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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冈章太郎文学的空间隐喻
——以《水晶鞋》《看屋人》中的“征用屋”为中心

2022-03-16杨炳菁关冰冰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水晶鞋隐喻小说

杨炳菁 ,关冰冰

(1.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北京,100089;2.浙江外国语学院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一、“征用屋”的空间隐喻

美国学者迈克尔·莫拉斯基在《占领的记忆/记忆的占领》一书写到:“在日本本土文学中,战争与战后之间的断裂、相连以及从零开始的经济发展等,多通过具有象征性的战后风景得以表现。(中略)烧焦的荒野和黑市是反复出现的故事舞台。”[1]36“烧焦的荒野和黑市”之所以反复成为战后那段时期日本文学中故事的舞台,是因为作为象征性的风景,“烧焦的荒野”象征了日本战后的出发点是从零开始;“黑市”则“象征了战后的另一个侧面,即混沌、创造性以及无法抑制的活力”[1]36。这些在文学中具有隐喻性质的战后风景也成为那个时代的一般性记忆,深深地印刻在了日本人心中。

对于战后日本来讲,以美国为主的联合国军占领日本当为最大的事件。联合国的占领带有全方位的管控性,也决定了日本的未来走向,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若是要认知与理解日本的外部的国际地位、外交政策、经济措施,把握与阐明日本的内在的国民情感、生活意识、价值观念,则必须回溯作为日本战后“起点”的占领时期的历史。在诸多占领时期的象征符号或者战后风景的意象之中,“征用屋”成为了印刻在普通日本人的心底,且具有显性化的“战后风景”之一。根据资料显示,1945年12月末,在日占领军人数达到40万人左右[2],日方为了快速确保这一批占领军及其家属的住宅,故而就出现了“征用屋”这一专有名称。

所谓“征用屋”就是为占领军所征用的日本建筑。这部分建筑既有新建住宅,也有改建的民居,其主要功能在于为驻日占领军(主要为美军)提供日常居住场所。由于“征用屋”主要为驻日美军使用,因此许多日式民宅为符合西式生活而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从这一角度讲,“征用屋”不仅是当时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和接触占领军的地方,而且时刻提醒日本处于被占领状态。因此,不论是实际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征用屋”其实都带有潜在的隐喻性。然而此前对于“征用屋”的研究多从建筑史的角度展开①此类研究如《关于占领时期大阪征用屋的调查》(松本裕行《占領期における大阪の接収不動産についての調査》,见《空間・社会・地理思想》,2016年第19期,第101-109页)以及《有关占领时期京都征用屋的研究》(原戸喜代里,木口なつみ,大場修《占領期京都における接収住宅に関する研究》,见《住総研研究論文集》,2015年第41集,第121-132页)。,研究重点在于其对战后日本都市复兴以及居住环境意识产生何种影响。1972年,奥野健男出版《文学中的原风景》(『文学における原風景―原っぱ・洞窟の幻想』、集英社),谈到作为作家固有的、自我形成空间的“原风景”。以此为契机,1970年代末日本学界开始从空间,特别是都市空间的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解读,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前田爱出版于1982年的《都市空间中的文学》(『都市空間のなかの文学』、筑摩書房)。考察这一时期的研究可以发现,尽管学界从空间这一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了重新考察②例如《国文学 解释与鉴赏》(『国文学 解釈と鑑賞』)杂志曾于1980年第6期出版“作为文学空间的都市”(文学空間としての都市)专辑。在该专辑中,学界从空间视角对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森鸥外、吉行淳之介、安部公房、庄野润三、后藤明生等人的相关作品进行了分析。,但却鲜有研究关注“征用屋”这一特殊存在。

最能反映“征用屋”此种空间隐喻性的是安冈章太郎小说中的“征用屋”。安冈章太郎是日本战后“第三新人”的代表性作家。所谓“第三新人”一般指1950年代后期活跃在日本文坛的一批作家。他们的创作不同于此前的“战后派”,而安冈章太郎的短篇小说《水晶鞋》(「ガラスの靴」,1951)正是一部被视为“第三新人”登上文坛的作品。《水晶鞋》的故事舞台是“征用屋”,1953年安冈又创作出《看屋人》(「ハウス・ガード」),该故事同样发生在“征用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创作两篇以“征用屋”为舞台的小说足以说明安冈对“征用屋”情有独钟。以“征用屋”作为小说中故事的舞台显然表达出安冈对日本被占领这一状态的认识和情感。而如果从作为隐喻空间的“征用屋”这一角度来看,《水晶鞋》和《看屋人》可以说是一对“姊妹篇”,即安冈章太郎通过这两篇小说勾画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征用屋”的世界,并利用“征用屋”刻画出一种复杂的对美国的情感。虽然《水晶鞋》取得巨大成功,但缺乏“征用屋”的视角,而《看屋人》则几乎没有引起什么关注③有关《看屋人》,只有《被占领者的屈辱——以安冈章太郎〈看屋人〉〈水晶鞋〉》(アハマドM・F・モスタファ《被占領者の屈辱——安岡章太郎『ハウス・ガード』・『ガラスの靴』をめぐって》,见《日本研究:国際日本文化研究センター紀要》,2000年第20期,第339−357页)一文有所涉及。但该文虽然将《看屋人》与《水晶鞋》纳入同一框架论述,但其核心是“被占领者的屈辱”而非“征用屋”。。从“征用屋”这一视角综合可把握安冈章太郎两部小说中的空间隐喻。

二、《水晶鞋》中的“征用屋”世界

《水晶鞋》可以概括为“我”和女佣悦子之间的情感纠葛。该小说在发表后取得巨大成功,同时也一直为研究者关注。总体上,有关《水晶鞋》的先行研究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将“我”和悦子的情感纠葛看做是一个具有童话性质的爱情故事。第二个阶段是将日美框架纳入到研究视野,在力图揭示“我”、悦子以及克雷格中校的象征意义后,解读小说中所显示的日美关系。④关于《水晶鞋》的既有研究中存在两个阶段的相关论文及论述可参见本文参考文献[2]。从“征用屋”的角度看,在第一个阶段,“征用屋”仅仅代表了与外界隔离的一个特殊场所,而这是童话故事发生的必备前提。虽然“征用屋”在此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却与日美框架毫无关系。在第二阶段,“征用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美军的占领,但与之相比,美军军医克雷格中校的作用更大,因为他是决定“我”和悦子情感走向的关键人物。需要强调的是,两个阶段的研究也存在共性。那就是无论是在哪一阶段,在研究者们看来,“我”和悦子的情感纠葛都是一个你情我愿的爱情故事,只不过其中一个是受到了时空的限制,而另一个则是受到象征着美国的克雷格中校的制约。

然而《水晶鞋》真的就是一个“我”和悦子的爱情故事吗?由于《水晶鞋》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因此小说中所有关于悦子的描写都是通过“我”来完成的。在两人的对话中,悦子从未表达过喜欢“我”,而且小说最后,当“我”认为悦子来猎枪店找“我”是为了投怀送抱,但“我”想与之发生关系时,却遭到了悦子的严词拒绝。所有这些都证明悦子并没有与“我”恋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我”虽然单方面地认为“我”与悦子的情感是爱情,但其实“我”所认为的爱情其动机也并不单纯。在《水晶鞋》中,“‘我’的情感经历了‘初见悦子无动于衷’、‘爱恋悦子无法自拔’、‘遭遇中校恋情受挫’、‘彻底分手心存希望’几个过程”[2]。这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从第一个阶段转变到第二个阶段。事实上发生此种转变的原因并非是“我”在悦子身上发现了魅力,而是因为“征用屋”。

她又浮现出那种害羞的笑容,对我说可以的话常来玩。我答应了。这可比去只有硬板凳的学校强多了。就这样,我和悦子熟络起来。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曾察觉之后会迷上她。不管怎样,她是个缺乏魅力的人。[3]10

上面这段内容清晰地表明,“我”之所以每天下班就去“征用屋”并非是为了见悦子,而是为了能有一个很好的睡眠环境。也就是说,对“我”真正产生巨大吸引力的是“征用屋”。而悦子则为每天都来“征用屋”的“我”煮咖啡、做吃的,并且一起玩游戏。在这里,“征用屋”是“我”和悦子相遇的场所,是“登场人物交流的装置”[4]319,但同时也超出了场所和登场人物交流装置的意义和功能。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因为“征用屋”这一特殊空间才使小说中的故事得以发展。

进一步考察《水晶鞋》,小说中散落着多处对“征用屋”内部的描写。这些描写主要分为两方面,其一是居住环境,其二是储存于“征用屋”中的食物。最能体现居住环境的描写莫过于“我”和悦子在“征用屋”玩捉迷藏的部分。

到处都有可以藏的地方。床的下面、床帘后面、衣柜里面、摆满各式镜子的卫生间。——我上楼,走廊一角的杂物间那挂着废弃不用的军用睡袋,我躲到里面。(中略)把睡袋接缝弄成洞看去,结果悦子在走廊来来回回几次也没发现我,她漫无目的地打开寝室和卫生间,又或是猛地大叫一声冲进浴室。[3]16

能玩捉迷藏的房子其基本前提就是面积要大,且家具等屋内设施也足够复杂。“我上楼”说明出现在小说中的“征用屋”是一个多层建筑,而且出现卫生间、杂物间、寝室、浴室等也表明“征用屋”里有多个房间。事实上当时对能够成为“征用屋”的住宅是有最低要求的,如“a.结构完整。b.煤气、电、水等设施以及暖气设备良好。c.干净。d.内部装饰良好。e.最少有6个房间,即2个寝室,1个浴室、1个客厅、1个餐厅及配有碗橱、餐具室、佣人房等附属设施的厨房。f.配备良好的家具及用品”[5]。而小说中出现的“征用屋”应该会比这一最低要求好,所以小说中散落的对“征用屋”内部设施的描写应该说还没有表现其全貌。但即便如此,与下班后只能在学校硬板凳上睡觉相比,已天壤之别。这显示了克雷格中校与“我”居住环境存在的巨大反差。

同样的反差也体现在食物上,虽然小说中出现了喝咖啡、吃派等描写,但最能表现这一点的是“我”发现“那么丰富的粮食就要吃光”[3]20的时候。“我”和悦子之所以能过上童话般的生活,除了“征用屋”这一特殊的居住环境外,还需要“征用屋”内的丰富食物做支撑。但如果这些食物都被吃光的话,那么“我”和悦子在“征用屋”里所过的生活也只能结束。因此,要想继续维持这种生活,就必须解决食物问题。于是,我“去到城里。为了买能送到悦子那的食物。我借了能借到的钱,还把仅有的一些书和词典也卖了”[3]22。阅读小说可以知道,克雷格中校夫妇外出度假的时间是三个月。出现食物问题大体是在差一周就要到三个月的时候。因为“我”之所以能遇到中校,就是因为买完食物去“征用屋”时恰巧碰上克雷格中校提前一周回来。由此可见,为了换取一周的食物,“我”倾尽所有还负债。但与此相对,克雷格夫妇却能很轻松地留下差一周到三个月的“我”和悦子两人的食物量。这种巨大的反差依然可以用天壤之别来形容。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表面看来,似乎是“我”对悦子产生爱情才每天去“征用屋”,但事实上,真正吸引“我”的是“征用屋”所具备的居住和食物条件。而小说中那些有关居住和食物的描写,其实并非仅仅是对“征用屋”内环境的描写,它凸显“征用屋”作为一个隐喻空间所代表的不同经济状况。在这里,“我”可以过上普通日本人无法企及的,“像住在天堂”⑤此处的“像在天堂生活”引自小岛信夫的短篇小说《美国学校》。《美国学校》描写战后一群教英语的日本教师徒步前往美国学校参观的故事。在到达美国学校后,这些日本教师看到了远处的“征用屋”,小说随后写道:“开着电灯的寝室似乎触手可及,日本女佣照看着幼儿。在参观者眼中,就连那些日本小姑娘都像在天堂。”(小島信夫《小島信夫全集4》,東京:講談社,1971年版,第237页)的生活,而悦子仅仅是“我”打开天堂的一把钥匙。如果把“征用屋”理解为美军占领战后日本的象征性风景,那《水晶鞋》所反映的就是日本与美国的巨大差距,以及日本人对美国的向往。但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与悦子不同,“我”并非是生活在“征用屋”内的人。对于“征用屋”来讲,“我”是一个外来者。同时,“‘我’象征了战败后的日本”[5]136,因此,小说中的“我”对“征用屋”的向往之情,可以理解为日本从外部看待美国所产生的情感。这一情感当然来自日美之间在表象上所存在的巨大反差,但不管如何,《水晶鞋》体现的是一个从外部看待“征用屋”的视角。

三、《看屋人》中的“征用屋”世界

发表于1953年的《看屋人》并没有引起日本文学研究界太多关注。但如果从“征用屋”这一角度看,这部小说其实非常重要。所谓“看屋人”是指“当联合国军所接收的个人住宅为空房时,为其看守”[3]129的人。在小说中,承担这一工作的就是故事叙述者“我”,“我”讲述自己在“征用屋”工作的经历,呈现做“看屋人”时的情感变化。由此,我们便看到一个“征用屋”的内部世界。这里的内部世界并不仅仅是指“征用屋”的内部空间。由于生活在该空间内的各种人物有着特殊的相互关系,因此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复杂的情感。这种特殊的相互关系以及复杂情感构成了作为隐喻空间的“征用屋”的内部世界。

“我”所管理的“征用屋”是一个发生火灾后还没进行修缮的房子。由于将军上校级别的住宅都拥有“与最高级宾馆相匹敌的设施”[3]130,因此“我”是以一种“被流放的心情”[3]130去工作的。但“我”的前任S君却认为“我”是一个幸运者,并对“我”说:“要不是因为学校忙起来我绝不会让出这份工作”[3]131。而“我”开始工作后也发现,“S君说的没错”[3]131。因为“房间内部意外的整洁,生活所需用品也一应俱全”,而且“没什么可称之为工作的工作”。于是“我”觉得自己现在是“拿着比刚出大学校门的工薪阶层高的薪水,免费住在虽然一半被烧但却现代设施齐备的家里,每天都泡在一张大休闲椅上(虽然那椅子腿断了)”[3]132。这清晰地显示“看屋人”这份工作对于普通日本人所具备的优越性。即当绝大多数的普通日本人尚在战争后的焦土上挣扎时,“我”却能轻松地享受到其无法企及的现代化生活。

虽然工作轻松,但巡视员随时都有可能来检查看屋人的工作是否符合要求。然而可能是由于“我”看守的是烧了一半的房子,所以巡视员基本不来“我”这里。这让“我极其无聊,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情感。就是每天等待的痛苦。(中略)说不定GHQ已经把我忘了(中略)(我)会不会失去这个轻松的工作呢”[3]134。表面看来,巡视员来检查会让“我”紧张,因为一听到汽车声“我”就会拉开窗帘朝窗外窥探以确认是否是巡视员来了。所以巡视员不来理应让“我”轻松自在,是“我”所希望的。但“我”却因此无聊、痛苦,甚至担心,这只能说明“我”是多么重视这份工作。这些情感方面的描写真实地刻画出“我”既想维持轻松的工作,但又担心因得不到重视而失去工作的矛盾心情。而此种矛盾在小说中另一个人物M身上也得到典型体现。

M是“看屋人”的总监,其工作地点在GHQ大厦的地下室。M“总是焦躁不安”[3]130,“他因被巨人般的美国兵包围其中而十分煎熬,但却死死抓住房间角落里的那个位置,M总觉得自己鞭长莫及的那些手下,其行为自由散漫,让人无法忍受”[3]130,还有“自己中意,成绩好的手下则分配到将军上校级别的人才能住的漂亮房子”[3]130。通过上述描写可以发现,M虽然是替占领军管理那些“看屋人”,但他自己过的并不轻松。因为每天要在一群身材高大的美军中间工作,M内心异常痛苦,但M却并不想丢掉这份工作。而对待部下,M则通过分配优劣不同的工作地点显现另一张面孔。从本质上讲,“我”和M是一样的。尽管两人都处于一种矛盾心态下,但却十分看重目前的工作。因为对于他们来讲,“征用屋”虽然表面看来是一个工作场所,但其实却更像一个逃离日常的装置。也就是说通过获取或分配看屋人的工作,“我”和M都可以摆脱作为普通日本人所必须面对的战后生活窘迫。而这既是“征用屋”作为空间的隐喻,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包括《水晶鞋》中的“我”在内,日本民众向往“征用屋”的根本原因。

《看屋人》中的“我”虽然觉得无聊,且处于等待的痛苦中,但总体来讲过得还算惬意。然而就在这种惬意中,发生了令“我”产生心绪波动的“生日事件”。

自从当上看屋人,为了排遣无聊,同时也是因为实惠,我对做饭很感兴趣。(中略)但是,多亏这个房子带来的好运,现在已经没那种必要和兴趣了。因为斜对面住的意大利人家里有位美丽而热情的女佣,每顿饭她都会为我送来吃不完的佳肴。[3]134-135

“征用屋”里设施齐备,而且“我”对做饭也产生兴趣,但却根本用不着做。邻家女佣茶子不仅每顿都给“我”送饭,而且送来的东西还吃不完。“吃不完”当然反映出“征用屋”里食物的丰富性,这和战后许多日本人处于饥饿状态形成鲜明对比。但需要注意的是,茶子并非仅给“我”送饭,对“我”的前任S君,她也是这么做的。女佣茶子为何给“我”及S君送饭并未在小说中提及,这或许可以用“看屋人”要遵守的一般守则来解释——“预防房屋内物品失窃及火灾,接待前来租房的外国人,监视女佣及女管家等”[3]129。也就是说在“征用屋”内部,“看屋人”的地位高于女佣,这可能让身为女佣的茶子用送饭的方式讨好“我”及“我”的前任。但不管茶子动机如何,也许正因为茶子总是给“我”送饭的缘故,所以当孤身一人、无处可去的茶子过生日时,“我”便邀请她到自己看管的“征用屋”来庆祝。而这恰恰成为小说中“我”心绪变化的转折点。

茶子生日当天一开始气氛非常好。“我”看管的房间被茶子收拾的焕然一新,还装饰了玫瑰花。晚餐也显得很高级,可以匹敌高级西餐厅。而当“我”表达对茶子的佩服时,茶子竟说“如果娶我的话,每天如此”[3]134。然而就在这种融洽中,屋外传来吉普车的声音。茶子发现“我”有些异常后,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并告诉“我”那是邻居莫斯卡利夫。

“我”之表现异常是有原因的。由于“我”一直想着巡视员是否会来,所以养成了每听到汽车声都要拉窗帘确认的习惯。但大多数汽车声是因为苏联外交官莫斯卡利夫回来,此种行为让这位外交官误认为“我”是美国间谍,在对他进行监视。为此,莫斯卡利夫曾派他家杂役阿重来告诫“我”不要再“偷窥”,而“我”当时也答应了阿重。

茶子这次拉窗帘让莫斯卡利夫再次以为“我”依然在监视他,于是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对“我”加以责问。而“我”虽然想声明不是自己干的,但“忽又觉得茶子做与‘我’做是一样的”[3]144,于是便承认是自己所为。“下次再偷看,我会领来大使馆的士兵,你会成为牛排,知道吗!”[3]144莫斯卡利夫对“我”如此咆哮后甩门而去;而茶子也早因害怕从后门溜走不见了踪影。所发生的这一切让“我”感到“毫无生气的寂寞”[3]145。同时,莫斯卡利夫那“滑稽而又恐怖的话语又让我陷入深深的屈辱中。而且,如果敌人是无法战胜的对手,这种感情更会渗入心里。从第二天开始,我的生活从无聊变成更糟糕的枯燥无味”[3]145。

很显然,“我”在情感上产生变化并非仅仅由于苏联外交官的威胁,茶子偷偷溜走或许才是更重要的原因。事实上,“我”之所以觉得“茶子做与‘我’做是一样的”并不是因为生日当天茶子说什么要嫁给“我”之类的话,而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与茶子同为日本人后所产生的连带意识。如果茶子也有同样的连带意识,那么这个苏联外交官就不会成为“无法战胜的对手”[3]145。然而在连带意识下“我”虽然承担了茶子所应承受的后果,但茶子本人却偷偷溜走了。这对“我”来讲可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其实这种连带感缺失的倾向在其他生活在“征用屋”里的日本人身上也多有体现。例如前面提到的莫斯卡利夫家的杂役阿重就是一个代表。阿重“平时对我说话客客气气。而他最多也就是想要根烟”[3]138-139。但在转达苏联外交官的警告前,他却拒绝了“我”递过来的烟。阿重的这个动作表明他在刻意与“我”拉开距离。如果从连带意识看,与“我”相比,阿重显然站到了莫斯卡利夫这个苏联外交官的一边。

除了茶子、阿重以外,《看屋人》这一小说中还出现了另一个日本人H。H是“我”所看管的这座房子的房主。由于此前居住在这里的苏联军人引发火灾,这座房子有一半被烧毁了。H虽然想着“趁现在至少能对屋顶修缮一下也是好的”[3]141,但却只能看着,“感叹只要不被通知征用解除,那么即便是自己的家也不能随意插手”[3]141。H是这座房子的真正的主人。一般来讲,对自己的所有物应该是可以随意处置的。但由于现在这里是“征用屋”,所以即便是真正的主人也没有办法随意处理。从H的感叹中,不禁让人感到那种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却被剥夺时所产生的无奈。

小说中出现的这些日本人并不是普通的日本人。他们都与“征用屋”有着密切关联,从而构成“征用屋”的内部世界。由于居住在征用屋中,这些日本人必然要面对此前还是敌人的占领者。在随时承受占领军所带来的压力的同时,他们要以放弃日本人的连带意识为自己摆脱麻烦、显示忠诚,其烦恼可想而知。但需要指出的是,“征用屋”的内部世界表面看来是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但实质上是一个颇为紧张的权力空间。在这一权力空间中,不仅有占领者与日本人之间的对立和依赖,更有着日本人之间因占领者的存在而产生出的权力分配和权力重组。从这一意义上讲,“征用屋”的内部世界或许可以看做以占领军为中心,战后日本各阶层围绕权力进行博弈的一个缩影。

在《看屋人》的最后,小说这样写道:“一天天地被关在这从里面烂掉的建筑物里,即便对我这个懒人来讲,也是无法忍受的不快。可我现在又不想马上辞去这份工作另找其他。”[3]145由“生日事件”而引发的心绪变化让原本还算惬意的“我”陷入到深深的无奈,令普通人羡慕的“征用屋”似乎也成为将人禁锢起来的囚笼。这可以说是“征用屋”作为空间隐喻的另一层内涵。

四、结语

《水晶鞋》描写了处于“征用屋”外部的日本人对“征用屋”的向往。这种向往不仅让“我”爱上原本觉得毫无魅力的女佣,甚至明知这一恋情注定失败后依然心存幻想。而《看屋人》则刻画了生活在“征用屋”里面的日本人。由于处于外部的日本人并不了解“征用屋”的内部情况,因此他们对“征用屋”的向往更多来自于一些表面现象所引发的想象。然而与“征用屋”外部的日本人不同,这些日本人就生活在“征用屋”的内部。因此,他们的情感并非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而是更为现实和复杂。但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唯占领军是从是其行动的重要原则。而这或许也是一些生活在“征用屋”内的日本人的痛苦来源。从这一角度讲,《看屋人》中的“我”或许会告诉《水晶鞋》中的“我”,“征用屋”的世界并不像想象的美好。

“征用屋”是日本战后被占领时期的象征性风景,安冈章太郎借此通过《水晶鞋》和《看屋人》两部小说由外至内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具有隐喻性的空间。他正是通过描写“征用屋”内及“征用屋”外的日本人,表达出战后日本对美国占领所怀有的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

“第三新人”在登上日本文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在与“战后派”对比的前提下被研究和评价,其后虽有再评价的趋势,但由于并未达到对其文学进行全方位的深入解读,因此其原貌还并未得以展现。“文学构建并保持了某一社会的某一时代的记忆。此种记忆并非仅仅来自于物语记述的堆积,同时也来自于更广范围的社交过程中一系列的比喻。”[1]24“征用屋”作为一种战后日本被美国占领的象征性风景,其所具有的隐喻性被包括安冈章太郎在内的日本“第三新人”作家所体现,并在读者间构建了共同的历史认知。从这一点上来讲,对“征用屋”的研究,不仅是解读“第三新人”文学的一个新尝试,而且也是理解战后日本对美情感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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