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纯粹次旺扎西艺术之旅的变奏
2022-03-17孙农
孙农
作为一名西藏本土艺术家和美术教师,次旺扎西亲身经历且目睹了近几十年西藏的美术创作和教育的发展。他在《20世纪西藏美术史》的著作中,梳理了西藏当代美术发展史,在艺术实践之余,不忘向历史借力,这也许才是接近西藏的真正途径。寻根之旅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方式。
折射在他胳膊上的光环,像一只造型奇特的手镯。无论风如何鼓舞,画室里的一切都岿然不动。次旺扎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慢慢回忆起那些将他带到这儿的日子。在谈绘画之前,他先谈起父亲。
锦鲤,数码照片,2017年
“你知道艾玛岗乡吗?那一带特别开阔,很有名的,出很多土豆。”次旺扎西描述的是他父亲出生的地方。艾玛岗乡位于雅鲁藏布江北岸的宽谷地和冲积扇上,地势平缓,气候独特,是土豆种植的理想区域。也是在这次采访之后,我才知道“艾玛土豆”是日喀则南木林县的招牌。唐本家族的人,就生活在这片土豆茂盛的地方。唐本家族的故事很长很多,据说祖先是格萨尔王的战将之一,名为唐子雍住。唐本家族一共有两座庄园,而为什么是有两座庄园,还有一个浪漫的故事。当时唐本家族立了战功,因而有封地的机会,在被问到要哪块封地时,唐本先祖便指着南木林到雅河边的广阔腹地。这实在是一片过于大的地方,为了满足功臣的需要,大王便急中生智,给了最边上的一块,和靠近河边的那块,中间那块就没有封给唐本族。唐本家族因而在封地两头分别建了一座庄园。“这是家族的传说,格萨尔王也是传说,但每年藏历新年的时候,全村的老百姓会举行一个敬神仪式,主要是由村里的爷爷、父亲等长辈,把风马旗插到唐本庄园楼顶上,而且还要插两处,说是唐本庄园有两个神。”次旺扎西说,父亲曾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当时庄园里有顶非常大的帐篷,当帐篷支起来,马可以在帐篷里跑起来(赛马)。现在这两个庄园都还在,但却没有人知道那两座建筑到底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反正我爷爷入赘到唐本家的时候,建筑已经在那了。”
次旺扎西的父亲,名为唐本才多,他就在唐本家族里出生长大,其所见所闻都在平日相处的时候,讲给次旺扎西听。“十三世达赖喇嘛去京城见慈禧太后的时候,我爷爷的第一位丈人是护卫官,他在北京待的时间应该比较长。老丈人有个马夫,从北京带回一个汉族女人,他们俩说话时总用汉语,一说就是咱们两个怎么怎么样,没人知道咱们两个是什么意思,于是全村的人就给马夫取了外号,就叫‘咱们两个’”。唐本才多小的时候,见过那个马夫,那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每到过年的时候,马夫就会换上从京城带回的戏服,即兴喊出一些汉语,类似“封箱啦”的发音,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可以确定的是,马夫在紫禁城学了不少。那趟京城之旅的印记,至今留在唐本庄园里。“当时带回了很多织锦,现在庄园的墙上彩绘还有很多那种‘寿’字、‘福’字,可能是模仿那些织锦,当地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就是一幅图。”唐本才多的童年记忆是丰盈的,因为其父,也就是次旺扎西的爷爷是从哲通(藏语意为能看到扎实伦布寺的地方)家族入赘过来的,爷爷多吉坚参是哲通多吉南杰的二儿子,两个家族有密切往来。每到新年的时候,哲通家族的人会乘坐牛皮筏,渡过雅鲁藏布江,来到唐本庄园住上一阵子。唐本才多常常会爬上楼顶整日张望,亲戚的到来,会平添许多热闹。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带来很多礼物。“哲通家族是很开放的,他们对新鲜事物一点都不排斥,像留声机之类的外来物。”对于次旺扎西来说,父亲小时候的生活,是超乎他的想象的,外来文化在那时已经开始慢慢渗入。
画室一角
唐本才多早些年上私塾,学习藏文和英文,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日喀则的庄园去了拉萨。因为想要成为旧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必须先到布达拉宫俗官学校学习。而没过多久,西藏和平解放,唐本家族的庄园便实行了赎买政策。庄园里的财产分给百姓,政府折价给了一笔钱,次旺扎西的爷爷便带着全家人离开日喀则,在拉萨的八廓街落脚。《十七条协议》签订之后,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會成立,唐本才多成为年轻藏族干部中的一员,被派到藏干校(西藏大学前身)学习汉语。就在八廓街的家到藏干校的必经之路上,唐本才多遇见了自己的爱情。“我父亲是一个赶时髦的年轻人,当时骑摩托车,他没有去找一个贵族子女,而是找了拉萨的市民,我母亲的家里是做小生意的。”
唐本才多一开始是在民政厅工作,具体要做的是帮助新人办理结婚证。“90年代,我父亲去成都的的昂桑(西藏当代画家)父母家,他们把自己的结婚证拿出来,上面就是我父亲的签名。”次旺扎西出生于1963年,而自他记事起,父亲便因出身的原因,下放到东方红居委会了。居委会有农田,唐本才多开始种地,收割,挖厕所,打土坯。每当父亲外出劳动的时候,因为家里没人带孩子,次旺扎西常常被安放在父亲的自行车上,跟着父亲一起到山间田野。“居委会的大会堂在河坝林清真寺,那个时候我刚会走路,所有居委会的人在那里,一个一个介绍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我父亲被叫名字时,他上台,我就跟着跑上去。我父亲下去的时候,我还在上面愣着,在看有那么多人。”轰轰烈烈的“文革”时期,一切管控都很严,每逢过年过节,戴着袖章的人,都会到家里查看大家在做什么。唐本才多是一个音乐迷,家里还藏有留声机和很多唱片,都是些歌剧唱片,家里有一个大立柜,他把立柜打开,留声机放进去,再把唱片放上去,音乐从大立柜缝里放出来。“我们一家就站在那个缝旁边听音乐,音乐声音开得很小,后来不久父亲把唱片全敲碎了,至今记忆深刻。”次旺扎西当时只有五六岁,但已经喜欢上了这些音乐。艺术熏陶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无题》布上油画,1986年
在次旺扎西眼中,自己的父亲的艺术细胞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也是稍大一些的时候,父亲等人会被居委会派去拉鲁湿地挖草坪,草坪要切块,晒干了好当柴火燃烧。唐本才多和其他几个工友就会把围棋拿出来,摆在地上对弈。“我就是“文革”时期的孩子,没有父亲那种雅兴,就会掏鸟窝,下河捉鱼之类的。”唐本才多喜欢音乐、围棋,影响次旺扎西最深的还是绘画。“文革”后期的时候,情势稍有松动,唐本才多便开始偷着画画。唐本才多喜欢画动物、花卉,还经常临摹一些作品,次旺扎西也是在这个时候喜欢上了画画,他还跟父亲一起临摹了一幅水彩画。那幅水彩画是由俄罗斯通神论者尼古拉·罗力赫创作,印在一份印地文报纸之上,小画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的。其很有可能是根敦群培从印度带回拉萨的,在动乱的年代,根敦群培将所有文稿以及资料都交给了自己的弟子霍康·索朗边巴保管。“霍康老爷子和我父亲在同一个居委会,他知道我喜欢画画,所以就把这幅画借给我父亲。”那是次旺扎西第一次看到跟之前所见画作完全不同的绘画作品。“那幅画大部分是我画的,一开始是我们两个一起画,可画着画着,父亲就睡着了,然后我就画完剩余的部分,等他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全部画完了。”
次旺扎西喜欢画画,这让父亲很欣慰。改革开放初期,出版业蓬勃发展,各种书籍涌现,唐本才多会把最早介绍外国艺术的书籍买回来,如伦勃朗的素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罗丹艺术论,还有法国现实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览时,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小画册等。“像《罗丹艺术论》这本书,我当时的汉语水平根本读不懂,但父亲会买回来,一字一句读,一边读一边翻译成藏文,讲文艺复兴,讲古希腊雕像。”
就读于拉萨二中时,一周上一次的美术课,是次旺扎西最喜欢的。虽然他也喜欢物理,数学成绩也不错,但还是放弃理科,偏重绘画。西藏当代知名画家李知宝当时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湖南瑶族人,分配到拉萨工作,他对那些学绘画的孩子十分上心。上课之余,李知宝还办了一个业余的美术训练班,把几个喜欢绘画的孩子聚在一起,到野外写生,画一些风景画。“昂桑的弟弟昂青(西藏当代画家),我们都是一个班的,除了我们二中的几个学生外,还有一些其他学校的学生。当时在拉萨画画的一些老师,也常被请过来指导我们一下,如阿布老师、丹朗老师等。”在没有正式走上绘画道路之前,次旺扎西已经亲眼见过陈丹青在拉萨的八角街、冲赛康等地画画速写。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陈丹青,只知道他是内地来的画家,穿着中山装,拿着钢笔画速写,次旺扎西就站在一旁观摩。
1980年5月,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派老师到西藏招生,名额只有6个,当时报名的只有十几个。考试的地点设在布达拉宫下面的西藏革命展览馆,考试分两组,每组有一个模特,是从歌舞团请来的藏族演员,一男一女。次旺扎西被分到男模特组。“当时考试氛围还是很宽松的,就是人可以随意出去、进来,报名考试的人,年纪相差也比较大,什么年纪的都有,有人考试连颜料和画笔都没有,也没具体的概念,说是考美术,人就来了。有一个比我大很多的人,拿着一个小玻璃片,在考场上到处要颜料。”次旺扎西还是相对专业的,油画的颜料他都有,加之有一些绘画基础,他在考场上算是有信心的。但是考场上还有比他更专业的,比如很早就开始绘画的阿曲(西藏当代画家)。“他就在我旁边,油画架子支起,画布一铺,反正所有的东西都是专业的。我从来没用过油画架,也从没见过那样画画的。他(阿曲)把毛笔含在嘴里,我就觉这样画画太厉害了。”次旺扎西在考场上大开眼界的时候,只有17岁,那场考试考了一天,需要画三幅画,每幅画大概画两个小时。因为过于兴奋,考试那天都吃了什么,怎么吃的,忘得一干二净。
《马厩》局部,板上蛋彩画, 1991年
次旺扎西最终被录取,6个学生,3个人分到国画专业,而他自己分到油画专业。在北京读书时,老师们都很热情,加之改革开放,国内外的展览一个接一个,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展览。“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一个专门的美术画册室,但是一周只开放一次,一次只开半天。那里的画册很多,当时管书的老太太很严格,借书也很难,所以我们每次都是泡在那,一直到关门。”除了书本和课堂,学校还組织学生到山西晋祠、云冈和洛阳龙门石窟等世界文化遗产和博物馆参观,次旺扎西在绘画的道路上越走越稳。
毕业之后,次旺扎西在民院留校,担任班主任和速写老师。而这个时候,寻找艺术上的“纯粹西藏”的执念,已经在次旺扎西心中扎根。他是上大学之后,才逐渐开始比较深入地了解和学习西藏文化、历史以及宗教,也是在这期间突然发现自己所生活的西藏竟然有那么多未知的东西。离开故土,远赴京城求学,这种无意识的别离催生了他的寻根情结。1985年,次旺扎西特意回到西藏,问父亲该去哪里寻找真正有传统、历史积淀的地方,父亲建议他去山南,按理说,雍布拉康、琼结、桑耶寺这一带应该不错,但次旺扎西并没在那里找到艺术理想中的“纯粹西藏”。
还要继续寻根。1986年,有一个青海的画家,叫长寿,到民院进修,次旺扎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因为他知道画家的老家就是青海果洛牧区,便跟朋友一起去青海果洛。那的确是一种次旺扎西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到了青海省果洛州,他们骑马赶到长寿亲戚所在的夏季牧场,夏季牧场在很高的山上,住在山中简陋的黑帐篷里。“他们全家都住在帐篷里,我和我的学生,以及一个小男孩,我们三个住在另一个小小的三角帐篷里。帐篷是搭在斜坡上,因而不需要枕头,就是把腿往下放,头枕在坡上。刚开始我是不会睡,睡着睡着,一不小心就横着了,就把他们两个全赶了出去。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们蹲在我两边看着我,又不敢说话。”那天醒来,次旺扎西一个劲道歉,第二天注意了,才学会在斜坡上的帐篷里睡觉,然后就待在高高的山上画画。
帐篷里放着沙发,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念经,小男孩穿着中山装和喇叭裤,牧区家里播放着港台录像,台球出现了,可乐也出现了。当心里的预期和现实差距太大时,不知所措悄然而至,次旺扎西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画了。那趟旅行,他就画了一些类似超现实风格的作品,就是把不同的素材拼凑在一起,带有试验性的感觉。“这种绘画风格,我在展览上见过,就是自由拼贴,时空交错。可我看了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就觉得特别感动,当时觉得他画的和真正的西藏很接近,我又不想跟他完全一样,我还是想画自己心中的西藏。”
西藏对艺术家来说,一直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地方,作为本土画家,次旺扎西最终选择回到生活原处。大概是画人物时,找不到艺术理想中真正的西藏,次旺扎西萌生了画风景的念头。在他看来,人一直在变,着装、习俗等会跟着改变,所以想要在人物画上展现纯粹很难。但是,山、水就从来没有变过。次旺扎西在一段时间里,真心实意地迷上了画风景,他觉得那些才是“未受时间侵蚀的一个西藏”。山水真的没有变过吗?“后来我发现风景也在变,我已经不画那些风景了。现在修了高速公路、隧道,风景的变化也是巨大的。是我们的介入让风景发生了变化。”当他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人已经去挪威读硕士,西藏的风景都看不到了,没有了西藏氛围,风景自然而然画不下去了。也是在这种境地之下,刺激他去做一新的尝试,找出一些图片素材,再把它们放大,颜色上做些调整,新的创作竟然也可以很享受。就是在画新东西的时候,次旺扎西突然就释怀了,那种纠结寻找“纯粹西藏”的苦恼也没有了。“我发现人其实很享受这些东西,享受变化,艺术家应该是更开放的,就是有更多可能性,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做什么,都不一定是画画。”
只要是艺术,是不是绘画的形式早已不重要。对于美或者审美而言,我们常常会把它归结于人类的才智,而实际上,它应该归功于时间的延续,以及许多人的经验。就拿次旺扎西个人来说,走上艺术之路,绝非偶然。他的父亲唐本才多就是那个为他打开艺术之窗的人,而往更早了说,唐本才多本人也是受家族另外的家人影响。据次旺扎西回忆,爷爷出身的“哲通”家族,有一个父亲同辈份的人,是父亲走上绘画之路的引路人。“他是我爷爷哥哥的儿子,就是我书里采访过的冉热仁波切,他比我父亲年长许多,当时没有电话,常常写信寄到唐本家族,信的旁边就画上插图,我父亲看到那些插图,大概是受影响的。”冉热仁波切曾经跟随根敦群培学习诗歌写作,他本人常说绘画是不务正业,但其实是很喜欢绘画,也很有艺术鉴赏力,他曾见到过根敦群培一些很精美的水彩画作,如斯里兰卡寺院、悬崖上的寺庙,大海的波浪,等等。由此说来,美从来都是传承的结果。
作为一名西藏本土艺术家和美术教师,次旺扎西亲身经历且目睹了近几十年西藏的美术创作和教育的发展。他在《20世纪西藏美术史》的著作中,梳理了西藏当代美术发展史,在艺术实践之余,不忘向历史借力,这也许才是接近西藏的真正途径。寻根之旅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方式。
“我父亲出生的庄园,我从来没有去过,直到父亲去世。”次旺扎西第一次踏足父亲的出生地时,是带着弟弟、女儿,以及父亲骨灰做的擦擦。在唐本庄园的山后有一个尼姑寺,她们为父亲做了仪式,点了酥油灯。擦擦放在岩石下面,能看到南木林县那条叫向曲河的地方。“西藏寺廟供水的传统来自古印度僧阿底峡,他来到西藏时,弟子问用什么供佛,阿底峡说西藏的水很好,于是便用水供佛。”擦擦类似小佛塔,次旺扎西带着家人,将擦擦放在能望见向曲河的地方,不断流动的水是永不停歇的供奉。
苏格拉底说美是难的,因而追求美也应是永无止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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