是雪白的雪。
管它什么雪,我们就要玩这雪白的雪。
雪地松软,厚厚的雪经得起踩踏,咯吱咯吱,蹚出的仍是白白的一条路。人迹不到之处,偶尔有一串鸡或狗的足印。
这么大的雪,跟以前竟是没法比。
最大的雪,在百年前。
二叔公说,有个人,早起开门,咦,打不开。为什么?大雪堵到了半扇门的高度。
老石柱说,他太公的太公正睡着觉,“砰”的一声屋里掉下个人。原来那雪积得比屋顶还高,这人不知自己走在屋顶上,踩破了瓦片掉下来。
小花公说,里林水库知道吧,做水库之前,谷底下住着一户人家,那年大雪从谷底积到山顶,那户人家挖雪洞爬上来,爬了三天三夜。
哈哈,牛吹得比雪还大。
只有建平不动声色。
他盯着雪看了一天。
又看了一天。
他要动手了。
我家有两双半手套,用于骑自行车、订包装箱,或者必要的时候在没有手套的人面前炫耀一下。手套不可能用来翻雪球。
当然,我们也不需要戴着手套去翻雪球。
我们抗争的是不戴手套直接翻雪球的权利。
雪天的抗争,最后总是我们赢。
赤手空拳玩雪其实很冷,但我们必须假装热得受不了。
热得直跺脚。
实际上手指不知不觉麻木了。
不过,我发现,手指麻木到一定程度,准确地说是变成胡萝卜那么漂亮的时候,真有一种热得受不了的惊喜。到这时候,哈哈,堆雪人打雪仗,百样无忌。
而建平根本不需要争取什么。
建平会打猎,会养蜂。
所以,乐意不乐意翻雪球,翻多大的雪球,完全由他自己。在他家,他才是大爷。
他父亲甚至讨好地问一句:“儿子,不去翻个雪球?”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翻一翻吧。
那年的雪特别大,特别厚。
大清早建平就在回车场上翻了两个来回。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个比人还高的雪球。
这么大一个雪球,它就有了魔性,变成了魔球。
魔球要吸人,它吸住了很多人。
五个。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人加入了翻雪球的行列。还都是大人,热血青年居多。我们插不上脚,只好跟在后面指挥,假装他们是在替我们卖命来着。
大雪纷飞,雪球像一艘巨轮向天地尽头无情碾压过去。所过之处,大地被撕掉了白皮肤,露出原本黝黑的泥浆地。
雪球在回车场上扫荡了五圈,回车场彻底沦陷。它又翻过水碓,翻过三鹅潭,翻过佛殿前,直翻到碗窑地。因为怕压塌前方的石拱桥,巨轮只好在此掉头,谁也赔不起一座石拱桥。在旷荡的荒野里又搭上五个水手,巨轮突突突冒着烟向村里返航。巨轮循原路碾过佛殿前,碾过三鹅潭,碾过水碓,最后停靠在建平家门口。
它已变成一座需要仰望的小山。
水手们意犹未尽,围着小山看了半天。这个清晨,水手们都忘了吃早饭。
这座小山占据了半边公路,吓坏了来来往往的拖拉机手。雪山让这些不可一世的拖拉机手认识到,摇着一个拖拉机也不可太张狂,山里人厲害起来真是太厉害了。
雪山成了建平家水源的重要补充。春天里,他妈天天挥舞着铲子,往猪食桶里铲一块。
二月二,这块雪居然还没化尽。
下雪天是个大好时机,不出去露两手浑身难受。
我们有一件兵器,要求勇力与眼力兼具。
这件兵器不用名师锻造,不用高人指点,哥哥就会造。
一截八号铅丝,用老虎钳铰一铰,穿上橡皮筋和皮套,一把力道威猛的弹弓神兵出世。
口袋里捎着一把弹弓,脚下顿时飘起来。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横着走。
弹弓可以弹门窗,弹大树,弹电线杆。要是看哪只鸡不顺眼,弹它一下,心里老爽了。
弹弓当然是为了弹鸟,但一般我们不好意思拿出来。鸟这东西太贼,明明眼力已经练得很准,可还是拿它们没办法。鸟就蹲在不远处的电线上,拍拍翅膀,嘴里叽喳叽喳,那话翻译过来就是:“胆小鬼,来弹呀,来弹呀。”我听得火起,张弓搭弹,说时迟那时快,弹丸快速发射出去。
啪!
没这回事,根本就是我听错了。
鸟群轰的一下全散光。那一只仍旧拍拍翅膀,嘻嘻尖笑两声,叽叽喳喳。这句翻译过来分明是:“笑死鸟了,笑死鸟了。”
下雪天,据说打鸟的成功率比平时高三倍。
打鸟队队长星伟拉起了队伍。
我们在雪野上四处游荡。
回来后,自然要比一比战果。这个说两只,那个说三只、五只。人人都是神射手。可是,我就没亲眼看到谁当场撂下一只鸟来。
鸟活得好好的,却有人过不了这场雪。
我堂姑家的入赘女婿,因夫妻感情失和,就在雪夜喝了农药,白茫茫地走了。凄厉的号哭震得屋檐上的雪扑簌簌掉落。
我们不敢乱跑,不敢看那个恐怖的棚子,里面摆着冰冷的人。那个雪天,除了冷,什么也没有。
这场铺天盖地的雪,只是带走了一个人。
雪后,太阳像个马后炮冒出来。
屋顶上、山上、原野上仍铺着厚厚的白被子,风吹得雪粒四处飞扬,让人误以为雪还在下。
檐口滴滴答答滴水。
雪渐渐结成硬块。看上去暄暄的雪地,摸起来竟已坚硬如冰。天气越来越冷,见到的人总是一个样,缩着脖,团着袖,猫着腰,跺着脚。土地公怕是被吓得不轻。
“老银,哪里去?”
“哪里去?猫着呗。”
你说,连村里干活最勤快的人都围在了火堆边,谁还出门?
人们怕这雪后的刀子风,一堆一堆烤火。人堆里放下一面筛子,啪啪甩纸牌,红五、上游、招标、斗地主,这个严冬,该爽快地乐一乐了。
地上到处冒水,到处是和着雪水的脏泥浆。白白的地面,渐渐乌七八糟。
田野里,覆盖在白雪下的青菜纹丝不动。它们越发碧绿,像一株株白玉翡翠。
朝阳的石头墙上,一家家都挂出了腊肉。
年就快到了,想想除夕夜那个喷喷香的腊猪头,不禁焦灼无比。
一场雪,把村子变成天上宫阙,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年。可惜的是,三四天,或者四五天工夫,仙界又变回人间,一切都是旧模样。脏污的地面,破旧的房舍,灰暗的山林,冰冷的河水,沉闷的石头,走一步就要踢到的乱石子,太没劲了。这样一个没劲的村庄,不久前还漫天漫地银蛇狂舞。
下一场雪几时来,谁能说得准。
下一场雪还来不来,心里不是很有底。
上山。砍柴。
嚯!树林的背阴面,居然还白雪皑皑。别处,可是一丝痕迹都没有了呀。
这片雪,白白净净,我抓一把往嘴里塞。凉凉的,甜甜的。
雪渐渐不再按日历办事。小雪过了,没有。大雪也过了,还没有。正月里呢,来场倒春寒的雪吧,也没有。
雪不来,人还在盼。
一片雪野,人是不会放弃的。
泥浆坑。乱柴堆。铁皮棚。垃圾场。旧轮胎。僵尸车。乱石堆。污水塘。抛荒地。建筑垃圾。废品堆场。
这些大地上的破绽,都需要一场大雪掩盖。
房屋、道路、田野、山川,也都候着一场大雪。
雪,迟迟早早来到世上;雪,早早迟迟消隐于世。
我见其中的好处,那真是欢欢喜喜一场大热闹。其中的不好处,伤物伤人伤生灵。
天地之间,万般滋味莫不如此,有几多纷纷纭纭雪之欢,亦有几多悲悲戚戚雪之伤。
一场白白的大梦,仍在。
一缕迷人的魔性,仍在。
一份待雪的痴情,仍在。
它不来,伤我心,是它的不是。
宁可雪负我,不可我负雪。
再来一场吞噬天地的雪吧,再来一场洋洋洒洒的雪吧。我希望,那一日,披上斗篷,戴上竹笠直奔漫天白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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