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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7钱幸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丈夫

钱幸

都是女人。女人却跟女人不一样,过去的跟现在的不一样。都是女人。女人跟女人永远是一样的。女人永远向往着女人。女人永远,永远不愿再做女人。

1

包翠敢肯定,那个女人是别人的情人。

为啥这样说?你瞧她那样儿。走路笔直,身子弯弯的,眼睛也不正脸瞅人,眼神儿就跟前面有绳子扯着似的,直溜溜地走。别人都在她眼白那块掠过去。神气得像是她二姑中了五百万有她一份儿似的。

整个楼里就她不交钱。不光不交钱白住,还得包她三顿饭。说起包她吃饭就让人气上加气。凭啥?她的嘴金贵?凭啥就她白吃?就凭那身子吗?怪不得一摇三晃,扶柳儿似的。说起来,包翠最瞧得上用脑子吃饭的男人,最瞧不上用身体吃饭的女人,中间平视一群用手吃饭的男女。为啥?自己就是用手吃饭的。

去年7月,包翠从老家来省城,辞掉服务员的工作后,就安营扎寨在这家宾馆,宾馆是一家大企业下属的。从端盘子到端架子,她无缝对接。比起在饭店里接待那些醉汉,她现在多是接触一些衣着鲜亮、有知识文化的人儿。也就围绕那几个房间打扫,她的日子可算是舒舒服服了。她盼着年底回老家,盼着手里牵着一堆年货,大巴车在村头停下来,她跟丈夫,风风光光,利利索索,到底跟村里不一样了。他们不知道她也是下苦力,但是下苦力也分地方,在城里就有城里的尊荣,就有城里的派头。他们想去城里下苦力,可還下不到呢,还得对着黄土地下力。在城里辛酸、憋屈一整年,就为了年底这次的荣光,越是辛酸,那荣光来得就越是到位,越是透彻,越是长脸。她亲亲孩子的脸蛋儿,舒服地躺在天井里,分发分发东西,新衣裳上了婆婆的身,新玩具到了孩子的手里,面子就长在她脸上。那可真风光!她喜欢她的工作。

她喜欢她的工作。她喜欢打扫房间,除了医院,就数宾馆干净了。清一色的纯白,白的程度不同,新买来的是雅白,暖暖的,烘着太阳样儿;用旧的,拿84漂一漂,是纯白,冷冷的,像是从墙皮上流下来的。

每天早上八点,那女人准时离了房间,包翠准时守在外头,推着两层小车。在她房间里发现啥了?床中央是一片红褐色的印记。

包翠把床单抽出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瞅着那片褐色,形状像是一只褪了毛的老鼠,因为这个想象,她觉得手上鸡皮疙瘩泛起来了。老鼠也没啥,老家里常有的,她最初干服务员,跟刘芳芳一块住的时候,宿舍里有老鼠,又不吃人也不喝人血。“怕啥?”她这样对刘芳芳说。

当时她也很讨厌刘芳芳,刘芳芳只要扶着饭店的门框子迎来送往就行,而她要跑上跑下,端菜倒水,洗碗擦桌,厨房里短了人手,还得帮忙颠勺。有一回,锅柄断了,那一盆滚烫的毛血旺落在她脚面上,红肉喷了她一身,她两天才能下床。刘芳芳永远不会接触这样的工种,她无非就是站在门口,招徕客人。在她忙上忙下时,刘芳芳拿小细腰偎着大堂的雅座,手里捞着一只白色丝质手帕子佯装擦汗,跟客人开着玩笑话儿。

店经营不下去了,怎么算都要裁去一个。厨师不能裁,买办不能裁,会计不能裁,就她和刘芳芳,她想着自己怎么也是身兼数职,裁了不划算,谁端盘子?谁颠勺?谁倒水?谁抹桌子洗菜?怎么都不会是她。

是她。

她心里不服。她能跑上跑下,能端菜倒水,能洗碗擦桌,可是刘芳芳她会啥呀,刘芳芳不就是一个“笑”吗?谁不会呀!难道年轻就笑得好看笑得福来运来笑得神仙样儿?她也可以笑嘛,还笑得端庄大气。

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毁在笑得端庄大气上。老天上面那管年龄的仙爷也不好好掐计掐计,女人青春纸似的那么薄!

2

她再翻翻,房间床前有几本书,什么《红楼梦》,什么《长恨歌》,什么《鲁迅杂文集》。她明白,这就是装点门面的。她翻开看了看,里面干干净净,是呢,要是有看过的痕迹就怪了。

晚上她当值。吃过饭就见到那女人来了。远远地,逆着光,只瞧见屁股挪过来又挪过去,好像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安放位置。

她可知道在哪里安放,在棍子底下!要是她闺女,她非得打死……想到将对方比作自己的闺女,继而仿佛是触碰到了自己年龄的那层薄膜,膜后面是汹涌而出的沧桑和脆弱,她才比她大十岁哩,她就算半夜走上街去,不用带什么防狼工具,都会很安全。这种安全,在短暂的年轻岁月里,是一种巴望。但到了现在,变成了一种荒漠。她干涸了。

她手里捞着抹布,女人笔直走过来,朝她点点头,从小皮包里掏出卡来刷门进去。她慢吞吞地擦着女人房间门前这片地。听到了女人说话声。真嗲,就像是拿夹发板把声音都烫弯了。电话那边肯定是个男的,那男的不知在说什么,女人嗯嗯地回应。长廊的地毯上有块油渍,她蹲下来假装在抠。又听见一点了。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挺辛苦的,你得请请我。好,好。外面有双鞋——我挂了。”房间门哗的一声开了。她慌不迭地站起,手里攥着抹布,想解释点什么又不想解释,反正擦地呢,这是她的工作,这一片的地毯都归她管,她爱擦哪儿就擦哪儿。但是女人笑了,转身回屋,没关门。她在犹豫要不要给她把门带上,一双手伸出来了,里面递出一个苹果。“尝尝,大娘。今儿新寄来的,新疆阿克苏的,脆甜。”声音甜得就像腻腻的方糖。“我们有规定,不能要。”她脸红了,对方却趁机把苹果塞进她的职业服大口袋里,跟一堆一次性肥皂、浴帽、针线盒在一起。

讨厌的女人,恨都让人恨得不起劲儿。

她最讨厌这个时刻。踏出宾馆的门,然后她就混进了这个城市,东拆西建,一刻都不消停。可这是省城啊,当年她背着行李千难万险来到的地方呀。她在这里成了家,有了儿女。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在门外,在这个城市的外头。真可耻啊,这个城市,看起来好像很包容的样子,容纳她,也容纳那么多攀上爬下的打工人,可是死活不肯给他们一个归属感。活儿一完了,到底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可怜,把路修得那么宽的黑瘦男人,你可是有钱买辆车呀?把个楼建得天样儿高,你可是能住上它一回?

她从路边瞅见一辆小黄车,马上就要骑上了,被路过的小伙子接着扫走了。过分啊,这已经是第三回她自己的“专车”给人骑走了,平时她都是把车藏在绿化带里面,可还是有那眼尖不嫌麻烦也不怕挨人背后骂的。后来她想了一个法儿,也是跟附近的工友学的:她拿黑色胶带盖住了车身上那个二维码。好了。她终于有一辆专属于她的座驾了,总算在这个城市有了一样略微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到出租屋时,丈夫还没回。他们只租了一间屋,另外一间屋住的是对小夫妻,小得过分,女孩娇嫩嫩得跟个刚掐下来的小禾苗似的,男孩又瘦又矮,回家窝着身子直挺挺往屋里走——让她想起她远在老家的儿子。老家的房子倒宽敞,只有婆婆带着孙孩住着。结婚时,丈夫说等婆婆走了,那房子就是他们的了,随便卖一卖,再从城里寻摸个蜗牛房。

丈夫卖盒装粥。早上三点就在厨房里侍候六只锅,为此没少跟房东吵架。六口锅煮上,丈夫就偎在炉前睡一会儿,闹钟十分钟一响,响了丈夫就搅一搅锅。一开始她是不知道盒装粥是卖不了一天的。有回她起兴去迎迎丈夫,就见集市上,丈夫搁粥的三轮跟一个地瓜炉子用生了锈的铁链子拴一块儿了。她总觉得拴一块儿有点别扭,哪儿别扭说不上来。等她守摊子守累了,正想撤,恰好瞧见丈夫跟一个比她年岁还大的女人从胡同口冒出头来。那女人黑糙的皮肤,手盘在丈夫的胳膊肘上。她只耷拉下眼瞧着那根黑粗的铁链,躲也不是,迎也不是,脸上倒先由白转红,好像没羞没臊的是自己。

她也闹过。丈夫说就睡了一晚。她问,啥时候?怎么睡的?谁先有那个意思的?丈夫不耐烦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她扯下来,继续熬他,说呀,继续说呀。丈夫说,我没钱没样貌,人图我啥?不就是互相取个暖和嘛。取暖!她上下唇不停地抖,泪珠儿像是门帘一样坠下来。压低了声音又扯拽丈夫,丈夫又把被子一蒙,往炕上一滚,面冲着墙睡觉了。她横生了一股力气,把客厅里还没煮熟粥的铁锅端来,一股脑镬在丈夫的腿根上。也算丈夫有福,那天粥还没到沸腾的温度。她请假在家照顾他,顺便监视他,断了他的念想。反正她没再见过那个女人。

窝囊吗?夜里她天天失眠,睡不着就问自己,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迷迷糊糊她还是给这个城市的黑暗杵进了睡眠中。白天她更是盯着那些女人,妖娆的、青春的、鲜活的,甚至粗壮的、肥胖的、摇曳的,凡是女人都是践踏她的。女人,让她遭尽了殃。

3

早上那女人跟她说,屋里肥皂没了,让她添一块。她在她屋里转过,无非像所有女人那些布置:衣服、粉儿、香水,说到底是笼络男人的那一套。她照例打开衣橱,亮闪闪的衣裳一件挨着一件,说悄悄话般地前倾后挤,薄薄的身子,一个个勾在横架上,又冷淡又傲娇。她把它们翻过来翻过去,缎子面像凉水般地流过她手心——天阶月色凉如水。心口窝无端地涌起这句诗,算是她唯一记得的,毕竟,她上到高中就辍了学。不是她愿意辍学,那时候都这样,也就支书的孩子能继续读。但她总好歹是读过书的,就好像患过感冒,身子烧起过,就知道怎么热了。在这一刻,这句诗就淌过她心间。她觉得一阵潮湿。想起自己也曾经穿着时兴的缎子面短褂站在面粉厂的人群里。人人都说她美得很,留着短发,利利索索的,又用铁梳子往火上烤,给额前烫几个卷。她是知道自己美的,又知道自己美得还不够,够不上一步登天,她也没那个命。在面粉厂干了半年后,支书那上大学的儿子回来干车间主任呢。人长得很帅气,站在哪儿都像是一柄长枪插地,你怎么都不会瞧不见他。在车间打水时,她就发现他的眼神跟牵出一条线似的,一头拴在他自己眼上,一头拴在她身上。他们热恋了不到三个月,支书儿子的姐姐来找她谈话了。

也是天阶夜色。凉飕飕的风吹来荡去,那丫头比她矮,也穿着短褂,包翠叫她一声姐。包翠早想过,要是支书的姐姐不同意,她怎么也要表表决心,虽然出身比不上人家,底子薄,但是她不会少干一分,她也有操持家的本事,她会好好孝顺老人,对姐姐好。那姐姐开口了,却不是说这个,先说包翠的衣服上怎么有个洞。包翠低头一看,真的,扯过袖子来,后面真有个指甲大的洞,许是给家里姊妹点炉子时蹦火星烧的,她心里一阵疼。这时候姐又清了嗓子,护城河上飘过一阵薄荷的清香,很久以后包翠才知道,那是她吃的進口的薄荷糖。姐说,我弟弟是要当干部的,爹和我早看好了,有个好姑娘,也是大学生。包翠的脸先垂下了,大学生一条就比过自己了,还说什么,她还想挣扎一下。那姐又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听说了,你们家姊妹八个,就你一个人出来工作了。我跟我弟都是工人,你觉得你嫁给我弟,不是害他是啥?你要是中意他,那你就不该拖累他;你要是拖累他,那你还不够中意他。

不是害他是啥?那就是害他吧。中意他就是拖累,拖累就是不中意。一时间,她恨自己没有好好学文化。

天阶夜色凉如水啊。

她正发呆,门嘀的一声开了。她赶忙去收拾桌子上狼狈的果皮。女人伸着懒腰,看了她一眼,打扫呢,大娘。女人浅浅地叫了一声,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床边,脱下外套和高跟鞋,坐下来发着呆。她手脚勤快地开始擦卫生间的镜子,听见女人打电话,又是嗲嗲的,在说话的间歇,她已换好衣服了。包翠蹲在地上擦冰柜的手掌纹路,看到红色的吊带在女人瘦削的肩头上挂着,女人白白的腿叠一起,上头翘着一只绿色的拖鞋。她一边肩膀耸在耳旁,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在给手指涂抹一种芳香的润体膏。屋子里灌满香气。她听到女人点头,撒娇,绵绵长长的,欲拒还休的,声音里透着慵懒,是漂亮女人才有的慵懒,是泡在金水里的女人才有的慵懒。然后包翠听见女人说,我去就是了。包翠把毛巾地巾都换成新的,从厕所出来,女人已经穿戴齐整,波浪头发更像是一泓波浪,连身的裙子又勾勒又有空隙,给人遐想还给人留有余味。口红,睫毛膏,她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瞅着这些颜料上了女人的脸。然后那张美丽的脸凝望镜子里的自己,凝望到深深叹口气,从架子上取过包来,说:“那垃圾也倒了吧。我插门上的卡不要拔。谢谢。”

等女人走后,她才敢喘气。她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她耳朵尖着呢。情人,坐实了。但是坐实了又没了神秘感,为什么要给猜透呢。

4

是谁呢?她借着擦桌子,看女人随手落到床头的书。这只是顺道看,不是偷窥,那女人也没有损失什么,这就只是窥。她翻开了书扉页:给小童。你就像杏花一样开在我身体里。老徐。

像杏花一样?开在身体里?很暧昧了。很让人联想了。字像是一把草,黑黝黝地从白花花的书页里长出来,蜷蜷曲曲,撇捺都打着弯。老徐——这卷曲着的名字就顺畅地滚进来,然后她突然浑身像遇着冷水,打个激灵,老徐?老徐不就是那个大企业的领导,二三把手的样子,专门管宾馆的?走路挺着贼大一个肚子,手一甩一甩,好像要把鼻涕往地上擂的那个。有个齿轮轰隆隆地在包翠的脑袋里运转,咔咔对上了,严丝合缝。对嘛,他分管下属的宾馆,自然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自然要给情人安排上了。

中午吃饭时,包翠在食堂,开始察言观色起来。她发现女人走在前面,隔着三个人是徐经理。女人排队到她跟前,就那一刻,她掌握着她的伙食,她有了一种掌权的感觉,她要她吃多少她就得吃多少,她要给她盛肉她才能吃上肉。她把勺子往锅里一铲,几个肉丸子从勺边缘晃晃,滚落下去。她从容不迫地按住她待要拿走的餐盘,又把几个肉丸子捞进她盘里。对,这是苹果的报偿。她也是能报偿她的。不欠她什么。

徐经理挨到了,他们打着一样的菜,嗬,那是自然了。他们打完饭,分开来坐,一个东头,一个西边。互相只是点点头,那是咧,越是冷漠就越是暗潮汹涌,都不想给人瞧破。包翠注意着他们,就像特务刺探着军情。一会儿也不用她刺探了,徐经理把她叫过去,开始向她叨叨最近几次的卫生大检查。是了,她是服务员里年龄最大的,他当然很是感谢她的付出,又希她能理解单位的难处,现在人多事少,可能面临裁员,让她有个准备,从这个月开始找找下家。经理这是为她着想哩,缓冲期她还能领着工钱。她跟经理吵了几句嘴,凭啥就要她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她活该吗?到哪儿都是下苦力的命。比如说,服务员有这么多,偏偏每回搞大检查就要抽调她,干得累死累活,工钱和原先一样拿。为啥每回跑腿就要她来?因为她年龄大了吗?她才不过四十,那些小丫头们一个个才十几,该她们跑的呀。现在,到了要裁员的时候,每回都先找上她。

谁管她。她躲在宿舍里伤心地哭。隔壁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在啃苹果,啃一口,吐口皮;一个在跟男朋友打电话卿卿我我。伴着这些声音,她的委屈更像是一腔春水流淌过去,漫过她头顶。要是她能够回到年轻时多好,要是她能像那个女人那样生活多好!都是人,都是女人,命怎么就那么不一样。想到女人,她眼里的泪突然就停了,她抬起眼来。老徐——她要是掌握了他们的事儿,她就能继续干下去。干下去,才有年底的荣光,为了荣光,她还能辛酸一阵子,憋屈一辈子。那天晚上,她的耳朵就是为了那女人而绷直着,聆听着。女人夜里12点才回,身子拖着,像一只酒瓶子晃晃荡荡,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嗒嗒响。走过值班台,女人踉跄一步,紧绷绷地弓着身子呕吐。包翠上去扶着她,又是递纸又是拍背。随后把女人搀扶进屋里。女人继续吐,一股黄黄的酸胀味搅落着空气。那女人突然抱住她开始哭,两个女人,深夜,抱着,抖动在一场海浪里面。包翠感到了浮浮沉沉,然后女人仰起脸来,说:“女人怎么这么难?”她这样说着,长发缠绕着身体直直地落在枕头上。她睡着了,睡眠打着她。

5

包翠记得那句话,说女人怎么这么难呢,她也是这样觉得。这样漂亮,正当芳华的女人,与自己有同种感触,她心里沉过一阵麻麻涩涩的痛楚。女人醒来后,好像忘了她。顺道忘了昨晚的拥抱。包翠手里拿着抹布,故意磨蹭着。她到底要问问她是不是老徐的女人,能不能帮帮她。开口那么难,可是,要是不开口,她怎么回老家过年?她能干什么呢?回到家是另一摊子事儿。谁能想象,她的丈夫也是会在外边偷人的?

可她还记得自己才过了年轻岁月。对了,年轻时,她曾被支书的儿子辜负了,蒙着被子哭到眼肿。她毕竟还把身子给了他。那时候觉得爱情是干柴,总是要用火烤。这下好了,火烧起来了,然后就釜底抽薪。面粉厂里墙都是薄纸样儿,隔风吹耳,人人尽知。好在,那时候她丈夫不嫌弃她。在厂里,女人们在她面前放了一面隐形玻璃。几十双眼睛在玻璃上打来打去。她就是个观光猴,她们都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闷头往前赶,赶到月亮隐没,哭声奔涌出来,小短褂在黑暗里一耸一耸。她的丈夫就是那么捡上她。狠狠地说,别理她们,净乱嚼舌根!就这么着,她便坐上了他那松松垮垮的二手自行车,然后进了他的洞房。丈夫丢了面粉厂的工作,开始外出卖盒饭。生意好些了,攒下钱了,他们农转非汇入城市,变成建设大军的成员。从那时候就不景气了,丈夫老实,给人骗过钱,渐渐束手束脚,跟沙发睦邻友好。女人的命就是这个,就是嫁猪随猪,嫁狗随狗。她能说啥呀?他可是不嫌弃她。

她开口了。脸先通通红,像有一盆火烤过。她问她是不是老徐的女人。女人正歪着身子系高跟鞋的细带,笑了,问,什么老徐?包翠急急地把自己是怎么进城怎么丢了第一个工作,怎么经人介绍到了宾馆怎么任劳任怨,怎么给人欺负统统往外倒,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捅出话来了。话一层一层压着,跟陈年老酒似的,泛出一股窖藏味儿。说着说着,她掉了泪。连眼泪都泛着酸。女人说:“我老公姓于,不姓徐。”包翠心里想,当然了,姓于的是你老公,姓徐的是你情人。情人?她想起了支书的儿子。不过她不是,那时候,她是为了爱哩。她把身子热了又热,就贴合着那个人。她是想嫁给他的,只要他家里同意。家里不同意,哭个湿透也还是不同意,就算把身子給了人家还是不同意,两片嘴唇上传下达,不同意,多么轻易,这就是一辈子了。

包翠厌恶那女人之类的人,要跟她们划清界限。但她并不把话晾明白,她只是开始说起生活的不易,好像这生活的不易都是那女人给自己带来的似的。女人听得不耐烦,忽然从橱子里拿出一件绸缎衣裳,水波纹一般,在灯光底下粼粼的。“大娘,这个给你,我看您年轻时也很好看的。我不穿了,我瘦了。”当然了,女人瘦了,她的肥衣服只能施舍给别人。包翠推了又推,手一摸上那缎面,无端地,过去那些年华就统统流淌起来,从她的手心到她的心窝窝。她跟她之间那条河就开始涨潮,从涓涓细流变成海阔样儿。她明明在推,手却黏糊糊的,为了那种柔媚的光滑而湿润。女人说:“你出去吧,我要睡了。”临走,她把衣服匆匆扔下了,踩着北京老布鞋的脚变得沉了,沉得她想哭,她开始跑起来,好像跑起来这身子骨儿才轻盈一点,要不太沉了,她从龙湾湖跑过数码大厦。

回家的时候,满身臭汗,楼道里溢满粥香。丈夫总算又熬上了粥。隔壁两个小孩吵个不停,丈夫说:“周末得回去一趟了,老娘怕是不行了。”他们舀了两碗小米粥,各自端着,吹着碗沿。丈夫又说:“村里来电话说了,老娘开始老眼昏花了,自己走着也跌了跟头,二丫过去照顾了,情况很不好。该把衣裳准备好了,该置备的置备,该把孩子带来了。”她点头,把粥吸进嘴里。她开始长长地闭上眼,想象那座老房子怎么轰然倒塌,又怎么在倒塌后,变成一沓沓现金。丈夫说:“不早了,我出摊去了。回来咱们赶回老家。”真是破天荒。她请了两天假,破罐子破摔了。结果两个人端着黑布,抱着寿衣,狠狠心花了30块钱,搭乘三轮回到村里,婆婆正瘸着腿,打老远站在门口跟丫头拉家常。

见了他们,婆婆不好的情况转好了。老屋子宽大又空旷,她把自己埋进三床沉得像猪的棉被里头,冷得打战。

6

两天后,她上晚班,没见到那女人,心慌慌的。她去问总台,总台说,刚刚退房。“退房了?可没人让我收拾东西呀?”“是呀。”总台的小姑娘斜着眼睛,冷淡着脸,拿手不停地捋着耳后的短发,一只指头直蹦蹦勾出来,“所以,你现在去收拾!”她刷开房门,那股幽香像两根棍子捅进她的鼻子。关上门,屋里好像还有那个女人,她的气息和影子还在,摇曳的、快活的、哭泣的,啥滋味呢?她是没法儿想,她的青春好像从跟支书儿子黄了的那天起就黄了。黄了的青春就是一摊泥沙,细碎碎、荒凉凉,跟丈夫重复着日子,昨天像今天,今儿像明儿。

她在床边坐下,床单被扯得凶相毕露。桌子上存着一堆果皮。忽然,房间里那两盏床头灯开始闪,像是电闪雷鸣。电闪间,她瞅见开了一半的衣橱里幽光闪闪。她哗啦一声拉开,是那件魅蓝色的缎子旗袍。是那个女人留下来的。灯灭了一盏,另一盏也昏暗下去,她浑身颤抖,借着黑,她把服务员的白褂长裤褪下,套头把那旗袍裹上了身,黑暗里,背后的幽光亮着。她只瞧见衣橱上嵌着的大鏡子,她往里瞧啊瞧。是她,又不是她。人靠打扮不是?说得是了。她便如此扭扭身子,把头绳摘了,头发跟疯草样儿漫下来,她往手里啐了几大口唾沫,也学着那女人那样斜插着手,把头发抹得油湿,脸蛋再多些粉。她啪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水灵灵地望着镜子,望着望着,一种怜惜就涌上来,她已经老了。只是在要死的路上奔命了。

门被敲响,一开始她甚至没听到。等她听到,门已经吱呀呀地转了。敲门声又小声又急促,像是说悄悄话又像是捉迷藏。她猛然惊醒,捂着自己泛着红潮的脸,她想开灯,又要开门,她便开了门。一阵阴冷的光亮闯了进来,然后光就咔嗒关上了。有人硬生生把她推得往后踉跄。黑暗中,也不是纯正的黑暗,是有些暧昧的黑。一股男人的味儿就盖住了房间里的幽香。好像一床被子盖上了另一床。然后那个男人一只章鱼似的大手浑身游走着。包翠想说话,男人的气息浓了,她浑身软下来,然后男人的手和身子裹着她,浑身地裹着,他扑倒她。她跌进那个床,那个柔软的床。她天天叠被,天天抻床单,却没躺一躺这张床。软啊,真是软。他急火火地提起她的旗袍,灯光昏暗,男人粗重的喘气像是要吹灭了剩下的这点光。他笼着她的腰,那只手就攥住了她的脚。脚让人攥住了。浑身便是一阵战栗。男人抓住她的脚踝,就那么把她一扯,她便像个布口袋,又重重垂下去。然后,她就想,这就是当女人吧。这就是,女人。

7

四月的时候,她离开宾馆满半年了。她没有再打工,和丈夫收拾了东西回到老家。丈夫承包下来一小块经济田,他们种梧桐、不老松、嫁接的月季,赤橙红绿青蓝紫的。说城市园林喜欢这个。婆婆还在破烂的竹椅子上荡着。儿子在河沿逮鱼。一上午不回来,回来就满身泥。包翠的心不知不觉地安静了。莫名其妙地安静了。她安静地看着丈夫,看着儿子,看着婆婆,看着眼前灰扑扑的村庄,看着漫长的稻草。

她想起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心思躁乱过的女人。

夜凉了,风起了,一片片矮矮的松树像伸出许多许多的小手,软软的,又硬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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