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社区中新生代农民工空间秩序建构
2022-03-16杨瑾瑜
杨瑾瑜
(安徽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一、引 言
抖音、快手等短视频社区在2017年异军突起,迅速覆盖数亿移动互联网用户,小镇青年成为主力军。快手聚集了一群新生代农民工①本文中的“新生代农民工”指的是1980年及之后出生、农村户籍、在城镇里从事非农业工作的劳动人口。,他们来自小县城和小镇,在城镇的广场、工地上,在农家小院里,做着励志的、逗趣的、出格的,甚至怪诞的表演。这群新生代农民工的身体展演并非符合主流审美,与明星、艺术家所追求的“美”的表演截然相反,更是脱离了精英文化的范畴,但关注度却高得惊人,有上百万粉丝的ID不在少数。奇行异状的身体展演之外,青年农民工日常谋生以及自娱自乐的闲暇生活也都成了吸引眼球的景观。快手短视频社区的新生代农民工因此也迥异于刻板印象中的农民工、打工妹,他们积极利用新媒介技术,以鲜活的媒介影像生产,来释放和实现自身诉求,同时也建立起新的空间秩序。国内学者也十分关注新生代农民工网络媒介使用与赋权的问题。郑欣指出网络媒介使用对青年农民的城市适应有积极的影响,缓解了青年农民工在城市的隔离感和孤独感[1]。何晶、晏齐宏发现网络操作技能的提升有助于农民工的社会发展,但青年农民工尚未意识到互联网具有的强大功能“如赋权、构建职业人脉、提供职业、专业、技术信息等”[2]。正是因为青年农民工还未能发挥新媒介技术的优势,所以黄梅芳强调当务之急是提升青年农民工的媒介素养,呼吁从政府到社会各界,重视农民工“污名化”问题,为他们的媒介素养乃至社会发展发挥力量[3]。另一方面,尽管快手上线后很快爆火,相关研究却不多。杨乐怡指出快手作为国内用户体量最大、活跃度最高的短视频社交平台,短视频的UGC 价值得到充分重视和挖掘,但也存在着内容创作力匮乏、良性创作模式未形成、内容监管成本高,价值中立难等显著问题[4]。综上,短视频社区对新生代农民工个体发展与群体形象塑造发挥着怎样的作用,是迫切需要讨论的议题。本文基于身体—空间这一研究框架,探察新生代农民工在短视频社区中建构的空间秩序及其困境,并为新生代农民工如何通过短视频社区实现更好的个体发展与群像塑造,提供路径建议。
二、短视频社区中新生代农民工空间秩序建构的基本样态
快手、抖音在主流话语里总被贴上“土味”“低俗”的标签。符合主流审美的功夫、舞蹈音乐表演,在这里反而显得异类,那些因快手、抖音火爆而入驻的光鲜亮丽的明星,在其中也有些突兀。不同于常规空间由精英阶层主导的秩序和逻辑,新生代农民工在短视频社区建立了新的空间秩序。有上百万、千万粉丝的ID和粉丝少的ID及新来者之间形成了新的权威关系,这些脱颖而出的“能人、红人”因为创造的身体景观而赢得高关注度。
(一)空间秩序的奇观化
身体在被观看的同时,也被欲望和认知打量,因而“渐渐远离其肉体性存在,而转化为一堆表象,或用一个生动的词叫景观”[5],新生代农民工在快手上参差多态的身体展演形成了让人或痴迷、或惊诧、或不屑的景观。留着时髦发型穿着军大衣的农村青年站在小平房前的空地上,作深情状唱着情歌,此时身体既是自我的承载,也是被观看的他者。新生代农民工在自我表达中,传递“被看”的欲求,表演的同时想象着观众是在场的,“甚至还会自我欺骗地表演着编造的身体神话,觊觎着观众的羡慕与赞赏”[6],从而获得精神的快感和物质的满足。既然表演的身体带着被看的欲望,那观看人数及反应就会引诱着身体不断地去迎合观众的喜好和审美趣味。90 后女农民工扛水泥、扛面粉、手劈砖头,袖珍男青年在段子视频里被调侃和戏弄,吃播表演吃不重样的异物,他们的表演一直在推陈出新,以吸引更多的粉丝。
新生代农民工创造的身体景观相较于体面、时尚的都市景观来说,分外有冲击性,是充满着创造性并带有野蛮生长力的集体戏谑,不是为了挑衅,而是为了被关注、被了解和被认同。当身体景观汇集了大量时空交叠的视觉影像,真实就被凝聚放大,短视频社区中的新生代农民工“作为沉醉于景观幻象的戏谑者,他们往往在景观秩序中践行着身体与身份的狂欢”[7],建立起来的空间秩序也是奇观化。
(二)空间秩序的去性别化
快手、抖音上的女农民工往往是有力气的、泼辣、彪悍的,在小品段子里,吵架打骂例如妻子打丈夫的场面比比皆是。女农民工扛重物甚至手劈砖头,展现远超大众认知的体力劳动强度,做苦力活养家的女农民工快手、抖音上比比皆是。ID“如冰-潇瑶派”背后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农村姑娘,展示了一个跟同龄男人一样甚至比男人还能干的女工的生活。她可以开拖拉机运水泥、肩挑八桶水、同时背五袋白面,还能和父亲一起挑砖盖房,很多粉丝把她看作“工地玫瑰”,事实上,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浪漫色彩,她被家里当男孩子养,被父亲寄希望撑起家里半边天,她被水泥磨破肩膀,精疲力尽后吃着简陋的盒饭,只有在闲暇捡起爱好打拳练武术时才能看到一个秀气而有力姑娘的一些浪漫绮思。“90 后励志水泥姐”背后也是一个为了分担养家重担终日忙碌的女工,她送了五年水泥,衣服上常年带着很难洗净的水泥灰,她流着汗的、脏污的、疲惫的身体一直在奔走,当镜头拉近可以看到她伤残的手指、脏污的指缝,她在自述中称“适合做男人”。都市女性对于美、颜值的无尽追求离她们的生活太遥远,在满足一家老小生存需求的基础上再让生活过好一点,是她们最朴素的愿望。在这里传统的性别分工被打破,女性也不再是生理柔弱、性情温柔的形象,而且女农民工展现的体力、意志力已经打破了传统的性别疆界,她们的身体印刻着体力劳动的痕迹,她们在努力撑起作为体力劳动者的尊严和价值。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农村女青年不仅可以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同时还可以随着粉丝关注度的跃升去争夺资源,获得更大的成就。
(三)空间秩序的再中心化
列斐伏尔指出空间“表面上是透明的、反射性的和反思性的,然而它没有任何的纯洁性”[8],资本逻辑的残酷看似被狂欢、戏谑的身体景观模糊了,但媒介空间背后的资本运作以及内部的资本争夺,使得以短视频为媒介的身体展演不仅是一种被消费的商品,还可以实现资本增值并稳固财产关系,同时形成新的空间秩序,而新秩序一旦形成同样难以打破。粉丝众多的青年农民工成为网红,是短视频社区中万众瞩目的“能人、红人”,由他们组成新的空间权威。
“空间是媒介生产的结果也是生产媒介的媒介”[9],新生代农民工的身体和所处的物理空间一起进入时间短暂、空间虚拟的短视频社区场景之中,物理空间并未被视频场景消解,而是被一起卷裹着又形成了在同一时间拼合不同空间的媒介空间,日常生活的物理空间和媒介空间始终在互构。新生代农民工的进入和在场,解构了原本以意见领袖为中心的网络空间秩序,再构以“农民网红”为中心的新的空间秩序。“在空间内部,一些人或群体比另一些人或群体具有更大的控制权”[10],同样都是拍搞笑段子的、都是做苦力活的青年,粉丝众多的人对粉丝很少的人和新来者的压迫和威胁显而易见,被压迫者自身对这种压力或回避的同时强调自己不是在模仿,或退缩懈怠不去争夺关注,明显的表现是发短视频的频率降低,在拍摄题材和手段上也不多花心思。而有上百万、千万粉丝的青年农民工则在空间内部占有控制权的同时实现资本积累,通常情况是组建团队经营公司,实现奋斗目标,发家致富。这样的空间秩序显然不是精英主义的,但也并非是民粹主义的。如果把农民工网红孜孜不倦的身体景观创造定义为对主流文化、对精英主义的反抗,则完全是一种刻奇的想象。他们渴望被主流人群关注,更渴望获得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成功,哪怕是以一种自我异化的方式。“有时贫富差距大一点还不要紧,最怕的是穷人失去向上流动的希望,最怕的是一种绝望的感觉”[11],快手、抖音这样的短视频社区就是新生代农民工的筑梦和逐梦空间,他们在这里能够怡然自得甚至游刃有余地去捕捉更鲜活的希望,在土地滋养下积聚的生长力会驱使着他们不断挣扎前进。
三、新生代农民工空间秩序建构的问题审视
当然新生代农民工对短视频社区空间秩序的建构,也存在着一些突出的问题。这些问题都很典型,却不被他们重视,甚至还被看作生存智慧而大肆宣扬,给新生代农民工公共形象的塑造带来非常负面的影响,同时也会阻碍他们的长远发展。
(一)身体生产过于猎奇
刻意曝露身体的残缺、刻意表演怪诞的身体情态,这样的身体生产不仅是猎奇,也是现代性的吊诡之处。男青年穿着俗气廉价的女装在镜头前扭动着身体,最猎奇的是自残、吃异物,甚至用嘴放鞭炮。他们表演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吸引更多的观众,随着观看人数和点赞数上升,身体表演只会更娱乐、更猎奇,一旦关注度陷入瓶颈,他们就会为了寻求更多关注而焦虑,于是用更猎奇、更跌破眼镜的方式表演。而观看者则往往是在沉迷或惊诧中被卷入,即使不屑也掺杂着几分津津有味,日常生活中的疲乏被缓解,精神得以振奋,于是一边谩骂一边分享快手视频成了很常见的现象。猎奇是表演的身体和观看的身体的共谋。但长此以往,本是新生代农民工发挥身体生产与创造力的空间,也会陷入混沌不清的困境中,知识和思想的意义在这里皆是虚妄,新生代农民工作为主体的思考能力都集中在如何吸引眼球、如何涨粉,他们的身体展演看似放纵、实则压抑。而身体生产若止于猎奇,其意义就会转瞬即逝。新生代农民工若仅以表征化的身体景观作为个体发展的根基,生存技艺也会变成缚身的罗绳。
(二)文化资本缺失
布迪厄提出文化资本是社会各阶层和个体所拥有的教育水平、知识技能和文化气质的综合。他将文化资本分为三种形态,一种是身体形态,即个人通过家庭环境熏陶和学校教育,从而通过身体呈现出的一种精神面貌,包括教养、趣味等。第二种是客观形态,指的是物质性文化财富。第三种是体制形态,即通过教育获得的各种学历[12]。短视频社区中新生代农民工的这三种文化资本存在明显的缺失。他们的身体面貌和精神趣味被刻意营造出“土味”,他们的教育水平普遍较低,所拥有的书籍、绘画等物质文化财产也很少。这一群体精神和文化的贫瘠被镜头彰显无疑。更重要的是,新生代农民工通过短视频的身体展演,还表现出对教育与知识重要性的忽视甚至轻视。本身农民工群体早期文化资本就匮乏,具备一定的新媒体操作技能的新生代农民工若无法通过空间建构获得更多的文化资源,实在不利于长期发展。
(三)农民工形象固化乃至污名化
从稀疏破落的房舍、逼仄的小广场到大片裸露的黄土地,这些经过刻意选择和设置的空间,表演时刻意穿上的旧衣褴衫,夹着脏话的方言俚语、打骂厮闹的休闲生活,无一不在夸张和放大“农村人”“农民工”的身份,以此作为置身媒介空间和占有注意力资源的砝码,结构化的群体差异不断被强化。即使已经从农村青年变成网红,后续表演也只会更加浓墨重彩,甚至会编排污名化农村男女两性关系的段子。另外,新生代农民工的短视频展演所输出的价值观也比较单一,变成有钱人、过上好日子,就是成功。这样的价值观在很多个热度很高的视频里被青年人直白地宣之于口。最有代表性的是“波哥”的励志视频,主题和风格都很固定,戴着金项链和豪表的男青年在镜头前大嗓门喊话,激励年轻人要努力挣钱当老板,要成功要开百万豪车。开车带上漂亮的女朋友回老家是青年农民工的衣锦还乡,凭此才能在乡亲们面前“抬起头来”。男人成功就会拥有一切包括爱情、友情,有钱有车是宣示自我价值的着力点和落脚点。
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奔波、劳作,是城市化建设的生力军,但作为话语边缘人群在公共领域或被遮蔽,或被标签,他们总是意味着贫穷、不幸甚至可能犯罪,“似乎这一群体天然地就与这些悲情故事、恶劣环境联系在一起”[13]。现在新生代农民工通过短视频身体展演,以破土而出之势侵袭媒介空间、冲击公众视野,正如城郊荒地上,在“蛇哥”的牙关点燃炸开的双响炮。但这样的侵袭和冲击是以被堂而皇之地猎奇、不屑和怜悯,甚或被批评和封禁为代价的,也会加重农民工群体的“污名化”,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形象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
四、短视频社区中新生代农民工空间秩序建构路径
针对上述问题,新生代农民工对短视频社区空间秩序的建构,可采用以下路径,从而最终实现个体可持续发展以及群体的正面形像塑造。当然,解决以上问题的路径离不开平台支持和政策扶持。
(一)提升自我技术、运用微观叙事
短视频的身体展演可以被视作福柯所说的“自我的技术”,是一种生存的技艺。新生代农民工在践行自我技术的过程中,能够相信自我并从自我提升中受益和享乐。就媒介技术而言,新生代农民工尽管普遍学历较低,但大多具备初中文化水平,这样的知识基础已经可以让他们继续学习视频拍摄、剪辑等技术。在表演和脚本撰写方面,他们也可以向优秀的小品和喜剧节目学习,另外通过在短视频社区的身体表演赚到钱后,也可以去学习专业的表演。从叙事方式来看,新生代农民的短视频展演宜采用微观叙事的方式,以怀旧的视角抑或现实的视角记录日常生活,展现他们被土地孕育和滋养出来的特有的生命力以及劳动者的美好品质,向社会传递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正能量。普通人努力生活,很能打动人心,唤起共鸣。如此,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会不断提升,他们创建的空间秩序也会有更积极的意义。
(二)实现亚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转换
新生代农民工对短视频社区空间秩序的建构使得“土味文化”流行,“重构了现实物理世界中的文化资本形式”[14],并形成自己的亚文化资本。新生代农民工的亚文化资本要转换成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需要建立专业的制作、经营和管理团队,能保证那些脱颖而出的“能人”“红人”有持续的身体生产和文本创作,并且可以把“土味”文化转换为雅俗共赏的大众文化。若只是匆忙搭建起草台班子,农民工“红人”很容易变成昙花一现。那些有自己团队的网络红人在已经获得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的情况下,可以寻求与地方文化、乡村文化资源融合。新生代农民工在快手、抖音这样的亚文化场域积攒的资本要融合到现实社会的文本资本中去,从而获得更多的文化经济资本,如此既能长远发展,又能够推广地方文化、乡村文化,更好地塑造农民、农村的正面形象,创造社会正能量。
(三)构建新生代农民工命运共同体
最重要的是,脱颖而出、万众瞩目的“能人”“红人”们要有使命和责任感,不要因过度追求粉丝关注而损害农民工正面形象。对自己的乡亲同胞,要有“人溺己溺”的精神。快手平台应自觉承担起社会责任,带动新生代农民工共同发展,构建新生代农民工命运共同体。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不仅需要农民工网红担负起新意见领袖的责任,还需要有不求回报、兼济他人的胸襟,当然,积极主动地赢得短视频平台和政府的支持也至为关键。
农民工群体若能更加积极自觉地传递社会正能量,则其行动本身将更有利于现代社会发展。如若快手这样的短视频社区一直被主流话语隔离为“异质空间”,一直被“土味”“低俗”的标签裹挟,显然与现代社会空间机制的良性运作形成冲突。由此说来,公共话语也要更开放和包容,这需要媒体和学术研究者等多方努力,正视公共领域中散播着的对农民工群体的排斥和批判,以尊重、引领和更加包容的心态去重塑新生代农民工的公共意象。
五、结 语
在为青年农民工赋权的现代性媒介中,快手最富争议。作为社会文化压力的产物,快手、抖音等短视频社区充斥着青年农民工的怪诞、狂欢,与常规的由理性抑制的空间存在着强烈的相异性。那些脱颖而出并且能持续走红的“能人”,也是最具消费价值的身体景观的创造者,他们在短视频社区建立新的权威。需要强调的是,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短视频社区不是反抗的处所,亦不是乌托邦。这里有涨粉带来的各种博弈和抗衡,但空间资源的争夺虽然残酷,却能在最大程度上激活新生代农民工的主体能动性,并实现自我超越,快手这样的短视频社区既像是社会的“安全阀”,又像是“发动机”。必须要注意的是,新生代农民工对短视频社区空间秩序的建构也存在不少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新生农民工中的意见领袖、平台与政府部门等多方面努力。如何更好地通过短视频社区构建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发展路径,还要在后续研究中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