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形象的建构与西汉政治之关系探微
2022-03-16徐灏飞
徐灏飞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310000)
一、引子
纵观中国历史, 秦始皇无疑是个说不尽、道不完的重要历史人物。 他以过人的英锐和非凡的智慧,奇迹般地扫灭六国,结束了春秋战国延绵近几百年的社会纷争,把若隐若现的帝国梦想变成了可触可观的现实。 为了经营好自己一手缔造的新兴帝国,他又推行了包括皇帝制、三公九卿制、郡县制等在内的种种政制,这些政制对后世社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居功至伟的秦始皇在中国帝制社会很长一段时期内,因其用法峻急的执政风格、焚书坑儒的骇人事迹、穷兵黩武的扩张野心、祈求永生的荒唐欲求,个人形象显得极为负面。 “暴君”“独夫”“贪狼”等一系列形象标签,纷纷被安在秦始皇身上。 而实际上,秦始皇的形象并非如此不堪。 随着秦简的大批量出土,越来越多的“历史真相”得以重现天日。 它们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历史书写,也“重塑”了秦始皇形象。 冯雪梅发现,秦简中所反映出的秦律,其之实施,有一套严格的适行标准与之相配,并不像后世所言的那般刑名滥用、赋敛无度、严酷至极,它反倒给人一种秦朝是依法治国的典范的印象①。 晏昌贵在秦简中发现了一条“秦始皇禁湘山”诏书,其中说到了秦始皇因喜爱湘山树木的“野美”而禁伐湘山树的事情,这样的叙事就与《史记》所载秦始皇伐湘山树“赭其山”迥然不同。②如果前者为实的话,那就可以说,在秦始皇的头脑中,已经初步具有环保意识的萌芽;如果后者为实的话,则始皇又成了一个倒行逆施、滥发徭役的暴君。 两种叙事所反映的人物形象可谓是截然不同。 此外,《赵正书》的面世,在史学界引起了轰动。 姚磊将之与《史记》的叙事文本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了另一个带着温情、与传统形象严重不符的秦始皇。 在《赵正书》中,秦始皇也会因伤感而涕,流露出人性的温度。③如此一来,秦始皇形象不免有了更为复杂的一面。
20 世纪以来,“知识考古”已在史学界蔚然成风。 受这股新风劲吹,传统认知中的“历史书写”在叙事学的框架内被安上了新的注脚——以往那种着重于在历史书写内部探讨问题的做法转而被着重于历史书写的外部环境的考察所取代。放到古代史研究领域,学者们开始对历史书写背后的现实引力——特别是政治影响倾注更多的关注。 新形势如此,历史研究者们开始进一步思考秦始皇形象建构的外部环境,试图在史相与史实的张力间,找回一个“更真实”的秦始皇。 这一方面,日本学者鹤间和幸用功甚勤,他结合传世文献和出土简牍分析指出,后世流行的秦始皇形象是“生活在秦始皇死后一百多年的司马迁塑造的,和秦始皇的真实形象已经有了一定距离。 ”④考古学者段清波、同杨阳也在梳理秦陵考古成果的基础上分析指出,秦始皇形象存在一个被汉唐君主妖魔化的过程。⑤概而言之,后世流传的秦始皇形象,很大程度上为了迎合某种政治话语的要求而建构出来的。 其中,西汉时期的政治话语设计,对秦始皇形象之建构,影响殊远,几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从目前的学术成果观之,针对西汉的政治话语设计和秦始皇形象建构间关系的研究,依旧呈阙如之态。
因此,笔者即以秦始皇形象之建构问题为题旨,将之与西汉政治的演变联系起来,抉隐探微,希图明确两者间的内在关系,以备为一说。
二、西汉时期的秦始皇形象演变
在西汉王朝的不同时期,汉人所刻画的秦始皇形象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征。
稽按现有的传世文献,可以发现,在西汉初年,始皇形象呈现出明显的二元性特征。 一方面,秦始皇被视为一个功盖千古、威震四方的伟大君主,如希望吸取秦鉴而使汉朝臻于治道的贾谊在载述秦始皇的功绩时,即称“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⑥另一方面,秦始皇又被视为凶恶残暴、骄奢淫逸的无道昏君,如贾谊称“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⑦又如贾山言:“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 力罢不能胜其役,则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⑧
总得来看, 以贾谊为代表的汉初知识精英,更倾向于刻画并突出秦始皇暴虐残酷的一面,而对秦始皇的伟岸形象进行了灰色处理。
至汉武帝时代,秦始皇的二元性形象特征并没有消失。 司马迁对秦始皇形象的刻画比较有代表性,在论述秦始皇的非凡成就时,司马迁不吝笔墨。 就秦始皇的政治功绩而言,司马迁称其“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之举,结束了“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的社会乱序;就秦始皇的军功意义而言,司马迁称其终止了“诸侯力政,彊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的纷争,进而确立起“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的全新秩序,这就突出了秦始皇雄强伟岸、力辟新局的英雄形象。⑨
不过,与此同时,司马迁又以春秋笔法,以事代论,刻画了秦始皇的负面形象。 如《史记》载:
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 王翦既至关,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曰:“不然。 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於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⑩
透过这一事例,秦始皇内心阴骘、多疑雄猜的形象跃然纸上。
此外, 司马迁还描述了秦始皇刚愎自用、贪恋权势、残虐生民、荒诞不经的一面。 《史记》载: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 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 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 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 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 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 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⑪
不惟司马迁,同时代的董仲舒也在思想文化领域,对秦始皇做了负面的评价,其称秦始皇“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下也。 ……又好用惨酷之吏,赋敛无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 ”⑫
至西汉中后期,秦始皇荒诞的暴君形象更是日渐深入人心,原先的那种二元形象特征逐渐消失了。 汉成帝颇好鬼神,即有人直接把秦始皇作为反面教材,用以劝谏君王。 《汉书》载:
成帝末年颇好鬼神,亦以无继嗣故,多上书言祭祀方术者,皆得待诏,祠祭上林苑中长安城旁,费用甚多,然无大贵盛者。 谷永说上曰:“臣闻:明于天地之性,不可或以神怪;知万物之情,不可罔以非类。 诸背仁义之正道,不遵之法言,而盛称奇怪鬼神,广崇祭祀之方,求报无福之祠,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登遐倒景,览观县圃,浮游蓬莱,耕耘五德,朝种暮获,与山石无极,黄冶变化,坚冰淖溺,化色五仓之术者,皆奸人惑众,挟左道,怀诈伪,以欺罔世主。听其言,洋洋满耳,若将可遇;求之,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 是以明王距而不听,圣人绝而不语。 昔周史苌弘欲以鬼神之术辅尊灵王会朝诸侯,而周愈微,诸侯愈叛。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 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因逃不还,天下怨恨。 汉兴,新垣平、齐人少翁、公孙卿、栾大等,皆以仙人黄冶、祭祠、事鬼使物、入海求神、采药贵幸,赏赐累千金。 大尤尊盛,至妻公主,爵位重累,震动海内。元鼎、元封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扼,言有神仙、祭。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其后,平等皆以术穷诈得,诛夷伏辜。 至初无中,有天渊玉女、巨鹿神人阳侯师张宗之奸,纷纷复起。 夫周、秦之末,三五之隆,已尝专意散财,厚爵禄,竦精神,举天下以求之矣。 旷日经年,靡有毫厘之验,足以揆今。 《经》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惟曰不享。 ’《论语》说曰:‘子不语怪神。 ’唯陛下距绝此类,毋令奸人有以窥朝者。 ”上善其言。⑬
由此不难看出, 在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话语中,秦始皇再也不是那个并吞八荒、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而仅仅是一个靡费国帑,献身鬼魅,冥顽不化的昏聩之徒。 秦始皇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其求仙问道之举,不仅被归类于“背仁义之正道,不遵之法言”的旁门左道,还因“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而成了极为辛辣的政治笑话。
从汉成帝“善其言”对谷永的回馈来看,作为官方权威的皇帝,也间接认同了秦始皇这种昏聩的旁门左道形象。
综上言之,秦始皇形象在西汉经历了一个动态演变历程,时间推移愈久,其形象离真相愈远。在西汉初年,秦始皇形象还是集毁誉于一身的二元形象。 以汉武帝时代为过渡,其正面形象逐渐淡化,负面形象逐渐突出。 最终,在西汉中后期,秦始皇仅以负面形象出现在西汉君臣的政治话语中,成为警戒西汉君王的反面教材。
三、秦始皇形象建构的原因
马克思曾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象梦魇一样纠缠活人的头脑。 当人们好象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情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⑭同样,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场域中,溘然长逝的政治伟人, 总会被建构成专有的政治符号,继续在现实政治中发挥作用。 秦始皇自然也难逃这一宿命。
西汉时期, 知识精英对于秦始皇形象的建构,实际上等价于一个政治符号的建构,只是出于不同时期不同的政治考量,这一政治符号也相应地表现出复杂多变的历史面相。 大体上看,这与西汉皇帝制度的确立、 西汉政权的合法性论证,以及汉儒的话语建构问题密切相关。
(一)西汉皇帝制度的确立
历史地看,皇帝这一政治符号被赋予最高统治者意涵的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察诸设计者的初衷,这一政治符号所指代的那种权力,不仅有着不容怀疑的合法性,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性。 为了塑造这样一个以皇帝为中心的政治神话, 秦始皇君臣开启了建构关于帝制神话的先河。 《史记》载:
秦初并天下……丞相绾、 御史大夫劫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 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 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他如议。 ”制曰:“可。 ”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 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⑮
由上可见,在秦始皇君臣看来,新的天下共主——“皇帝”,不仅功过“三皇五帝”,而且还有区别于常人的威仪与神性。 皇帝的政治生命不会因为个体生命的终结而终结,它会在一个专属的血缘系统中不断延续下去。 总而言之,秦始皇君臣要把皇帝打造成“人间的神”。
不过,当政治神话遭遇社会现实时,其内在张力总要不自觉地产生于两者碰触的那一刻。 如果说, 秦始皇君臣所设想的皇权神话的实现,在进路上是一个力图实现 “社会国家化”——即把各种具有独立性的社会组织、社会资源整合纳入到以皇帝为代表的国家手中的过程的话, 那么,现实予以这种神话的反弹却是这一设想在推进过程中不断遇到的延宕和阻碍。⑯事实上,即使是在区域控制广度和统治能力上更胜秦帝国一筹的汉帝国,最终也没能实现秦始皇君臣最初的设想。 秦汉地方社会始终以一种半独立的自律性品质,与皇权想要达成的目标相矛盾。⑰
在汉初,这种地方社会与皇帝制度间的冲突就更加明显。 受到战国体制影响深刻的时人并没有从内心中树立起认同皇帝制度的潜在意识,吕思勉就曾指出,诸侯联军推戴刘邦为帝,并不是承认其权力的绝对性和无上性,反而仅仅把“皇帝”视为一种荣誉称号。⑱此外,特别需指出的是,战国以来形成的世家、巨富和游侠在当时地方社会上依旧有着巨大的活动能量和社会影响力,这也对现世皇权的建立构成了直接威胁。⑲
于是,在营造秦始皇形象时,汉初的统治集团不免要保持慎重的态度——他们要延续秦朝的政治神话, 继续神化以皇权为核心的皇帝制度。 这样一来,在汉初的历史叙事中,知识精英们就不得不对秦始皇伟大、光辉、雄强的皇帝形象进行一定程度的渲染和美化。
至于汉武帝时代,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家力量得以恢复。 在国用日饶的条件支持下,汉武帝开启了他东征西讨的事业。 皇帝在征伐过程中所取得一连串激动人心的军事胜利, 反过来也强化了西汉的皇权。 这种以战争神化皇权的做法,进入到思想观念领域,便又与秦始皇联系在了一起。鹤间和幸即指出,汉武帝本人十分仰慕秦始皇,他北击匈奴,南伐南越,修筑万里长城,赴泰山封禅,巡游名山大川的做法, 都是在继承秦始皇的 “遗产”。⑳而这样一来,褒奖秦始皇这位逝去统治者的功绩,即等于夸炫现世统治者的荣耀。
(二)西汉政权的合法性论证
论证西汉政权的合法性,其实质在于建构一种关于西汉政治秩序的价值认同。 一方面,就如德国著名哲学家哈贝马斯指出的那样,只有政治制度才拥有或失去合法性, 它才需要合法性论证。㉑西汉政权肇建,实际上面临着很大的合法性危机,布衣将相之局如何超越上古以来贵族世袭权力的血胤承续逻辑,成为当时非常值得思量的问题。 另一方面,合法性也是“人们所承认的、视为正确和正当的原则, 而对一种政治制度提出的、可论证其法律上的正当性的要求”㉒。 也就是说,维持一个政权的统治,必须确保这种合法性有一个坚实的道义基础。 而这两者的达成,都绕不开秦朝这个灰色的幽灵。 换言之,西汉初年,在论证自身合法性的话语设计中,统治集团必须先否定秦朝,而后才能为自己的统治树立合法性基础说的更具体些,这种话语设计的任务是双重性的, 它不仅要否定秦朝承继自先代的贵族血统,同时还要摧毁维持秦朝统治的道义基础。
鉴于上述政治考量,在择取否定秦政权的政治理论时,具有开放性的五德终始说受到了西汉君臣的青睐。 细究五德终始说的思想主干,其核心不在于五行说,而在于王权更迭理论。㉓根据五德终始说,王者之能成其为王者,其根本在于获得“德运”。“德运”的获得,一方面靠的是天意,因而具有神秘性;但另一方面,它和君主自身的品行也密切挂钩,因而具有人为性。 一个失德的君主不仅不配获得德运,还有被取而代之的“法定理由”。 循此逻辑,在五德终始说的解释框架中,起于草莽的汉初君臣只要有了“德”,不仅可以超越非贵族血统的局限,还可以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找到一个相对坚实的理论基座。 反过来说,一旦论证秦始皇是失德的君主,那么,无论是他的贵族血统,抑或是秦政权合法性,都丢失了根基。出于这样的话语需要,西汉统治集团不免需要设置一个极度负面的秦始皇形象,以此盘活整套话语设计。 而如此一来,秦始皇的负面形象便和前述的秦始皇的正面形象交织起来,表现出一种明显的二元形象特征。
(三)汉儒的话语建构
汉兴六十余年,帝国政治日趋稳固。 在此大背景下, 统治者的心理结构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以尊儒、崇儒的姿态,积极寻求有为之道。 汉武帝时,更是在皇帝意志的主导下,强力推行了独尊儒术的思想政策,汉代儒生的地位得到了大幅度抬升。 以往白徒为相的局面为儒术学问家所代替,即是个重要的时代表征。㉔于是,逢此历史契机,汉儒针对汉家政治,开启了全新的话语建构实践。
汉儒的话语建构实践,对西汉政治的演进还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 特别是在董仲舒走到历史前台之后,儒家思想在当时急剧变化的政治生态中全面重塑了自身的价值中轴,为西汉皇权营造了全新的政治神话。
较之秦代的政治神学,董仲舒版的政治神话学,不光以更精妙的柔性构造替代了秦代的以法家学说为基础的政治神话学中的刚性部件,还让政治神学有了更好的德治包被。 如果说,秦代的政治神学是以人为的制度设计赋予自身合法性的话,那么,董仲舒的政治神话学则假天之名,以德性的力量对秦代政治神话学进行了颠覆。
在谈及天人关系时,董仲舒论述道“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 ”㉕既然天人可合一,那究竟谁是联系两者的中介? 董仲舒进一步论述道:“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号称天子。”㉖显然,能以德义行于天地的皇帝,成了贯通天人的中心环节。㉗“君人者,国之本也,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不充本则君无以兼人。”㉘由此可推导的是,万民对君主的遵从,即等于对天神的遵从,这是合乎天道的最大政治正确。 如此,从天神到西汉皇帝,再由皇帝到万民,一套足以论证汉帝国合法性的话语体系就建构成型了。 从更深层次的思想史角度看,这套话语设计的完成,也意味着自先秦理性时代冲击之后,古老的天神信仰,在秦汉尤其在汉代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出现更高意义的“回归”趋势。㉙再从这套话语体系的运用实效来看,那种秦始皇渴求的君民一体感在真正意义上以稳固的被神秘哲学充分论证的形式有效建构起来。 反过来,根据这套话语体系的价值尺度评判秦始皇及其一手打造的国家机器,则又可以做出这样的价值判断:秦始皇彻底违背了德治原则,他仅以个人政治目的之需要,将国家机器变成一架按照个人意志不断运转的冷血机器。 于是,在这样的话语环境下,再去突出秦始皇伟大的一面,非但毫无必要,而且还有碍于这套话语设计。
继董仲舒之后,汉儒又对这套话语设计进行了更显神秘化的诠释和调整。 终于,以谶纬与政教相结合的神秘政治日益风行于汉廷,而儒家思想也终以放弃其质疑超自然现象的人本意识为代价, 换取了汉帝国统治集团对自身的全力支持。 纵观西汉末期的百余年政治史演变历程,汉家之“治”与儒学之“教”,不仅结合得更为紧密,而且相得益彰。 一方面意味着先秦儒家旧有的希望干预现实政治的理想,在汉代梦想成真;另一方面,西汉统治集团也有了一套足够严密的意识形态体系来论证自身的合法性。 就这样,一直为儒家所反对的秦始皇, 最终彻底以一个荒诞、暴虐、反动的形象反复出现在儒家的宣教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形象越来越被放大,终于以历史的层累效应,掩盖了原先的始皇面相。
四、余论
法国哲学家福柯曾指出,权力和知识是一对双因子。权力生产知识,知识成就权力。权力和知识的结合便构成了话语体系。㉚政治人物的形象建构,实际上是一个在特定权力背景下话语掌握者为自身统治需要而进行的“知识”生产过程。 其结果是, 作为一种建构之物的政治人物形象,最终构成了一种特定的知识认知,进而转化成特定话语体系的构件之一。 归结起来,特定政治人物的形象终究是权力的产物,正因如此,这一被建构出的人物形象与实际形象之间,往往会存有龃龉之处。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其龃龉之处将变得更为严重,甚至会出现人物的形象建构去其实际十万八千里的情况。
倘若根据上述理解对秦始皇形象进行深入解读的话,实又可认为,这一形象不过是西汉政治为自身需要捏凑而成的东西。 再进一步说,与其说秦始皇形象在变化,不如说西汉政治在演进,前者为表,后者为里,两者在表里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动关系——当西汉统治者在现实政治中需要秦始皇时,秦始皇的幽灵就被召唤出来,得到美化;反之,当他们不再需要时,他们又会将这个幽灵妖魔化。 而从历史的最终走向来看,当西汉政治发展到足以进行充分的自我论证时, 他们便果断做出调整,把这个幽灵彻底妖魔化。
汉帝国的国祚很长,甚至因此得到了“不死鸟”的美誉。㉛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国祚绵长的朝代,其因政教所需而对民众做的政治宣传,历经几个世代沉淀后,就容易变成一种模板化、套路化、脸谱化的历史记忆。 这种历史记忆总会在经过修改增删后, 以历史文本的形式保留于后世。就这样,秦始皇的暴君形象像晕轮一样,又并未随它的制作中心——汉帝国的覆灭而淡化,反而以更具生命力的形式,出现在后世王朝一代又一代的历史书写中,并因之而显得愈发显眼。
注释:
①冯雪梅,《层层积累与层层撕开: 秦始皇形象之探究——从睡虎地秦墓竹简切入》,《保定学院学报》,2011 年第1 期,第47 页。
②晏昌贵,《禁山与赭山:秦始皇的多重面相》,《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第129 页。
③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的秦始皇形象》,《历史教学问题》,2017 年第1 期,第48 页。
④⑳〔日〕鹤间和幸著,杨振红、单印飞译,《始皇帝:秦始皇和他生活的时代》,中信出版社2019 年版,分别引自第1 页,第1-1 页。
⑤同杨阳、段清波,《秦始皇被“妖魔化”的考古学分析》,《西部考古》,2018 年第2 期,第208 页。
⑥⑦⑨⑩1○⑮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分别引自第1963 页,第283 页,第283 页,第2340 页,第258 页,第236 页。
⑧⑫⑬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分别引自第2332 页,第2510 页,第1260-1261 页。
⑭〔德〕马克思、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1),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603 页。
⑯牟发松,《国家对社会的顺应和社会的国家化——汉唐历史变迁中社会与国家关系及其变动的基本特征》,《社会科学》,2011 年第7 期,第147 页。
⑰〔日〕谷川道雄著、马彪译,《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57 页。
⑱吕思勉,《中国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336 页。
⑲㉔〔日〕内藤湖南,《内藤湖南全集》(卷10),筑摩书房1965 年版,分别引自第158 页,第181 页。
㉑〔德〕哈贝马斯著、郭官义译,《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262 页。
㉒〔法〕高宣扬,《当代政治哲学》(下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985 页。
㉓胡克森,《从德政思想兴衰看“五德终始”说的流变》,《历史研究》,2015 年第2 期,第34-35 页。
㉕㉗㉘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华书局2012 年版,分别引自第445 页,第557 页,第193 页。
㉖冯达文、郭齐勇,《新编中国哲学史》,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50 页。
㉙姜生,《汉魏两晋南北朝道教伦理论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45 页。
㉚〔法〕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年版,第29 页。
㉛〔日〕金文京著,何晓毅、梁蕾译,《三国志的世界:后汉三国时代》,讲谈社2014 年版,第1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