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是你最后的“乡党”
2022-03-17宋金波
宋金波
除夕之夜,家人看春晚,我翻闲书。虽然没咋上心,还是被动听了些节目。
有一搭没一搭听到后面,忽然生出奇怪的感觉。东北语言类小品从春晚“成建制退出”已经有些年头,然而,作为一个离乡多年的东北人,我还是从几乎每一个节目中捕捉到了显而易见的零散的东北话元素,包括词汇跟语调。
初三是央视的曲艺晚会,我特意看了,这次感觉更为明显。东北话中一些幽默元素,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入了很多场景之中,甚至人们往往已经无法意识到它们的最初来源。
就好像一锅粥里掉进了一大块东北咸菜,咸菜捞出去后,留下的咸味儿却再也难以消除了。
这大概只能算是方言传播、融合的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例子。但在这个疫情发生后的第三个春节,你能感受到的方言的存在,远不止于此。
比如春节前后热映的几部电影。《爱情神话》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它几乎全沪语的台词。似乎如果演员的台词都是普通话,角色们的“海派”恋爱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另一部《少年雄狮》,也有满满的方言元素。当然,它比《爱情神话》的开放性更强,也更平和。
我从前在西藏工作时,有一位老同事,是四川蒲江人。从认识他那一天起,他就一口纯正的四川话。别的四川人哪怕乡音较重,但是在与其他说普通话的人交流时,仍然会努力说得更像普通话一些,也就是经常成为段子素材的“川普”——四川普通话。但他不。无论对方是说普通话、陕西话、湖南话还是什么话,他都一概对以四川话,至于对方听起来费不费力,他似乎没有特别在意。
这样的人我后来遇到不少。我岳母是其中之一。她是湖北郧西人,很早嫁到广州,在广州生活了一辈子,但她的郧西口音顽固坚硬得如同石头。
我一直在想,维持一种方言表达(无疑需要花不小的力气),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我自己人到中年,才慢慢品咂出其中况味。
于绝大部分远离乡土的人,乡音会是他最后的“乡党”。
乡音是顽固而忠诚的,是故乡留给你的指纹和胎记。即便是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只要重逢那个熟悉的语境,它总能脱口而出。你自家乡带来的生活习惯、肤色、体形甚至容貌都可能会变得面目皆非,而乡音可与你相守至终老。时光流逝,你与故乡在亲缘、心理上的联系,终将随着生命凋零逐一断裂,甚至再无牵挂。那时遥想故乡,或许惟有唤出乡音,坐在你对面,与你尽一杯水酒,聊两句他人听不懂的天。
而在代际上,乡音却又如此脆弱易折。对于难得再回到故乡的人,只要一代人——仅仅只要一代人,你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音,就可能彻底湮没,像一滴水,融入海洋,再无踪迹可寻。而你甚至没有理由对此发出一声喟叹。
我有时想,也许对很多人来说,乡音不只是乡音。坚持乡音,是对自己来处的铭记,是对自己个人存在的反复确认,甚至是对某种压力的反抗。
鄉音的有或无,有时真能看出权力、地位、资源、交易、人格等的冲突格杀。打开中国方言地图,那些色块斑斓,乃至大量“方言飞地”,背后都是惊心动魄的历史,是人群的流动、分裂、融合、异化,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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