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这/那（量词）”结构与英法指示形容词作定语对比研究

高 伟 李 薇

（1.东北农业大学 文理学院；2. 哈尔滨体育学院 体育人文社会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8）

一、引言

“指示（dexis）”这个术语来自于希腊语。 指示代词和指示形容词一直是东西方语言学家研究的焦点。 西方语言学 家Belinger、Geisler et al.、Lakoff、Lyons、Quirk et al.等对“this”和“that”的研究不仅仅停留在句法层面， 已经涉及到多个领域，如语用、语义和认知语篇等领域。 法语的指示代词和指示形容词的研究也突破了句法研究层面，上升到了语用、语篇等层面。 汉语中没有指示形容词的概念，仅有指示代词。 中国语言学家吕叔湘、王力等也较早地对汉语的指示代词进行了详尽研究。 英语指示代词和指示形容词同形，往往会放在一起研究； 在汉语指示代词研究中，会把“这/那（量词）”作定语的情况放在指示代词“这”“那”的研究里，或者放到“指量名”等结构中进行研究；法语的指示代词和指示形容虽然不同形，但法语的指示代词和指示形容词的词形都是由“ce（这/那）”通过内部曲折变化而产生出各自的简单形式，再通过词尾增加后缀“-ci”（近指）和“-là”（远指）来构成各自的复合形式，所以二者也常常在一起研究。 英语、法语的指示形容词和汉语的“这/那（量词）”作定语最主要的语法意义表示指示。 所谓指示意义就是说通过他们所表达的近指或远指来确定该名词的所指对象。 吕叔湘指出“近指和远指的分别，基本上是空间的，但也往往只是心理的。”①所以，英语、法语的指示形容词和汉语的“这/那（量词）”作定语时表达的近指和远指不仅指时间和空间的远近，也指心理上的远近。

二、汉语“这/那（量词）”结构与英法语指示形容词

根据黄伯荣、廖序东在《现代汉语》中所述，汉语的指示代词包括 “这”“那”“每”“个”“某”“另”等。 汉语指示代词“这”“那”可单独作定语，也可和量词连用，构成指量短语“这/那+量词”作定语， 量词的选择取决于后面所出现的名词，如“这人、这个人、这事、这件事、这消息”等。吕叔湘认为“‘这’‘那’后面有名词的时候，它的作用是指示；‘这’‘那’后面没有名词的时候，它的作用是称代（同时也兼指示）”②，归纳了主要形式为“这、那+量词+名词”，并进一步细化为三小类，即“这、那+名”“这、那（一）个+名”“这、那（一）量+名”。 为了对应英语、法语指示形容词，本文仅考虑指示代词（这/那）单独作定语或与量词连用作定语的情况，即“这/那（量词）”作定语。

英语指示形容词是限定词的一种，仅可作定语，包括两种形式，即纯指示形容词和半指示形容词。 纯指示形容词仅包括“this”“that”“these”和“those”；半指示形容词包括纯指示形容词以外的指 示 形 容 词， 如 “such、so、same、the former、the latter”等。为了与汉语和法语相对应，本文仅讨论纯指示形容词。

“this/these”表近指，“that/those”表远指，分别对应汉语中“这+量词”和那（量词）的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these/those” 对应汉语的量词常为不定量词“些”，但也可根据后面名词，译为相应集体量词（如“堆、群、批、打、伙、帮、班”等）。

毛意忠认为“汉语没有指示形容词。 法语指示形容词，汉语用指示代词‘这’‘那’作定语的形式表示。 ”③法语指示形容词也是一种限定词，仅可作定语，分为简单形式和复合形式。 法语指示形容词的简单形式（ce/cet、cette、ces）不像汉语指示代词或英语指示形容词区分近指或远指，它们本身都包含“这”或“那”的意思，也就是说每个指示形容词的简单形式都可以用于远指或者近指，听话者或者读者要通过语境才能确定远指还是近指。 但是，也可通过句法角度明确远指或近指，即在简单形式所修饰的名词后加上后缀“-ci（这）/-là （那）”， 构成法语指示形容词的复合形式。 例如：

（1）ce lavabo-ci（这个洗手池）；

ce lavabo-là（那个洗手池）

（2）cette terrasse-ci（这个露天座位）；

cette terrasse-là（那个露天座位）

（3）ces cartes-ci（这些证件）；

ces carte-là（那些证件）

英语和法语用指示形容词作名词定语指称人或事物，而汉语最初也是直接用指示代词作名词定语指称人或事物，而不需要量词。 “在古代汉语中，当指称事物时，‘此’‘彼’等指示代词多与名词直接组合，中间不需要插入任何成分。 ”④一般认为唐代时期，产生了指示代词“这/那”，逐步替代了“此/彼”形成了新的指名结构：“这/那”+名词， 而且由此也产生了由它们所构成的句式结构，有些甚至已经成了固定结构。 到了宋代，“这/那+量词”结构作定语与“这/那”作定语同时发展。 但是，王娅玮认为“最初唐代是以指量名结构为优势，从宋代开始，指量名用例比大幅下降，而指名形式则有较大发展。 ”⑤到了元明清时期，“这/那+量词”结构作定语才得以广泛使用。 现代汉语中，“这/那+量词”结构作定语与“这/那”直接作定语结构也是同时存在的。 有时“这/那”直接作定语其实是“这/那+量词”结构中量词的省略形式，这符合语言经济原则。 但有时并不是量词的省略，往往不可在指示代词和名词之间加入任何量词。 例如：

（4）爱因斯坦大概想起了勒纳德和斯塔克，两位货真价实的诺贝尔得主， 为了狂热的纳粹信仰而疯狂攻击他和相对论， 这情景犹然在眼前呢。（曹天元《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5）又过了几年，基本统一了女真族各部。 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 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上述例（4）中，“这情景”似乎加个量词“种”也不会改变句子的意思，这正是“这/那+量词”结构中量词省略的情况。 然而，例（5）中，“那音乐”“那火光”则不能再加量词。

三、汉语“这/那（量词）”结构与英法语指示形容词作定语的异同

（一）对举功能

英语、 法语指示形容词和汉语 “这/那 （量词）”都可进行对举，对举主要起区分作用。 吕叔湘在《指示代词的二分法和三分法》一文中，明确地把指示代词的区别作用归为一类，在“这”“那”对举使用时，可以把各自指称的人或事物区别开来，具有指示区别的功能。 “这（量词）”作定语表示近指；“那（量词）”作定语表示远指，相当于英语的指示代词。 例如：

（6）这本书是小说，那本书是数学书。

This book is a novel and that book is a math book.

（7） 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红楼梦》

Then holding up her chopsticks, Hsiang yun said: “This duck’s head is not that serving maid.Its head is not smeared with oil of osmanthus.”

上述例（6）汉语例句中的指量短语“这本”和“那本”相当于英语例句中的指示形容词“this”和“that”。例（7）汉语例句中的指示代词“这”和“那”分别相当于英语例句中指示形容词 “this”和“that”。 如果名词没有修饰语相当于法语指示形容词的复合形式，法语指示形容词的复合形式主要用于对举中。 例（6）译成法语则为：

（6）’Ce livre-ci est un roman, ce livre-là est un livre de mathématiques.

如果名词后加修饰语，则仅可用指示形容词的简单形式表示。 上述例（4）译成法语应为：

（7）’Alors en levant ses baguettes, Xiangyun dit: ?cette tête de canard n’est pas cette servantelà. Elle n’a pas d’ huile de osmanthère sur sa tête.?

在 例（7）中“这 鸭 头”翻 译 成“cette tête de canard”，由于名词“tête”（头）后面所接为名词补语“de canard”，此名词有了自己的修饰语，所以不可用复合形式。 但是“那丫头”可翻译成简单形式，因为“丫头”（servante）在法语中为没有修饰语的名词。 法语指示代词的简单形式不分近指和远指，需要根据语境或上下文来确定近指或远指。

（二） 回指、当前指和后指功能

英语、 法语指示形容词和汉语 “这/那 （量词）”在语用层面上都可回指、当前指和后指。 回指是指它们可以复指前文已经出现过的或者已经谈过的人或事物， 可以起到回指的承接作用。回指一般可回指上文陈述的分句或句子，也可回指上文出现的名词性成分。 在汉语中这种回指可用“这/那（量词）”，也就是说“这”“那”都可用在回指之中。 但是，曹秀玲对20 万字的语料进行统计，得出“这”“那”单用回指上文时，“这”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那”。 英语指示形容词表回指时用“that/those”，不可用“this/these”。法语指示形容词表回指时用简单形式。 例如：

（8）美国往往宣称国际法和公约对美国没有拘束力。 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对整体国际外交准则的践踏。

The United States often claims that international law and conventions do not bind it.That view is actually a violation of the overall norms of international diplomacy.

Les états-Unis ont tendance à déclarer que le droit international et les conventions ne sont pas contraignants pour eux. Ce point de vue est en fait une violation de l’ensemble des règles de la diplomatie internationale.

在上述汉语例子中，指量短语“这种”回指上文的句子内容； 在英语例子中， 指示形容词“That” 回指上文的句子内容； 在法语例子中，指示形容词“Ce”回指上文的句子内容。

后指是用来指示下文即将出现的人或事物，起到前后指的承接作用。 汉语中一般只用“这”，而不用“那”。 但是，曹秀玲认为语言中不乏“那”表示后指的实例，不过在后指时“这”的出现频率要远远高于“那”。 英语指示形容词表后指时一般仅可用“this”，不可用“that”。 法语指示形容词表后指时用简单形式。 例如：

（9）请记住这个地址：和平广场16 号。

Please remember this address: 16 Peace Square.N’oubliez pas cette adresse: 16 Place Paix.

例（9）汉语句子中，指量短语“这个”后指下文的句子内容；在英语例子中，指示形容词“this”后指下文的句子内容；在法语例子中，指示形容词“cette”后指下文的句子内容。

当前指是区分说话时眼前存在的人或事，常常会伴有手势。 汉语中常用“这（量词）”；英语指示形容词中表示当前指时常用“this/these”；法语指示形容词中表示当前指时常用简单形式。 再如：

（10）这棵树被雷劈了。

This tree was struck by lightning.

Cet arbre a été frappé par la foudre.

上述汉语例子中，指量短语“这棵”指说话当时所存在的那棵树； 在英语例子中， 指示形容词“this” 指说话当时所存在的那棵树； 在法语例子中，指示形容词“cet”指说话当时所存在的那棵树。

（三） 情感功能

英语、 法语指示形容词和汉语 “这/那 （量词）”都可表示厌恶、讽刺、怜悯或赞赏等主观情感。奥田宽、周刚在《汉语的任意性指示词“这”—有关语用学的探讨》一文中就探讨了“这”用在称呼语之前所表达的某种主观情感。 该文认为在姓名或者称呼语之前加上一个不表指称的任意性指示词“这”，构成“这+（量词）+人名/称呼语”的结构，来表达说话人的一种主观评价，即说话者对特定的人或物所具有的某种主观感受，常常是负面的情感，如“埋怨、批评、讽刺、厌恶、不满”等。 例如：

（11）病人一直把瑞云当成是生产队的社员，听她说话不讲理， 也不高兴地说：“这个同志，你怎么给我扣帽子? 我是有病发烧，不是在这儿当懒汉! ”

上述例句中“这个同志”就明显带有不满、不高兴的语气，而且也正与前文“不高兴地说”形成对称形式。 徐默凡认为 “这种用法也存在 ‘这’‘那’的不对称性：一般局限于用‘这’；只有在跟任意性指示词‘这’出现对比的条件下，在姓名之前可以换起同样作用的‘那’”。⑥

“这/那 （量词）” 不仅可用在姓名或称呼语前，也可用在普通名词前，来表达说话者的主观感受。“这（量词）”表负面或正面情感均可，而“那（量词）”常表负面的情感。 例如：

（12）他那个人啊，个头大，心也粗，常常丢三落四的。 （姜天民《第九个售货亭》）

例（12）中，指量短语“那个”表达了说话者的一种抱怨或不满的情感。

英语指示形容词也可表达说话者对人或事的主观评价，指示形容“that/those”多用来表示说话者不赞成、 讨厌、 讽刺的负面情感， 而“this/these”多用来表示说话者喜欢、赞成等正面情感。例如：

（13）Do you call that man a gentleman? （你认为那个家伙是君子吗？ ）

在例（10）中，指示形容词“that”表达了说话者不赞成的情绪。 法语指示形容词的简单形式或复合形式都可表示赞美、厌恶、讽刺等情感，但是复合形式常用以“-là”结尾的词形。 例如：

（14）Mon frère, ce héro au sourire si doux...

我的哥哥，这位带着温柔微笑的英雄。

（15）Cette grande maison！

多大的房子啊！

（16）Ces filles-là réussiront, elles travaillont beaucoup.

这些孩子很努力，会成功的。

（17）Que te vent cet individual？

这家伙相对你干什么？

（18）Allons, vous devrez envoyer promener tous ces gens-là.

算了，您应当把这些人都打发走。

例（14）—例（16）中的“ce”“cette”“ces”表示的都是说话者的正面情感；例（17）和例（18）中的“cet”“ces gens-là” 表示的则是说话者的负面情感。 可见，英语、法语中的指示形容词和汉语“这/那（量词）”都可以表示说话者的某种主观情感。

（四） 汉语“这/那（量词）”结构的虚化

Chen， 陈玉洁、胡邦岳等学者指出汉语指示代词已开始虚化，自然也会造成“这/那+量词”结构的虚化。 虚化后的汉语指示代词相当于英语、法语中的冠词，此时常常不可用量词，仅用“这/那”放在特定名词之前。 王娅玮认为“这种弱化现象主要表现在‘这’‘那’指名结构指称类指、专有名称，以及指称部分普通名事物时”⑦。 吕叔湘也认为“在名词本身已经有定，无须指别的场合，例如这个名词是泛指同类事物的，或是那个事物本质上只有一个或是此时此地只有一个的，在这种场合别种语言往往有加用‘有定冠词’的，近代汉语也常常加用‘这’和‘那’，我们不妨称这个是冠词性的”。⑧方梅对现代北京口语的考察也认为现代汉语中“这/那”置于名词前表示类指的用法已近等同于定冠词的用法。 Himmelmann 指出一些语言的定冠词来源于虚化以后的指示词。Traugott 指示词虚化为定冠词具有一定语言共性，如英语定冠词“the”是由远指代词“that”语法化而来。 Lyons 通过对一些有冠词的语言进行研究，发现大多数定冠词都是从各自语言的指示代词虚化而来。 所以，当汉语的指名短语“这/那+名词”虚化成英法的定冠词，表类指时，要翻译成英法的定冠词，或者翻译成能够表示类指的语言表达形式，绝对不可以翻译成英语、法语的指示形容词。 例如：

（19）这老婆我还有一比，好比手里这烟，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

We can compare the wife to the cigarette in our hands. Everyone knows that the smoke is bad for health. Why do so many people still smoke?Nous pouvons comparer la femme à la cigarette dans les mains. Tout le monde sait que la fumée est nuisible à la santé. Mais pourquoi tant de gens fument encore?

四、结语

法语和英语的指示形容词作定语时常可对应汉语的“这/那（量词）”结构作定语。 英法指示形容词和汉语的“这/那（量词）”结构表示对举之意时，法语在不使用指示形容词复合形式的情况下， 需要根据语境或上下文来确定近指或远指。英法指示形容词和汉语的“这/那（量词）”结构在语用层面上表示回指、当前指和后指时，均呈现了不对称性。 英法指示形容词和汉语的 “这/那（量词）”结构表示均可表示对举，亦或表示厌恶、讽刺、怜悯或赞赏等主观情感，同时它们都有虚化趋势。

注释：

①②⑧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学林出版社1985 年版，分别引自第188 页，第195 页，第206 页。

③毛意忠，《法语现代语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年版，第31 页。

④⑤⑦王娅玮，《“这”“那”指称功能变化与汉语“指名/指量名”结构演变》，《古汉语研究》，2014 年第1 期，均引自第72-82 页。

⑥徐默凡，《“这”“那”研究述评》，《汉语学习》，2001 年第5 期，第47-5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