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词“朱颜”考释
2022-03-16胡蓉
胡 蓉
(安庆师范大学,安徽 安庆 246002)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公元961年在金陵即位,在位十五年,世称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以亡国为分界线,风格迥然有别。亡国之前的作品,多以宴赏玩乐、红颜佳人为主题,缠绵悱恻,多情浪漫,虽细腻华美,极富艺术感染力,但未免留存“花间”遗风。历经亡国之痛和寄人篱下的囚禁屈辱生活之后,李煜词风大变,心中之悲跃然笔尖,字字泣血泪,动人肺腑,闻之共悲鸣。清余怀在《玉琴斋词序》中说:“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王(主),致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小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1]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词也有着极高的评价:“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2]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是李煜后期的代表作之一,作于亡国降宋被囚之后,对于这首词,前辈学者们评价颇高。俞平伯《读词偶得》曰:“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3]唐圭璋《词学论丛》曰:“至其《虞美人》一首,更是哀伤入骨……问春花秋月何时可了,正是求速死也……揭出物是人非之感。最后以问答语,吐露胸中万斛愁肠,诚令人不堪卒读。 ”[4]
袁行霈主编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 《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注《虞美人》词“朱颜”:“‘只是朱颜改’,只是宫女们都老了。朱颜,红颜,少女的代称,这里指南唐旧日的宫女。”[5]结合古代诗词中“朱颜”一词的各类义项,笔者认为教材对“朱颜”一词的释义有待商榷,此处应指李煜容颜,兼及故国山河。
一、古诗词中的“朱颜”义类
“朱颜”一词,“朱”为正红,即今日所称中国红,在古代“朱”既为朱砂之色,又为皇帝御批用色。“颜”则指面容、脸色和色彩。这两个字拆分释义,大抵是没有争议的。然“朱颜”二字连用,历代文人学者见仁见智,难有一致结论,究其缘由,大概为“朱颜”二字含义颇丰。
据不完全统计,“朱颜”一词,至现代(1949),在诗词中出现了近2400次,释义主要有4种。其次数之多,释义之丰富,足见古代文人对“朱颜”一词的偏爱和对其引申义的强烈拓展探究愿想。笔者经过对文本的深入考究,将其总结如下:
(1)“朱颜”指青春年少。该类释义常在律诗中出现,并与“白发”、“白首”等相对,在该类诗中,“白发”、“白首”除了本义的头发花白之外,还有年老之意。如唐·许浑《南亭偶集》:“白首书千卷,朱颜酒一杯。”[6]唐·白居易《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 ”[7]1810宋·陆游《幽情》:“清镜不藏新白发,芳樽犹惜旧朱颜。”[8]除律诗之外,古体诗中也能见其踪迹,如唐·李白 《饯校书叔云》:“少年费白日,歌笑矜朱颜。”[9]1062唐·李白《游太山六首其三》:“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9]1154此外,诗词中常出现的“绿鬓朱颜”,也指代青春年少,如宋·晏殊《少年游其三》:“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10]
(2)“朱颜”指红润美好的容颜。该类释义在诗词中也较常出现,一般指女子的容颜,如唐·元稹《有鸟二十章其十三》:“贵人妾妇爱光彩,行提坐臂怡朱颜。 ”[11]唐·李白《南都行》:“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9]478也有代指诗人自己或他人的容颜,如宋·苏轼《亡伯提刑郎中挽诗二首,甲辰十二月八日凤翔官舍书》:“挥手东门别,朱颜鬓未霜。”[12]
(3)“朱颜”指美色、美女。 上文所提,“绿鬓朱颜”代指青春年少,然除青春年少外,亦可指代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清·洪楝园《后南柯·檀谋》:“霎时绿鬓红颜都成孤寡,并不劳挨门搜括。”[13]除了“绿鬓朱颜”之外,“朱颜”指美女在其他诗词中也能寻见,如唐·骆宾王 《途中有怀》:“莫言无皓齿,时俗薄朱颜。”[14]宋·蒋捷《小重山其二》:“劝花休苦恨天天,从来道,薄命是朱颜。”[15]
(4)“朱颜”指因醉酒而脸红。该类释义常出现在饮酒类诗词中,如唐·李白 《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其一》:“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16]唐·白居易《咏兴五首其五》:“请客稍深酌,愿见朱颜酡。”[7]2002宋·苏轼《纵笔三首其一》:“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17]明·于谦《醉时歌》:“酒满金盆泛绿波,主人半醉朱颜酡。”[18]
二、袁行霈主编教材对“朱颜”注释不够准确
袁行霈主编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 《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把“朱颜”注释为“宫女”不甚恰当。首先,《虞美人》为李煜的绝命之作,作于降宋之后,李煜自公元975年降宋到公元978年被赐牵机毒药,前后不过三年。三年光景,亡国后遭遇各异的宫女或全都或个别容颜衰老,似乎不符实际。再次,现存史料也未发现李煜有感叹宫女容颜衰老的记载。其次,试看另一首李煜词《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首词是后主现存词中涉及“朱颜”的唯二首之一,关于这首词写作的背景,陆游《南唐书》卷一三记载:
从善,字子师,元宗第七子……开宝四年,遣朝京师。太祖已有意召后主归阙,即拜从善泰宁军节度使,留京师,赐甲第汴阳坊……后主闻命,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以疏示从善,加恩慰抚,幕府将吏,皆授常参官以宠之。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燕,多罢不讲。尝制《却登高文》,曰:“……陟彼冈兮跂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李兮不来归……”从善妃屡诣后主号泣,后主闻其至,辄避去。妃忧愤而卒,国人哀怜之。[19]
后主处于坐等灭亡的窘迫境地,以《却登高文》(一作《却登高赋》)向宋太祖伏低做小,恳求太祖允弟归,却只招来强敌的蔑笑。《阮郎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亡国将至,国主颓废不知所措,在醉生梦死中虚度时光,酒意阑珊后写下这首闺怨词。“佩声悄”比喻远方弟弟不见来归,“晚妆残”指思妇无心梳妆,喻作者对兄弟的担忧怀念,“留连光景惜朱颜”则以极其平淡的口吻掩饰内心的焦躁忧虑不安,后主顾影自怜,感叹自己容颜衰老是符合李煜心理的,其中的“朱颜”应指后主自己的容颜。而国亡后所作《虞美人》,被迫离乡,心如死灰,缝隙求生,其忧愁更甚,故绝不可能指南唐宫女。
三、“朱颜”应兼指后主容颜及江山
结合作者的人生际遇、创作心态及词本身的思想内涵,笔者认为将“朱颜”理解为“指李煜容颜,兼及故国山河”更为确切,后主李煜容颜为第一层内涵,故国山河为第二层内涵。
(一)第一层内涵:忧愁郁结,后主容颜憔悴
自公元975年降宋至创作《虞美人》以来,李煜在囚笼般的汴梁已生活三载,三年日升月落,“忧愁”相伴始终。宋王铚在《默记》中载:“后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20]游国恩等编著的《中国文学史》对此做了进一步解释,说他是“在词里倾泻他‘日夕以眼泪洗面’的深哀巨痛”。[21]那么李煜究竟在哀痛什么,自然是他那无边无际不可断绝的亡国之思,可以说,这些忧愁贯穿了他的整个后期作品。在“雍雍新燕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谢新恩》)的忧愁中,李煜已经度过了三年,而“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多少泪,断脸复横颐”(《望江南》)使他度过的每一日都如鲠在喉,这种与空气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是无法消解的,只能在“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和“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的自我排解中“春光镇在人空老”(《谢新恩》)。三年光景深陷此漩涡,亡国之痛,世间有几人能感同身受,曾经的宴赏游乐、佳人红颜、纸醉金迷,那些“春花秋月”无时无刻不惊现在李煜的梦中,曾经有多迷醉,如今就有多悲痛,梦醒只能轻叹一句“何时了”。这种郁结于心的忧愁,是对过往温香软玉在怀的沉醉不舍,是对琼楼玉宇雕栏玉砌的追忆留恋,是对生杀予夺至高无上权力的迷恋。
李煜之愁,后世公认。尤侗《苍梧词序》言:“每念李后主‘小楼昨夜又东风’,辄欲以眼泪洗面。”[22]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言:“亡国之音,何哀思之深耶?传诵禁廷,不加悯而被祸,失国者不殉宗社,而任人宰割,良足伤矣。”[23]
在人生最黑暗也是最后的三年中,李煜在“朝来寒雨晚来风”中浑噩度日,突如其来的东风吹袭自己所居住的小楼,这东边金陵而来的故土的风,使他想起了荒诞的曾经。虽无心帝位,却命运嘲弄般接手了南唐的烂摊子;虽天资纯孝爱民恤物,却温懦昏庸错杀了众多股肱之臣;虽为保祖业示弱于宋的同时不忘励精图治,却稀里糊涂的沉溺声色犬马做了个亡国之君。“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破阵子》),文人之心,帝王之命,对外奴颜婢膝,拱手相送境内所辖十九州户籍资料和布兵图,乞求苟存于一隅;对内流连美人,花天酒地,奸佞环绕,听信谗言,错杀林仁肇、潘佑等忠臣,逼死李平、陈乔等贤良,这是何等的荒唐。在被虏的这三年,“悔”与“恨”充斥在李煜心胸,既悔曾经听信奸佞错杀贤良,又悔沉溺诗词美色荒废朝政,既恨所接之南唐积贫积弱岌岌可危,又恨赵氏兄弟步步紧逼赶尽杀绝。这些“悔”与“恨”构成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化作向东流的一江春水,永不复回,永无尽头,在这复杂难解的“悔恨”中,身心俱疲的后主容颜憔悴衰老,亦在情理之中。故后主容颜为朱颜的第一层内涵。
(二)第二层内涵:江山易主,无声呐喊
李煜作为人的个体,性格是极其复杂的,其性格有两个方面,即抗争的一面和怯懦的一面。作为亡国之君,囚居他国,在词作中怀念故国是大忌,但李煜却好像毫不避讳。“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国梦重归,归来双泪垂”(《子夜歌》),“闲梦远,南国正芳春”,“闲梦远,南国正清秋”(《望江南》),“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这些词作饱含着李煜对故国毫不掩饰的怀念,他在词中无声呐喊,顽强地与现实抗争,不愿因眼前门庭凄凉而忘却故国的繁华美好,这是李煜难得的抗争。对于李煜而言,更多的是怯懦。接手皇位之后,对外如履薄冰,金银绵帛等厚礼不断相赠,自降国格改称“江南国主”,皇家制度一律自贬,自称“儿皇帝”,尊称赵匡胤为父,宁为亡国之君随宋北进汴梁,也不愿自缢以求保存最后一点尊严,小周后受辱也只能与之抱头痛哭,李煜是怯懦的。三年囚禁,三年创作,赵匡胤未与之计较,任由他悲春伤秋,这使在赵匡胤去世以后,李煜在《虞美人》一词中,依然拥有悲春伤秋的大胆。赵光义登基之后,李煜在《虞美人》中继续抒发忧愁,甚至明言“故国不堪回首”,然赵光义非赵匡胤,这也为李煜招来了最终的灾祸,《虞美人》终成亡国之音。故故国山河为朱颜的第二层内涵。
此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 《唐宋词选》对“朱颜”一词的释义为“面容变得憔悴,指他已亡国为囚”,[24]王友胜《唐宋词选》释“朱颜指年轻时红润的容颜,朱颜改暗指亡国”[25],傅正谷、王沛霖《南唐二主词析释》释“此指红润的容颜变得憔悴,此用以指人事的巨大变迁”[26],杨敏如《唐二主词新释辑评》释“朱颜,即红颜、盛年的容颜。‘朱颜改’暗指失国之变”。[27]以上几位学者对《虞美人》词中的“朱颜”释义均与“后主李煜容颜憔悴”和“江山易主”有关,故归入“‘朱颜’指李煜容颜,兼及故国山河”此项释义中。
三、“朱颜”的另两种解释亦不够全面
《虞美人》词中“朱颜”,学界向来众说纷坛,聚讼不已。除上述两种观点外,还有单指后主李煜容颜,和单指江山的两种观点。其一,指后主李煜的容颜。如朱东润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释“朱颜改”为“作者自伤形容憔悴”。[28]宋恪震也持此观点。其二,代指江山国土。如清王闿运在《湘绮楼评词》中言:“朱颜本是山河,因归宋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又浅也。”[29]持此观点的学者还有李敬一、叶绍钧、戴景素。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不够全面。“朱颜”兼指李煜容颜和故国山河,二者缺一不可,后主容颜为第一层内涵,故国山河为第二层内涵。若单注后主容颜,则忽略了作者的创作处境和创作身份,而正是因为被囚禁这样一个创作处境,和亡国之君这样一个特殊身份,李煜才能创作出这首流芳千古的佳词。若单注故国山河也是不合理的。其一,此说法最早见于清王闿运,然遍检现存诗词,除《虞美人》外,未有一首将“朱颜”比作“故国山河”。其二,中主李璟绝食病死于南昌,免去了亡国之主的屈辱,死亡对他而言是解脱,治理国家这个沉重的负担压在了文人李煜的身上,这个江山对他而言,应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离开了皇帝的宝座,亦或被掠夺皇帝宝座,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若单单只是追忆故国山河,较为单薄。因此“朱颜”在此应有两种内涵,后主李煜容颜为第一层,故国山河为第二层。
四、结论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虞美人》词中的“朱颜”指李煜容颜,兼及故国山河。朱颜代指容颜自古有之,容颜衰老是历代文人共有的顾影自怜,因此该释义为后主《虞美人》词中的第一层内涵。而故国山河则是李煜所独有的情感,不在其位无法感同身受,因此这是第二层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