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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虞美人》的重新审视与解读

2012-08-15贾知洵张志慧

关键词:春花秋月后主故国

贾知洵,张志慧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075000)

李煜(937-978年),字重光,世称南唐后主。《虞美人》是其人生后期亡国被囚时的代表作,亦是各家词选辑录后主词时的首选。该词的这种历史地位与影响是笔者重新审视并解读它的重要原因。本文为方便读者对该词的理解,故对其逐句解读。《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1](P592)

“春花秋月何时了”。何谓春花、秋月?就是春日之花,秋夜之月。既然是分别在春日和秋夜所见的事物,词人又怎能同时看到?因此后主言春花、秋月并不是写现实中春与秋的美景,而是以春花、秋月为比兴,来审视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比兴手法首见于先秦典籍《诗经》中,其用以起兴的话语大致有两种:一为眼中所见,如《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雍雍鸣雁,旭日始旦”等;一为心中所存,如《诗经·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等;或两者交相为用、难分彼此,如《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里“关关”和鸣的雎鸠鸟,既可能是诗人在祝愿男女恋人美满幸福时所见到的景物,又可以是曾经看到雎鸠鸟和鸣的场景,因眼前的男女相恋而回想到的。对于后主词中所言“春花秋月”,显然理解为心中所存要好于眼中所见。因为后主不可能同时既见春花又见秋月这两种自然景物,所以,后主所言“春花秋月”应是当年身为皇帝时,以喜悦之心情、悠闲之暇日所欣赏的“春花秋月”美景,实是一切美好事物、美好时光的象征!

“了”是了结、完了之意。“何时了”字面之意指春花何时凋谢,秋月何时西沉?更指后主身为皇帝时那些美好的日子何时结束的?因此,“何时了”其意不在疑问,而是重在感叹。感慨往昔岁月为什么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再也不回头了。回想后主当年身为一国之主是何等荣耀、何等自由;再想后主现今身为一室之囚又是何等凄苦、何等忧惧!这等身世落差、人生遭际,又有几人经历过,怎能不叫人感慨万分呢?此句读完,读者便似乎在一瞬间品味出后主大喜大悲的人生际遇而被后主“悲莫悲”之哀痛完全牵系,意欲一气卒读全篇。

“往事知多少”。一般言之,只要是过去经历过的事情均可称之为往事。但是,后主此词中的“往事”,在理解上却应该斟酌。后主在首句浩叹“春花秋月何时了”之后,紧接着就言“往事”,可见其所言的“往事”乃是指“春花秋月”所象征的美好往事。那么,对于后主而言,其人生中哪些经历可算是美好往事呢?后主人生虽短暂,但纵观其一生,可以大致将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指后主在25岁登基之前,此时后主作为中主众多皇子中的一位,既无需担负起储君的重任,又有温柔美丽才华横溢的大周后相随,正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第二阶段指后主25岁至39岁之间,此时后主身登大宝,生活豪奢,小周后又常伴左右,两人花前月下,日日欢娱,亦是人生美满时刻。第三阶段指后主39岁至42岁之间。此时后主身为囚虏,既悔又惧。犹如断线之鸢,原本高翱于碧天之上,转瞬间却坠落于深渊之中,实为人生大悲凄之时。概而言之,其第一、二阶段,乃是后主人生得意之时,正好照应着首句“春花秋月”的象征之意。因此,“往事”不能概言后主在写此词之前的所有经历,而是特指后主肉袒出降以前的人生往事。遥想当年,羽扇纶巾,就中生活真是令人羡煞,无怪乎后主常自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譬如“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浪淘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诸句即是明证。

“知多少”。后主在对“往事”回忆之时,以“知多少”慨而叹之。唐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在对花落叹息之时,用的正是“知多少”。孟氏所用“知多少”并不着意于探寻花瓣凋落的数量,而是以“知多少”表达惋惜之情,以写出春日特有的景象。后主所用“知多少”其意与孟氏同,亦非着意于回想起多少往事,而是强调诸多美好往事早已尽成挥之不去之怅惘,令人哀痛,以此抒发此时内心无比凄楚之情。

“小楼昨夜又东风”。小楼乃后主囚居之所。虽然陈设精美,却无法排遣后主内心的孤凄忧惧。“昨夜又东风”,暗示后主又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着一“又”字,则知此等情景何止于昨夜,正不知有多少个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而诸番彻夜无眠只因楼外又刮来的东风而起。为何东风会让后主萦牵如此呢?东风之意,可有二解。一指春风。此意上古之时即有,《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 而 治 春。”[2](P183-184)唐 崔 护 《题 都 城 南 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为后人留下了“人面桃花”、“东风人面”等典故;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亦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均可作为东风即春风之佐证。可见,东风具有滋润万物、春风化雨之妙用。试看“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宋朱熹《春日》);“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宋秦观《望海潮》);“花向今朝粉面匀,柳因何事翠眉颦?东风吹雨细于尘”(宋辛弃疾《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等句即是。而与此相对,在古诗文中,西风、北风更能表达愁苦悲凄之意。“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唐李珣《巫山一段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南唐李璟《浣溪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元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魏曹操《苦寒行》);“北风吹雨乱疏钟,蔌蔌灯花破碎红”(宋陆游《雨夜》)等句都是佐证。而后主抒写哀愁为何不言西风、不言北风,而只言东风呢?此举颇让笔者深思体味,这就涉及到东风第二个意思——东面之风。后主之所以弃用西风、北风而用东风,实因东风乃是后主魂牵梦萦的故国之风。南唐故都金陵,即今日南京市,后主被囚的北宋都城汴京,即今日开封市。从地理位置关系而言,金陵正处于汴京的东南方向。后主在汴京感知故国旧都金陵刮来的风,正是东南风。此处为了词中用韵、字数等需要,故将东南风简略为东风。因此,后主云“小楼昨夜又东风”实是说:“我”再一次因为在这囚居之所刮起的东(南)风想起了远在东南方的故国,由此勾起诸多回忆而彻夜难眠。故而,后主体察夜中风物是假,情系故国才是真。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此句紧承上句而写,可以说上句是因,此句是果。正是因为上一句写到“昨夜又东风”,引起后主情系故国,追思往事,所以才有了这一句的“故国不堪回首”。“故国”二字将这两句因果紧密相连,颇令读者感到重锤响鼓之撼。此种写法在古诗词中多有运用,亦多生出振聋发聩之效。如唐杜甫《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等。此种因果紧密相连的手法,起到了直抒胸臆的效用,使创作者内心的感情得以喷薄而出,气势如虹,令读者印象深刻而回味无穷。

“不堪”,即不忍、无法承受之意。回首,即回忆。后主之所以说在回忆中无法承受对故国的思念,实是因为此句所明言的“月明中”三字。“月明”,即月圆。自古以来,月亮无时不牵系着客游羁旅之人对故乡的思念,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所以中华民族最具有代表性的团圆之夜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都是月圆之夜,寄寓着人们美好的希冀——月圆,人团圆、家团圆、国团圆。而此时的后主身陷汴京,遥望天上明月,月圆而人却无法与故国团圆,怎能不令后主悲痛。宋苏轼《水调歌头》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虽然说出人间至理,但此为旷达人语,后主又怎能超脱得了呢?倒是古谚所云“狐死正丘首”,或更适合后主此时的心境。

“雕栏玉砌应犹在”。精雕的栏杆,玉质般的台阶,以局部代整体指向金砖碧瓦的皇宫,实是故国的象征。自古亡国之士凭吊故国者不胜枚举,但大都感黍离麦秀之悲,叹今昔盛衰之慨,似后主这般言栏杆曰“雕”,台阶称“玉”者少之又少,而这种写法正是后主此词又一撼动人心之笔。其所言“雕栏玉砌”是指当年的宫殿台阁,如今依然是金碧辉煌,并不是他人诗词中常谓的断壁残垣。“雕栏玉砌”之后,后主着“应犹在”三字。应字,当为应该、应当、一定之意,是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犹者,还也,有加重语气之用。所谓“应犹在”,其意为那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台阁如今一定还依如往昔地耸立在那里。而此句之所以用如此肯定的语气,是在为下一句张本。

“只是朱颜改”。此句中读者均能重视“朱颜”二字,却往往忽略了“只是”二字。“只是”二字为平常语,故常为人所忽略,而后主却用此平常语,生发出不平常的大悲痛。此二字紧承上一句诸景“应犹在”而起,故为转折之语、强调之语。试想诸般宫殿亭台、砖瓦泥石,乃至鸟兽草木俱应无恙安然,就只有、惟有一处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那便是“朱颜”。朱颜,即容貌。此词一般有二解。一指后主容颜日渐憔悴。宋王铚《默记》所载:后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3](P44)。以此等身境心情,憔悴衰老自是难免。按此意该句可理解为:后主心生万般感慨,叹息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风流皇帝而成为整日处于恐惧之中的阶下囚,不知不觉中已苍老许多。二指宋朝皇帝的容颜。此意以后主容颜改变为宋太宗容颜,意喻政权的更替。想当年金陵那片国土还是李氏的天下,转眼间便已姓了赵。那些美轮美奂的一切除了在回忆或是梦中还曾呈现在后主眼前,在现实中早已不属于他了。故而“朱颜改”实指南唐归属的皇权已改变。纵观二解,一解不可谓不对,但二解却更令读者体味后主痛心疾首之悲。再着以“只是”二字,便是一种人生的大悲摧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谁在问?许多读者通常将其理解为后主自问(末句自答),此种理解无可厚非,然笔者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以苍天劈问形式表现出来的呼天之语。古人常言:人在做,天在看。头上那片朗朗乾坤似乎承载着世人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每当情深难诉以呼天、悲痛难当以呼天。似乎唯有苍天才能透彻世人的心扉,抚慰世人的心灵。正因如此,自古以降,以呼天陈诉悲痛者代不乏人。诸如《诗经·王风·黍离》篇写周大夫行役时见西周宫阙残破,国破之情深切难抑而呼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元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窦娥衔冤赴死时而呼天:“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故此,后主哀恸之下的“问君”之语,与其释为自问,“不如看作是诗人从生命矛盾体验的深处发泄出来的象征性、或虚拟性的质疑,是他借心问天,借天问人”[4](P282),从而迸发出如波推浪涌般的悲愁!

“几多愁”。“几多”与“多少”自是不可等量齐观。“多少”一词只是泛泛而论,概言胸中有诸多愁苦;而“几多”则是“多少”成几何倍地增长汇聚而成。后主于此处呼天悲诉之时,以“几多”言愁,将强烈的外在表现呼天之语与胸中难以克制的内在愁情相辅结合互为衬托,可见其胸中悲愁早已是无法抑制,如飞湍激浪冲破峡谷滚滚而来,方有末句势难阻挡之情。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者,正如也,有当头棒喝之威,以此毫无遮蔽的正面回答方能体现出上句呼天之问所传达出来的悲剧之情和倾泄之势。后主将其胸中悲愁以江水比拟,此举并无创新之处,以水喻愁代不乏人,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唐温庭筠《梦江南》);“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宋欧阳修《踏莎行》);“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宋秦观《江城子》)诸句均可为佐证。然此种看似俗套的手法正可见出后主之所以更胜一筹之处——不在于其词意新颖,而恰恰在于其词情挚深,以真情实感恸彻读者的内心。为了体现出其情深难测,后主以“一江”、“春水”、“向东流”来结语。一江之“一”,在此处全然不能当作数量词来看待,而应当以“满”、“全”之意来释。所谓一江之水就是满江、整江之水。古诗文中凡曰“江”者而无特指,即“长江”。南唐旧都金陵城下所流经的又恰恰是滚滚东逝的长江,故词中所言的“一江”之水,是指万里滔滔永不休的浩瀚长江无疑。“春水”,其字面意思为春天之水。春天时节,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之季,故当读者见到“春”字,脑海中常常浮现出“春风”、“春雨”等字眼,试想春风阵阵,春雨绵绵,该是何等轻柔清爽的意境,于是乎“春水”,自当也是微微细雨潺潺水流,过村穿林滋润芳物。假如读者以此理解句中的“春水”,则大错而特错,更何况浩浩江水与涓涓溪流也全然不是一个层面的意象。其实,春水尚有另外一种理解,就是浩瀚之水,倾泄之水。取冬去春来,冰河溶泄而使水势涨漫不辨渚崖之意。试看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宋石孝友《鹧鸪天》:“一夜冰澌满玉壶,五更喜气动洪炉”;宋晁公溯《春回》:“城郭初瞻北斗移,春回冰壑已流澌”等句。以此意与“一江”相应,方能相辅相成,意脉贯通。至此,对最后三字“向东流”之意的理解就水到渠成而明白晓畅了。其解有二。一解与前面所言之“东风”相对应。东方是故国的方向,后主满心悲愁,均因思念故国而起,因东风而愈加沉重,那么,其悲愁自当也应指向故国的方向,似乎满怀悲愁正随着浩浩江水东流不止。二解,自古云:水流千宗归大海。长江东流经金陵而后奔腾入海,溶入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后主悲愁恰恰如江似海,从故国吹来的东风不仅没有使后主的心灵得以暂短的抚慰,反而使悲愁如长江入海一般愈来愈深愈广直至无边无垠,使后主的全部身心与生命都溶入其中。至此,这份上通于天下达于海的悲愁不仅使后主消溶于其中,也打动了千百年来每一位读者的内心。

[1]袁行霈,许逸民.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二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何宁.新编诸子集成·淮南子集释(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宋)王铚,王栐.默记燕翼诒谋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1.

[4]杨义.李杜诗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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