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于人心,败于人心
——战神白起的崛起和败落
2022-03-16朱前珍
朱前珍
白起列战国时四大战神之首,他一生七十余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无败绩。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会死于自己那张破嘴,一句“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纵观白起的成败,皆由“人心”。
一、崛起于顺应人心的军功爵制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传记的开篇,我们除了感受到战神白起的赫赫战功扑面而来之外,还看到了战神的崛起之路。白起一路高歌猛进,从官卑职小的“左庶长”一路升迁,直至被封为“武安君”。白起的崛起,是秦国的神话。可是神话的诞生,也需要滋生的沃土,白起若是生活在春秋或是更早的年代,那么他很难有机会崭露头角,更不用说建立不世功勋,封侯拜相了。战国之前,列国普遍存在“世卿世禄”制度。国家在选拔人才(包括军事将领)时,实行“亲亲尊尊”路线,主要在奴隶主贵族中选取,普通士卒无论在战争中有多么优秀的表现,也只是尽义务而已。这样的制度无法调动人们建功立业的积极性。战国时列国纷纷开始推行变法,废除“世卿世禄”制度,建立新的军功爵制,秦是推行军功爵制最彻底的国家。战场上你只要英勇作战,就给你家里分田分地,回来就给你加官晋爵,于是像白起这样的军事奇才便有机会脱颖而出。军功爵制造成了战国时“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时代特点。而我以为,这样的制度之所以会有巨大的激励作用,根本原因就是它洞悉了人“自私”的本性,每个人都有生存和生活的需求,所以“自私”这种天性无可厚非。顺应人心而进行的军事改革也很大程度上彰显了公平,能者居其位,有功者受其赏。白起正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卓越的军事才能,受到了穰侯魏冉(秦昭王的舅父)的赏识和举荐,最后受到了秦昭王的重用,成为国之重器。
二、转折于令其尽失民心的长平之战
四十七年,秦闻马服子(即赵括,“马服”是其父赵奢所受赐号——引者注)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长平一战,秦军一举歼灭赵军45 万人,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最早、规模最大的包围歼敌战先例,也奠定了白起被后世尊为一代战神的基础。梁启超考证,整个战国期间共战死两百万人,白起灭了其中的二分之一。这一战,使他成为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然而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人屠”的恶名,他坑杀了40 万降卒(这个数字有争议,有学者认为这是整场战争赵国死亡的人数,而非坑杀的人数),只将区区240 名未成年的俘虏遣返赵国。白起成了残忍暴虐的杀人魔王、诸侯们的众矢之的、人民公敌。
白起坑杀降卒的原因,《史记》里作了记载——白起与部下计议说:“先前秦已攻陷上党,上党的百姓不愿归附秦却归顺了赵国。赵国士兵反复无常,不全部杀掉,恐怕日后会成为灾乱。”从现实的角度来说,40 万降卒如何处理,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是秦军孤军深入赵国,粮草供给不足,如何解决这几十万降卒的口粮问题?若是让秦军饿肚子而去养活被俘虏的赵军,势必军中生怨、士卒离心。二是如何对40 万降卒进行有效管控。兵不厌诈,如何保证赵军不是诈降?如何保证他们不会一旦抓住机会就哗变倒戈?平安无事地将40 万人押回秦国实在太难,而且当时白起自己军中也已伤亡过半,人手不足。三是歼灭战是白起的一贯做法,也是秦国当时的既定国策。打仗以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主,而非重在攻城略地。如此看来,坑杀是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但是杀降卒,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有损秦国的形象,于是白起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做了这个恶人,替秦昭王解忧,替秦国背锅。白起洞悉人性,又善解人意地替秦昭王背负起累累血债,可是秦昭王却不买他的账,开始了“坑队友”的节奏,白起的人生巅峰也就止步于此了。
三、陨落于天真不懂应侯之心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司马迁评价白起:“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范雎)。”一个能横扫天下、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不可能只凭勇力,他一定智勇双全,他无人可敌的军事才能自然包括他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可是为何他对外料事如神,对内却不能洞悉人心,防范应侯呢?这或许是因为他对秦国忠心赤胆,未料到有人会为了私利以最大的恶意来对付自己。这既是白起的可爱之处,亦是可悲之处,小人胜于敌寇,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长平之战后,白起本拟乘胜灭赵,这的确是灭赵的大好时机——赵国的军事主力已经被摧毁,趁势一举攻灭都城,指日可待。于是白起挥师围攻邯郸,当时光听到白起这个名号,吓也能把人给吓死,果然韩国和赵国惊恐万分。战场上不行,就另谋出路。一般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反间计了,历史上无数次的反间计都证明了人心卑劣之危害。施反间计难度似乎并不高,说辞都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从人性的自私出发,推演时局的发展,说一番“对您有害,对他(被离间的对象)有利”的论调。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我们把“自私”说得理所应当了),于是中计。韩、赵派苏代用重金贿赂秦相应侯范雎,并且危言耸听地劝说:“白起擒杀赵括,围攻邯郸,赵国一亡,秦王就可以称帝,白起也将被封为三公,他为秦攻拔七十多座城,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之军,虽周公、召公、吕望之功也不能超过他。如果赵国灭亡,秦王君临天下,那白起必为三公,您能甘心处在白起之下吗?可到了那时,您即便不愿处在他的下位也会毫无办法。秦曾经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百姓皆奔赵国,天下人不乐为秦民已经很久了。今日如果灭掉赵国,秦的疆土北到燕国,东到齐国,南到韩、魏,但秦所得的百姓,却并没有多少。还不如让韩、赵割地求和,不让白起再得灭赵之功。”于是范雎以秦兵疲惫、亟需休养为由,请求允许韩、赵割地求和,秦昭襄王便应允了。韩割垣雍、赵割六城以求和,正月皆休兵。白起闻知此事,从此与范雎结下仇怨。
其实双方结下仇怨并不是始于此时,他们之间的梁子早就结得死死的,只是白起太天真,到这个时候才看明白。白起早年被穰侯魏冉器重,是为知遇之恩。魏冉何许人也?他是宣太后异父同母的长弟、秦昭王的舅舅,对于秦昭王有拥立之功。魏冉曾在秦国独揽大权,一生四任秦相,然终究因权势赫赫、功高震主,对秦王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最终被秦王罢免,迁到关外封邑,由范雎代相,最后“身折势夺而以忧死”于陶邑。那么,问题就来了,白起显然是属于和范雎对立的魏冉阵营的,虽然魏冉已经倒台,但是白起战功赫赫、如日中天,这必将是范雎的又一个死敌。如此说来,不需韩、赵的贿赂,也无须苏代的多费唇舌,范雎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也会出手破坏白起的不世之功。
照理说,白起对范雎早就应该有所防范才对,可是天真的白起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白起没有意识到范雎对自己的敌意如此之深,深到可以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所以说,君子是无法理解小人的思维逻辑和阴暗心理的。
四、毁灭于率真不懂秦王之心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秦昭王听从了应侯范雎的建议,在战争的关键时刻突然大发慈悲,体恤起常年征战的士卒来,不合时宜地按下暂停键,和韩、赵两国议和,结果韩、赵出尔反尔,允诺的土地迟迟不肯兑现,惹得秦昭王火冒三丈,于是在结束长平之战八个月后,又一次派兵出征,再次围攻赵国首都邯郸。这次白起不乐意再战,托病不行。秦昭王以为白起是闹情绪,于是另派王陵出征。王陵折兵失地,吃了败仗,秦昭王只好腆着脸来请白起统兵出征。白起之所以之前从无败绩,是因为每次战前他都会做精准的预判,综合各种因素,反复考量,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一次,白起分析局势,认为秦国进攻邯郸不仅无法取得胜利,而且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一是因为赵国已经利用八个月的时间,在廉颇的领导下恢复了士气和力量,也坚固了邯郸的防御工事。二是经历长平之战,赵国上下会破釜沉舟,拼死保卫自己的家园。三是“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经过长平之战,其他诸侯国都看清了秦国歼灭战的决心和一统天下的野心,出于唇亡齿寒的危机感他们会联手抗秦。四是“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秦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军事、经济的损耗都过大,既然当初没有一举攻下邯郸,如今就真的应该休养生息,恢复国力,整顿好军队再出征。五是从地理位置上看,“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秦国到邯郸,中间隔着黄河、太行山,长线远征作战必须速战速决,但是秦国当时不具备这种实力,反而会陷入被各诸侯国围攻的被动局势。
白起的分析公正客观,绝无负气之意,可是秦昭王仍因为早先的胜利而雄心勃勃、忘乎所以。他弄不明白:当初不是你白起坚持要攻下邯郸的吗?你说要攻打就可以攻下,现在只隔了八个月,我说要拿下,就有千难万险了?是不是你不给我面子?是不是嫌我没有给足你面子?于是秦昭王亲自登门邀请白起出山,又派相国大人范雎登门致歉,一而再,再而三,诚意满满。谁知白起给脸不要脸,一再称病。秦昭王的无名怒火无处发泄:真以为没你不行吗?于是秦国派出了长平大战的前期总司令王龁出征,指挥围攻邯郸的战役。结果战局的发展跟白起的预料分毫不差,秦军内外交困、腹背受敌,惨败而归。
至此,白起应该敏锐地嗅到不利于自身的危险信号,夹起尾巴做人才对,因为秦军失利,他的“神预言”不幸成了现实。秦昭王已恼羞成怒,谁敢再逆龙鳞?可是率真的白起却说了句把自己送入地狱的话。他竟口无遮拦地说:“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瞧瞧,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了?这句话是大实话,但是白起说得太率真了,他在打秦王的脸,那还能有好果子吃?秦昭王认为,如果白起出征,应该能够取得胜利,因为白起从来不会失败啊,八个月前不就差点攻下了邯郸吗?如今,他非但不出力,让秦国蒙受奇耻大辱,还在边上说风凉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这也许是秦昭王最后的耐心了,他还是寄希望于白起,此时白起若能披挂上阵,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但是白起已严密论证过,确认这场战争没有胜利的可能,所以他再次拒绝了秦昭王。他拒绝了参与必败的战争,也拒绝了自己的生机。盛怒之下的秦昭王把白起直接降为平民,后又听范雎说白起“怏怏不服,有余言”,于是下令抛出一把宝剑,赐白起自刎。白起叹息:“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但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白起也只能交出自己的性命。
面对敌寇,常胜将军白起能忖度对方诡谲的人心,处处设防,步步为营;但是面对秦王和应侯之流,他一片赤胆忠心,率真坦荡,毫不设防,却招来了杀身之祸。他可以精准地预测战事发展,准确预判“国际形势”;却难以意料自己托病不出征也是死罪。他看不到人心险恶,积毁销骨;没有料到秦昭王对自己的忌惮嫉恨之心已无可挽回。白起人生的悲剧结局,把深刻的教训和深沉的思索留给了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