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五石之瓠》形象及寓意辨正

2022-03-16郑义广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惠施吴王庄子

郑义广

《逍遥游》是《庄子》的开卷之作,在全书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又因其天马行空的构思和飘逸奇绝的笔法,“意中生意,言外立言”(陆西星《庄子副墨》),使得全篇呈现一派云迷山顶、雾罩林梢的景象,给难以抵达庄子思想高度的读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很大困扰,正如古人所说:“《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世说新语·文学》)这便导致历来对该文的解读,无论是词句的训释,还是形象的把握,抑或主旨的爬梳,都存在诸多分歧。陈明洁先生发表的《浅议〈五石之瓠〉中“客”的人物形象》一文(见《语文学习》2021 年第7 期,下简称“《议》文”)便反映了这个问题。

《议》文结合人教版新教材《五石之瓠》一文中“说”的注音问题,对该故事的寓意和“客”这个形象做了细致深入的分析,为老师们提供了新的解读视角。诚如作者所言,课本将选文中的“说”理解为“取悦”不甚合理,当从历代研究者的通行观点,作“游说”解。但笔者认为,这与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并无太大关系,主要原因是理解成“取悦”太过突兀,造成了文意的割裂:故事并没有交代吴王因天寒地冻对战事不利而苦恼,“客”突然拿一瓶药水去,如何取悦他?并且两国交战绝非儿戏,吴王肯定希望自己的军队全胜而归,派个只会取悦别人的家伙领兵作战,无异于自掘坟墓,哪个有理智的国君会出此下策?解释成“游说”便不存在这些问题——“客”凭借自己的三寸之舌让吴王发现了问题,并找到了解决问题之道,也看到了他的远见卓识,委之以重任进而对其厚加奖赏便显得顺理成章。

我们知道,《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其中的故事大都很简洁,塑造的形象也多是外在特征比较模糊的说理符号,有的出于需要会对其形貌做点写意勾勒,如“其脰肩肩”的闉跂支离无脤、“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和“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的支离疏等,更多的只有抽象的名字,如“知、狂屈、无为谓、子桑户、南伯子葵、南郭子綦”等等,至于他们的家世背景、性格禀赋等与文章宏旨无关的信息一概略去。这些不是庄子着意刻画、交代的内容,我们在研究相关寓言时,自然也不应将主要精力放在上面,否则便很可能事倍功半,甚至像庄子所说“负建鼓而求亡子”(《天运》)那样,用力越大,离目标越远。

《议》文在分析《五石之瓠》“客”的形象时说“远来之‘客’闻而重金购买(不龟手之药),此‘客’必为吴国人”,献药则是“出于为吴、越两国水上作战助吴国军队一臂之力的想法,因为这正是他自己的国家”。这些分析脱离作品内容,掺入了过多想当然的内容,而且逻辑不能自洽,难以令人信服:战国时期,各国统治者广泛招贤纳士、人才四处奔走求用的现象非常普遍,齐威王兴办稷下学宫,燕昭王建造黄金台,楚人李斯为相于秦,卫人吴起任将于魏,洛阳人苏秦摇唇鼓舌被六国奉为“从约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宋代学者杨时就说过:“周室之季,天下分裂为战国,游谈之士出于其间,各挟术以干时君,视其喜怒悲惧而捭阖之。徼名射利固无足道者,间有感愤激昂,以就一时之功,其材力有足过人,而鲜克自重其身者何多耶?”(《蔺相如论》)怎能因向吴王献药、率军击退越军等行为,便认定“客”是吴人呢?《议》文反驳一些论者所持“功利动机说”,认为买药方和获得封赏之间,要经历许多不可预知的环节:“‘说吴王’是否被吴王接受,‘越有难’会否受任将领参战,‘与越战’能否获药力保障而‘大败越人’等等,包括最后‘获封赏’的可能性和是不是他最初希冀的目的,都无法串起一条必然的逻辑链。”我们诚然无法断定“客”买药是为了获得封赏,但也同样不能说“客”带领军队击退越军可与其买药是想为国出力、施展自己的雄才睿智“串起一条必然的逻辑链条”。常言道:“莫以成败论英雄。”原因就在于,动机好坏、努力与否和最终的结果优劣之间有许多偶然因素,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只因“客”打了胜仗、获得了封赏,便说他一心为国、具有雄才睿智,这种事理分析未免过于拘执、机械,就像王充所说世俗之人“就遇而誉之,因不遇而毁之”,“据见效,案成事”(《论衡·逢遇》),实不可取。

既然通过爬梳、索隐“客”的形象对理解《五石之瓠》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帮助,那么,如何才能准确地把握它的内涵呢?笔者以为,还是应该回归文本自身、观照《庄子》全书。《议》文概括了历代学者关于这则寓言的几种代表性观点,并结合郭象所说“逍遥”即“物任其性,事称其能”的理解,认为“地处北方的宋国人,不存在类似南方吴、越两国的水上交战之事,将‘不龟手之药’用于维持家庭生活的工作‘洴澼絖’,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所得报酬微薄,但能坚持以世代相传的这一技术服务于社会,至少从思想境界和观念上来说是不该被贬低的,也谈不上所谓发挥‘最大价值’的问题”。也就是说,“客”与宋人都是在特定场合发挥了“不龟手之药”的适当作用,没有高低之分,二者“易地皆然”,庄子也未对他们有所抑扬。这种结论并不符合文本实际。

庄子在叙述完这个故事后,对宋人与“客”的表现评价道:“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其中的“不免”是个带有明确褒贬指向的词,它的意思是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因素,使自己不能免于遭受某种困厄、灾难,表达的是对人物相关处境的同情、不满或不以为然。《庄子》一书中,“不免”一词凡16 见,除《逍遥游》中的这个用例,其他15 处的情况基本相同,限于篇幅,这里聊举三例:

①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胠箧》)

②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秋水》)

③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山木》)

显然,无论是“戮”“穷”还是“患”,均为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处境,上述句子中,庄子或直陈其义,或借“重言”发挥,表达的也是对四贤被害、孔子受挫和鲁侯罹患的感叹。明乎此,再来品读《五石之瓠》这个故事就会发现,庄子说“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在将二者比较的过程中,明显流露出对宋人心如蓬草,未达不龟手药之大用,致使世代从事“洴澼絖”这种苦役的惋惜,而绝非表达对其“坚持以世代相传的这一技术服务于社会”这一做法的肯定和褒扬。

孤立地看《五石之瓠》这个故事,说它的寓意是通过展现“客”和宋人的不同做法,表现“事物的功能虽然相同,但使用者和使用场合有异,可以实现更广泛的用途”,勉强可以自圆其说;但如果结合上下文语境、联系庄子思想来详加审察,则明显有不妥之处:不龟手之药确实以相同的功能在不同的场合发挥了不同的作用,但葫芦一则盛水浆,一则浮江湖,大树一则做器具,一则供寝卧,其功能显然是不相同的,庄子所言岂非前后矛盾?

值得关注的是,庄子这个故事是对惠施讲的,此前惠施说:“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我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番话表面上是一种“凡尔赛式”的炫耀,实则是暗讽庄子的学说大而无用,不会得到世人的认可和接受。成玄英说:“惠子所以起此大匏之譬,以讥庄子之书虽复词旨恢弘,而不切机务,故致此词而更相激发也。”(《庄子疏》)可谓得其三昧。庄、施二人在不同的场合进行过多次思想交锋,彼此非常了解,庄子不可能听不懂惠施的言外之意,但因为对方说得比较隐晦,自己也不能把话挑明,否则机锋顿失、索然无味了。

根据上述分析可知,庄子讲述这则寓言的真实意图是,提醒惠施只知瓠能盛水,与“宋人”只知“不龟手之药”可以在“洴澼絖”时免于冻伤一样,都是因循世俗对事物功能的刻板认识,思维僵化,难通大道。故事的意旨当为:只有摆脱世俗浅见的束缚,以更开阔的思维和眼界来观照世物,才能获得真正的超脱与自由。

由此可见,两人仿佛都在云淡风轻地讲故事,暗中却是一番思想的激烈碰撞。在遭到庄子的反驳后,惠施不客气地说:“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又以狸狌、斄牛为喻对比说理,表明世人眼中的有用未必不是负累,世人眼中的无用未必不是大用,更加直接地回应了惠施的质疑,也进一步完成了其“逍遥”思想的建构。

猜你喜欢

惠施吴王庄子
吴王光鉴铭文复原考释
惠施的大葫芦
孙武为何敢于斩杀吴王宠妃?
欲善其事,必利其器
——以《螳螂捕蝉》为例,谈劝说的技巧
文 人 抬 杠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
《庄子说》(十五)
惠施说“弹”
宰相与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