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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之妻与陶诗的言外之意*

2022-03-16李剑锋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陶诗隐士陶渊明

李剑锋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199)

自从苏轼揭示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子由六首》其五),“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评韩柳诗》)的美学意蕴后[1],读者不断认同苏轼的阐释,在阅读和解析陶诗时,能够有意识地体会陶诗的妙处,体会其平淡自然背后的不平淡之处。不论是内容的微言大义,还是形式的组织安排,都有刻意的阐释,明末黄文焕的《陶诗析义》、清初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可为典型代表。四库馆臣概括前者特点云:“其析义之例有三:一曰练句练章,不专平淡;一曰忧时念乱,不徒隐逸;一曰理学标宗,圣贤自任。”[2]黄文焕反弹琵琶,专从陶诗平淡表象的对立面去观察陶诗,其弊端是过度阐释,然其合理性则提示我们不要轻易满足于陶诗的表象,而应当透过表象作深入地观察和思考。陶渊明是历史意识浓厚的作家,考索其所用典实可以体会其绮丽和丰腴之处;又陶诗是特殊历史语境中的产物,明了其历史语境,其诗中隐而未显的意味才能品味而出。把握历史与语境两点,可以把“绮”“腴”“膏”“美”相关有味之处体会和揭示出来。下面仅对陶诗涉及古代隐士妻子及自己妻子之处的言外之意集中做一观察和阐发,以揭示其不同寻常处。

一、赞赏春秋隐士妇唱夫随典实中的贤妻

陶渊明的忘年交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称陶渊明为“南岳之幽居者”[3]。今传最早而完整的陶渊明传记为南朝沈约所撰《宋书》卷九三《隐逸传》所录《陶潜传》,这是其《隐逸传》中最长的一篇隐士传记,奠定了后世读者把陶渊明看作高尚隐士的基本印象。陶渊明作品写到了四十多位隐士、高士、贫士,表现了一个贫困的隐居者的生活和志趣,所以钟嵘《诗品》尊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4]。从一定意义上说,陶诗反映的是一个隐士眼中的生活和世界。

陶集中直接赞颂隐士的作品有《咏贫士七首》《扇上画赞》《尚长禽庆赞》,其他诗文如《劝农》《饮酒二十首》《读史述九章》《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赠羊长史》《拟古九首》《桃花源诗》《述酒》《五柳先生传》《感士不遇赋》《与子俨等疏》《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等都明确或多或少涉及到。这些作品中的隐士都是陶诗赞颂的对象,是诗人的榜样和寄托,体现了作者特殊的历史意识,其审美意义在于增加了作品的言外之意,是陶诗之所以含蓄蕴藉的切实表现之一。陶诗中的隐士形象有三个突出的特点,一是躬耕自食,二是固穷乐道,三是夫唱妇随。前二点前人所论已多,此仅就后者作一考察。

夫唱妇和或者妇唱夫和是陶诗中的隐士形象最突出的特点之一。陶渊明于此着墨不多,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作品中有七八次或明或暗写到隐士妻子的形象,分别见于《五柳先生传》《与子俨等疏》《扇上画赞》《归去来兮辞》《尚长禽庆赞》《桃花源记》和《咏贫士七首(其七)》等,此摘录前六者相关诗文如下:

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五柳先生传赞》)

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与子俨等疏》)

蔑彼结驷。(《扇上画赞》所赞为於陵仲子妻)

冀缺携俪。(《劝农》)

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暗赞北郭先生妻或者於陵仲子妻)

尚子昔薄宦,妻孥共早晚。(《尚长禽庆赞》)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桃花源记》)[5]

前二例所写到的是黔娄之妻、老莱之妻和於陵仲子妻等三人,她们分别是春秋时期鲁国人黔娄、楚国人老莱子和齐国人陈仲子的妻子,同被写入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卷二《贤明传》,相关记叙依次如下:

鲁黔娄先生之妻也。先生死,曾子与门人往吊之。其妻出户,曾子吊之。上堂,见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墼席稿,褞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曾子曰:“斜引其被则敛矣。”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斜之故,能至于此。生而不邪,死而邪之,非先生意也。”曾子不能应,遂哭之曰:“嗟乎!先生之终也,何以为谥?”其妻曰:“以‘康’为谥。”曾子曰:“先生在时,食不充口,衣不盖形,死则手足不敛,旁无酒肉。生不得其美,死不得其荣,何乐于此而谥为‘康’乎?”其妻曰:“昔先生君尝欲授之政,以为国相,辞而不为,是有余贵也;君尝赐之粟三十钟,先生辞而不受,是有余富也。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曾子曰:“唯斯人也有斯妇。”君子谓黔娄妻为乐贫行道。《诗》曰:“彼美淑姬,可与寤言。”[6]

楚老莱子之妻也。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缊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莱,贤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来,楚王驾至老莱之门。老莱方织畚。王曰:“寡人愚陋,独守宗庙,愿先生幸临之。”老莱子曰:“仆山野之人,不足守政。”王复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之志。”老莱子曰:“诺。”王去。其妻戴畚莱,挟薪樵而来,曰:“何车迹之众也?”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国之政。”妻曰:“许之乎?”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鈇钺。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莱而去。老莱子曰:“子还。吾为子更虑。”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曰:“鸟兽之解毛,可而绩而衣之,据其遗泣(粒),足以食也。”老莱子乃随其妻而居之。……君子谓老莱妻果于从善。《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此之谓也。[7]

楚於陵子终之妻也。楚王闻於陵子终贤,欲以为相,使使者持金百镒,往聘迎之。於陵子终曰:“仆有箕帚之妾,请入与计之。”即入,谓其妻曰:“楚王欲以我为相,遣使者持金来。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于是子终出,谢使者而不许也。遂相与逃而为人灌园。君子谓於陵妻为有德行。《诗》云:“愔愔良人,秩秩德音。”此之谓也。[8]

黔娄、老莱子和陈仲子都是春秋时期著名的隐士,是陶渊明所赞赏的历史人物,如《咏贫士七首》之四便是专门赞颂黔娄的:“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蔽覆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9]这首诗赞颂黔娄“安贫守贱”,守道无忧,其中所用的史实“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蔽覆仍不周”都来自《列女传》黔娄妻传,隐然暗含着黔娄妻的形象。《五柳先生传赞》引黔娄之妻赞黔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之语为“五柳先生”精神写照,直接显示出陶渊明对黔娄妻的敬重之情。“老莱妻果于从善”“於陵妻为有德行”,她们共同之处是不为世俗利禄富贵所动,关键时候能够帮助丈夫摆脱动摇的思想局限,毅然坚守安贫乐道的隐士生活。陶渊明《扇上画赞》和《归去来兮辞》“结驷”“容膝”的用语及其意蕴明显来自於陵妻传记中於陵妻之口,《与子俨等疏》感慨自己“室无莱妇”等语都传达出对于两位女性的敬意。上面三组夫妻关系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丈夫听从妻子的意见,是妇唱夫随,而不是夫为妻纲;妻子深明大义,丈夫惟道是从。

值得关注的是,汉人韩婴《韩诗外传》卷九记载到北郭先生妻,其事与於陵妻相同:

楚庄王使使赍金聘北郭先生,先生曰:“臣有箕帚之使,愿入计之。”即谓妇人曰:“楚欲以我为相,今日相,即结驷列骑,食方丈于前。如何?”妇人曰:“夫子以织屦为食,食粥毚履,无怵惕之忧者,何哉?与物无治也。今如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殉楚国之忧,其可乎?”于是遂不应聘,与妇去之。诗曰:“彼美淑姬,可与晤言。”[10]

两相对照,《韩诗外传》北郭先生妻传与《列女传》於陵妻传显然是同一个故事,只是主角名号不同。联系到都是楚王聘请隐士、都是隐士之妻说出一段蔑视富贵、甘愿隐逸的名言,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北郭先生就是於陵子,北郭先生妻就是於陵妻。其中原委俟考,但从诗文中没有提到北郭先生及其妻子来看,陶渊明显然读到且认可的是於陵妻的传记,也就是说,《归去来兮辞》“容膝”的语典当为於陵妻之语。

至于春秋时贤能之士冀缺,还不是典型的隐士,可以看作高士,他出仕前携妻而耕得到关注,也折射出陶渊明对于隐逸家庭生活的重视。

二、感慨秦汉隐士之妻及为妻之不易

《桃花源记》记叙避秦之人“率妻子邑人”来桃花源,作为妻子的女性是桃花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桃源人“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过的是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皆出酒食”招待渔人的,自然也有家庭主妇的热情和辛劳。桃源社会是理想社会的写照,也是隐士们向往的淳朴社会的理想写照。桃源社会就是艺术化了的上古淳朴社会,是审美化了的田园社会,桃源人就是隐士的艺术形象,桃源中的女性自然也有隐士妻子的影子。在陶渊明的理想世界中有女性、有贤妻。在自由、自然、和谐的社会生活中总是有具体的家庭、有两情相悦的贤妻。

在《与子俨等疏》中,陶渊明提到的孺仲妻即汉代王霸妻,她可谓汉代的黔娄妻和於陵妻。《后汉书·列女传》载:

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妻亦美其志行。初,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书于霸,车马服从,雍容如也。霸子时方耕子野,闻宾至,投耒而归,见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视。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始不肯告。妻请罪,而后言曰:“吾与子伯素不相若,向见其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曹蓬发厉齿,未知礼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11]

见到楚相朋友的儿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自己的儿子“蓬发厉齿,未知礼则”,隐士王霸“不觉自失”,一时间怀疑自己做隐士选择的正确性。这时候,王霸妻子的一番话语令王霸回归本志,豁然冰释。本来“少修清节,不顾荣禄”,现在孩子如此,自然是“求仁而得仁”。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用王霸妻的典故是为了说明自己“败絮自拥,何惭儿子”,隐居躬耕,本求高尚其志,哪怕贫贱也在所不辞,落得清白遗子孙,又何惭愧之有?写《与子俨等疏》的目的之一或许正是希望孩子明了自己固穷守节、隐居终生的苦心。如果将“孺仲贤妻”跟行文后面的“室无莱妇”联系起来读解,其中的意味值得深思。或者以为表现了对现任妻子的不满[12],不满或者有之,但不可强调过度。在这里,“室无莱妇”要表达的目的是自己隐居之志的坚定,而不是对于妻室的不满,即不满是附带出来的,不是本句的重心。即使“室无莱妇”,陶渊明仍然坚守本志,熬过艰难,故临终前自信“羲皇上人”般的审美人生值得珍惜,所谓“意浅识罕,斯言可保”[13]是也。

即使妻子没有达到《列女传·贤明传》黔娄妻、於陵妻,《后汉书》王霸妻那样贤明的高度,陶渊明也不至于单纯表现对于妻子的不满。《咏贫士七首》其七云:

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14]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七引《风俗通》注此诗曰:“颍川黄子廉,每饮马,辄投钱于水。其清可见矣。《吴志·黄盖传》:故南阳太守黄子廉之后。”[15]准此,则黄子廉为东汉人,曾任南阳太守,三国时期吴国的黄盖为其后人。清人何焯说:“此篇言终不为妻子所累,贬节复出也。”[16]这显然只揭示了诗歌显在层面的意蕴,至于深细之处则差之毫厘。“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两句表现的陶渊明绝非是不能同情妻子、不近人情的丈夫。诗歌既然称“仁妻”,仁妻既然已经“泣涕”而言,身为丈夫者怎能无动于衷?所以才有下两句:“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大丈夫即使有自己坚守的本志,为子女忧心也是生来就在所难免的。对于妻子的难处、苦处,甚至埋怨之处,做丈夫的岂能铁石心肠、无所感触呢?此正是陶渊明摆脱僵化名教,顺任自然性情,仁厚出于本心之处。梁实秋在《陶渊明“室无莱妇”》一文中解析《咏贫士七首》其七并推及陶渊明的心态说:“言妻子饥寒,泣涕直流,但未能挠其志,而丈夫志在固穷,但亦不能不为儿女忧。妻不挠夫之志,可敬之至,但不能禁其泣涕直流;夫不为妻所累而改其志,但衷心亦不能不为儿女忧。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是一幅美丽图画,不知二人心中亦正各有所感,不足为外人道也。先生诗乃直言‘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道出先生心事,是先生率真可爱处。”[17]梁实秋这种解释可谓得其实情。黄子廉虽是廉洁高士,固穷守节,但不至于对亲人妻子生活窘况毫无所感,此可谓一种同情的理解。陶渊明对待翟氏的态度当也是如此。此正如陶渊明之妻固请种稻,陶渊明也只好准许五十亩种稻,而不会固执无情,自作主张就全部种上酿酒作物秫。所以,陶渊明对于“仁妻”虽然不是对于黔娄妻那样没有贬抑的赞扬,但也不是毫无同情的否定,而是在同情、理解基础上尽己所能,而又在原则上不作让步。至于尚长妻,在《尚长禽庆赞》中只是一个辅助性存在,不是陶渊明关注的重心。嵇康《圣贤高士传》有尚长传记,称他在王莽时避世不仕,曾短暂在司空王邑幕府任职,王邑想把他推荐给王莽,尚长固辞“求退”,“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是后肆意,与同好游五岳名山,遂不知所在。”[18]陶赞云“尚子昔薄宦,妻孥共早晚”,陶渊明“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此与尚长相同,《尚长传》并没有专门写其妻子事迹,而陶赞却特别写及“妻孥共早晚”,可见陶渊明是把妻子同处作为尚长隐士生活的典型情境来想象的。至于抛妻别子,自顾游览之乐,则为陶所不取。

三、陶诗念及妻子的含蓄表达

陶渊明以古代高尚的隐士、贫士为自己的榜样,而且尤其不掩饰对于隐士志同道合夫妻关系的向往之情;对女性,尤其是对具有理解隐士志趣的隐士贤妻表现了敬重之情;自我中心、夫为妻纲的大男子主义思想比较淡薄。陶渊明深切地感受过爱情的煎熬,在《闲情赋》中有缠绵悱恻、淋漓尽致的表达,这是他抛弃僵化纲常、善待妻子的感性基础。他“始室丧其偏”[19],三十岁时前妻亡故,史无明载;其诗文与他人史料涉及的基本是他与后妻翟氏的关系。陶渊明与后妻翟氏之间的关系如何呢?萧统《陶渊眀传》云:“其(陶渊明)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20]李延寿《南史·隐逸传》云:“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21]这些历史记载显然是把陶渊明夫妻之间的关系理想化了,认为他们志同道合,似乎没有志趣的矛盾。然而沈约《陶潜传》又记载到在陶渊明为彭泽令时,与妻子翟氏就三顷公田种秫种稻有过争执,种秫可以酿酒,满足自己好酒愿望,种稻可以收获口粮,养家糊口。争执的结果是陶渊明不得不妥协,五十亩种稻,二顷五十亩种秫。这件事似乎表明他们夫妻之间并非总是和谐。陶渊明对待自己妻子的态度应该怎样理解?恐怕还得回归陶渊明诗文方是求解正道。

《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云“勠力东林隈”,古直注引《汉书·杨恽传》“身率妻子,戮力耕桑”作解[22],诗中隐然有妻子共同参加田间劳动的影子;《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二首》其一云“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古直注引《后汉书·逸民传》云:“庞公者,襄阳人也。刘表就候之。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曰:‘鸿鹊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23]其中也隐然以“夫耕于前,妻耘于后”为“所保”之具体内容,则癸卯岁一起参加春耕劳动的人中当有妻子。《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一写出差归来接近家乡时云:“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偏偏不及妻子,难道他真的就忘掉了妻子,一心想的全是老母亲和兄弟?此当联系传统文学表达的互文之法解读,当联系魏晋以诗言志罕言妻子的历史语境从得意忘言处领会,言及母亲、儿子,不言妻子而妻子自然寓含其中矣。又《杂诗十二首》其九写羁旅之情云:“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常餐”一词值得联系历史含义仔细琢磨,“依《古诗十九首》‘努力加餐饭’、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上言加餐饭’,‘常餐’不是平时所食、也不是照顾自己衣食的母亲,‘而是那个给自己做常餐的人,或是劝自己好好吃饭的人’,即妻子”[24]。《杂诗十二首》其十云“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丁福保笺注:“《诗·唐风·绸缪》,昏姻不得时。故古诗皆以绸缪为昏姻之称。考吴氏年谱,先生三十丧偶,今云‘经十载’,盖辛丑、壬寅之间。……此章乃因行役而偶及悼亡。”[25]则此诗忆及前妻。《杂诗十二首》其十一云:“离鹍鸣清池,涉暑经秋霜。”古直引嵇康《琴赋》:“嘤若离鹍鸣清池。”《文选》卷四张衡《南都赋》:“寡妇悲吟,鹍鸡哀鸣。”李善注:“《寡妇曲》未详,古相合歌有《鹍鸡》之曲。”[26]则“离鹍”则亦隐然孤单自指,有思念亡妻之意(此董舒心博士意见)。至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始室丧其偏”[27],《酬刘柴桑》“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28],则直接怀念亡妻、陪伴后妻游览了。如此,陶渊明不但把妻子纳入隐逸生活,而且时常含蓄地写及妻子。不是不关念妻子,而是囿于传统礼法和心理不便直言思念妻子而已。因此而及彼,无中能生有,这是写诗、读诗之法,也是陶诗平淡有味之一味。话不说透,而所透之意及未透之意尽在其中;天何言哉,而四时运行自然,陶诗不言之言正是其自然特点之一。否则,说得完全尽了,则诗意仅止于此,尽了之外的意味便传达不出来。陶诗之写妻子大都需从无处体会,心中有念而不明言,其中大有意味,我们能分析者,已经赘言如上。所可明言者,《闲情赋》一篇已经淋漓尽致,若再移到其他诗文中喋喋不休,则彼陶公非此陶公矣。

陶渊明对待孩子是极为关心的,现存《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等是专门写给儿子们的。因此杜甫《遣兴五首》之三云:“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29]杜甫的言论引起宋人争议。宋人不再拘泥于隐逸或者出仕的行迹,而是从心性角度理解陶渊明,因此普遍赞成陶为得道之士,其对孩子的关爱也就不是不能超脱世俗的例证,而是“恺弟”仁爱的表现。宋人叶氏《爱日斋丛钞》对此评论说:

渊明五子:俨、俟、份、佚、佟。《责子》诗曰:……黄鲁直云:“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愁叹见于诗尔。” ……予谓渊明《和郭主簿》诗:“弱子戏我前,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时当初有俨也。又诗《命子》:……盖所谓阿舒者,先长而名之,末语正近责子意,其成否则天也。此所以为渊明之达。在彭泽送一力,助其子薪水之劳。《与子俨等书》有云:“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敝,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薪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则知俨辈,固能服劳家事,特学业未可知尔。观遣力给其子则云:“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戒俨等同居同财则云:“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岂任其自为贤愚者?《责子》诗聊洗人间誉子癖。[30]

黄庭坚以为陶渊明并非真是责子,而是表现了慈祥戏谑的为父心态。叶氏认为陶渊明并不是像他自己的诗歌所显示的不去教诲孩子,他从陶渊明诗文中搜罗诸多事例有力证明了陶渊明不是不负责任的父亲,不是“任其自为贤愚者”,而是尽父亲之责后,“其成否则天也”,仍然以子为子,而非断绝父子关系。正因为对家人不能忘怀,所以当舍妻抛子、“精思禅业”的友人刘遗民召唤陶渊明离家隐居时[31],陶渊明回答说:“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32]这些亲旧,除了儿子,应是包括妻子的。因此,陶渊明对孩子的关心也就隐含着对于妻子的关怀。

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云:“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33]写诗如此,读者读诗也应该如此。对于陶诗的读解,我们不能过于呆板,正如不能把眼前事物泥定看杀一般,只看到言内之意,还应该看到言外之意。看言外之意有许多法门,就前面所论,至少可以得到两种法门。一种是从追索历史渊源的角度去读解诗中的意趣和作者自我精神,这是用作者眼中的历史来理解诗中的作者,其中的历史意识、典实意蕴、委婉之致等都是陶诗的绮丽和丰腴之处;关于陶渊明对待隐士、隐士之妻的态度可以很好地佐证这一点。另一种是在把握作品和作家——甚至包括世界(特定历史语境)和读者——的全部基础上去读解具体某一首诗、某一句诗,从其中体会其更为圆融和通达的精神意趣,而且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做到“无中生有”,体会到那些具体诗句本身所难以直接表达的内涵和韵味;关于陶渊明对待隐士妻子的态度、对待“仁妻”的态度,能够很好地证明这一点。明乎此,读者便对陶渊明夫妻关系如何之类的问题有一个切近真实的回答,而不是关系融洽、关系紧张之类非此即彼的武断猜测,现实人生本来就不是是非分明的二分法所能界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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