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作品中的贵州意象与群体气质间的关系
——以何士光梨花屯系列作品为例
2022-03-16朱永富
刘 靓,朱永富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贵阳550025)
何士光是贵州这片土地上天然孕育而出的一位现当代作家,他生于斯长于斯,以贵州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文化思维为写作材料创作了无数的文采精华。1964 年何士光从贵州大学毕业后几经波折来到遵义凤冈琊川中学教书。在这里,他白天教书育人或参加生产队,下地干活,晚上伏案写作。何士光住处的对面是一片山脉,上面生长着许多梨树,梨花开放的季节,如白雪般落满山头。而琊川就这样幻化成何士光笔下的“梨花屯”这一文化原乡了。正如湖南的湘西、哈尔滨的呼兰河、山东的高密,何士光用手中的笔建构了一个属于他的文学世界——贵州“梨花屯”。
一、何士光文学创作的背景与实践
何士光在凤冈呆了近20 年,其文学创作背景也主要是以这片土地为主。20 世纪70 年代末到80 年代初,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梨花屯乡场”,其系列作品也是在不断书写那里的乡情和人情。这其实是相辅相成的,文化生态环境是作家作品孕育的土壤,反过来,作家以人们熟悉的文化符号激活起在该地区生活聚居族群的乡土记忆。按照樊星在《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中说的,地方文化是“具有更长久的(有时甚至是永恒的)意义——它是民族性的证明,是文学史的证明。它能够经受住时间的磨洗,战乱的浩劫,昭示着文化的永恒生命力。同时,它还能够以斑斓的色调、别致的风韵博取文艺女神的青睐,在文艺的圣殿中占据一个醒目的位置。”[1]宏观视野上看,何士光的作品无论怎样都无法脱离贵州地域而存在。
贵州,有“黔”“贵”二称,居于云贵高原,被广西、湖南、云南、重庆和四川五地环绕。地理位置较中原地带来说,着实偏远。人们常用“八山一水一分田”来形容贵州的地理地貌,何士光笔下的“梨花屯”坐落于贵州遵义市下的凤冈县。遵义地处贵州北部,南邻贵阳,北靠重庆,西连四川,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因为其介于云贵高原向湘桂丘陵和川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地势错落,地貌繁复。土地类型中,山地占七成,其次是丘陵,平坝及河谷盆地等占比一成。贵州省作为我国唯一一个没有平原的省份,呈片段式景象分布的喀斯特地貌山势起伏连绵,成为外来文化输入的天然屏障,所以人们与外界交流困难。这也导致当地居民与自然的联系会格外紧密,靠山吃山的生存模式在贵州体现得淋漓尽致,农民对土地的情感也会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得到强化。
但是在这并不友好的生态环境中,遵义却是这贵州高地上一朵文化奇葩。遵义在春秋战国时期归属于夜郎国管辖,边域辽阔,盘踞一方,从当地的历史与挖掘出的文物就足以窥见夜郎文化的璀璨。而遵义隶属夜郎,其必定被夜郎灿烂的文化养育过。夜郎是少数民族政权,在汉朝郡县制实行之后,儒家文化开始在贵州地区兴起,从舍人、尹珍、盛览汉三贤到郑珍、莫友芝、黎庶昌清三儒,再到由清三儒引领的沙滩文化,这些先贤无一不是在遵义宣扬儒学,一时间遵义土俗大变,不再是少数民族文化主导,出现了与中土文化同盛之貌。因此,有了“贵州文化在黔北,黔北文化在遵义”之说。何士光的“梨花屯”处于贵州遵义,便成了贵州一个浓缩的文化场,从贵州的相关意象来审视这块土地,我们必定能将该文化原乡的文化意蕴解析出来。
二、贵州意象与民众气质
(一)坪坝·自得
“坪坝”是我国西南地区特有的地形,指的是群山中地势较低、地形平坦的地带。坪坝内部,良田沃土,四周是高山环绕、峰林丛生的喀斯特地形,人们在坪坝上安居乐业,同时又受制于自然环境与外界交流较少,随之而来的信息闭塞和眼界狭窄,导致经济落后与发展停滞。在这种生态圈中,“坪坝”成了黔北地区最显眼的图景。
对“坪坝”的描述在何士光的作品中是不惜笔力的,他告诉读者,“从临近的横担山上俯视我们梨花屯的坝子,是一小片狭长的谷地,零落在烟霭沉沉的群山里;土丘,田块,一簇簇的林子,还有小街砖瓦的青灰,仿佛是沉浸在深水里,全都无声无息,宁静得像一个古老的梦……”[2]“四下里是漠漠的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横着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对于我们梨花屯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3]“坪坝”这一意象与黔北的生存景观有着极大的互文性①。宁静古老的田园风光,人们世代聚居于此,牧歌式的生活。“坪坝”这一裸露在地表之上的美好乐园,其中还夹杂着社会文化停滞不前、现代化进程缓慢、个体生存发展局限以及民众自我满足等隐含意。
何士光一系列短篇小说都是以梨花屯坝子为写作空间,并延伸至周围的白杨坝、七里坝、阳春坝、走马坪、溪落坪、杉树湾等,无一不是“坪坝”地区。他也写这里的新变,写时代跃进的脚步,但无论他如何挥毫笔墨写梨花屯赶场的热闹,外来物品的丰富,写汽车的喇叭声摇晃起梨花屯的小街,也掩盖不了梨花屯的落后。因为赶场是五日一次,这种热闹并不是日日都有,小街上的汽车也是从邻县隔壁镇穿过那些枞树林,越过那些满是刺的岭岗绕道来的梨花屯。反而在梨花屯,下面的图景更具有典型性:有关走马坪的消息,已经有些过时了,远不及其他的消息那样引人关心,那些表态和任命,也远不及当年那样受人重视……而坝子的春光是日见其溶溶了……四下里阳光一片明亮……日子虽然翻卷着波澜,不尽地回环,却还是满荡荡地向东流淌了,叫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喜欢[2]。
这就是梨花屯的常景常态,除了那些对自己生活产生影响的国家政策,外来的消息只供饭后茶余的消遣娱乐,连本地区的消息都纯属是因为人类共同的猎奇、窥私等特质才得以传播。社会与历史的车轮从大山的外面进来了,在“坪坝”中转了一圈,就此罢了。黔北地区的人民依旧按着春耕秋收冬藏的季节律动过活。人们对外面的世界并不关心,满足于眼前的肥土沃地。跳出“坪坝”,古往今来,外人对贵州的印象一直是偏远与蛮荒,宋代就有“唯尔贵州,远在要荒”的说法,常是士人发配宦游之地,李白发配夜郎,王阳明流放龙场。但是在贵州人的心中,他们对自身所处的地方自得又惬意。
喀斯特地貌的贵州是闭塞、落后的,“坪坝”之上却又是“缤纷的,火辣辣的,充满了对日子的渴望”[4]。“坪坝”对黔北地区人的滋养起于物质,遵义的粮食产出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名列前茅的,明朝遵义称作“播州”,贵州单播州一地,宣慰使司每年就可上赋十万多斗粮,是有名的“黔北粮仓”。物质上的富足在深层次上滋养着当地的精神文化,从“夜郎文化”到“沙滩文化”的繁荣延续足以证明。最底层的民众始终紧紧依附自然,从而形成安家乐土传统,好不得意。而自得往往伴随着自满存在,民众这种自我满足在作品中具体表现为对自我处境的乐观,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何士光的笔下,梨花屯乡场是一隅乐土,“是这样酒也酣,情也深,意也浓,使人从此不再觊觎他乡的好梦,而情愿生于斯、长于斯。”[4]这种对乡场的矜夸在他作品中并不少见,这是一个庄稼人对家园展示出的无上热情与骄傲。
(二)雨水·敏感
坪坝地区下雨是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四面环山,遮蔽视线,目之所及全是细细密密的雨。等雨停的时候,山里又是一片雾气,白茫茫的雾气给人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这种独特的自然环境难免会滋生人们敏感、犹疑甚至忧郁的气质。梨花屯一年四季雨水充沛,立夏过后的雨又细又暖,端阳节后的雨常常夜半而至。然而秋冬季节的雨正是形成黔北民众细腻性格的源头。何士光是这样写的:这儿的秋天是短促的,缠绵的雨水落起来,天气就像冬天一样黯淡了,四处的山脊再也看不见,田野一片迷蒙的灰色。小街被雨水深深地浸透,成天蒙着泥泞,使人的心也一阵阵凄紧……[5]
梨花屯的雨水是那样的多,从《风雨梨花屯》《秋雨》这些作品名称就可看出何士光也清楚地认识到这里的雨是不可忽视的黔北意象之一。小说《年》讲述的是农民老长顺过年杀年猪想送一块肉给大队的宋书记,却被宋书记老婆莫大姐慢姗姗又尖利利的拒绝而羞愧不已。老长顺自尊的背后是其性格的敏感与心思的细腻,与黔北不尽的雨水密不可分。作品一开头就是冬日里纷飞着毛毛雨,老长顺从宋书记家出来的时候雨依旧是下着的,腊月凝冻,他脚踩着泥水,雨花沾满了他的脸,一路上思绪不断,从莫大姐为何要生气这一问题开始一直想到为什么到后来,莫大姐又喜笑颜开,他看不懂莫大姐这个人,对莫大姐前后态度的转变困惑不解。接着他又想到最近乡场上的一些事,想宋书记要是不管乡场上的事会怎么办,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看到路上的灯火,听到茶馆的打牌声又想着要过年了得把家里的豆腐磨了,最后还想着手里那块肉怎么处理,怎么食用。老长顺的思绪活动一个接着一个,与此同时冬日的雨接连不断地下着,直到他走进了家门,漫天的毛毛雨仍然无声地飞舞着,纷纷扬扬。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送块肉给大队的书记被拒绝会有这么多的内心活动,可窥见老长顺心思敏感、谨小慎微的性格。
要是说这是缘事而发,那《风雨梨花场》相较于《年》来说没有什么情节性可言,小说大量的笔墨都是在描写赵副书记的意识活动。天气还是雨天,也是在开头,何士光给读者营造了一个冬日的雨境,“雪花碎小,夹杂在缠绵的细雨之中,湿漉漉地沾落在林子里和瓦檐上,大路和田埂也全浸湿透了,一片沉重而黏稠的泥泞。这泥泞是褐黑色和棕黄色的,像熔化了的金属的浆液一样,在灰暗的、压得很低的天空下面,不声不响地漫延……”[6]在这种百无聊赖的雨天,能做些什么呢?这是作者或是赵副书记的疑惑,赵副书记打算在屋子里升起火来,但他的“神情是寻思的,也始终犹犹豫豫”[6]。他吃完饭急忙赶来公社想做点事,他生火的同时一直在思考自己要做的那件事,具体是什么事,文本中没有提及,是叫人捉摸不定的。赵副书记的意识一直在漫游,“这些心思别人既看不出来,在他心里也是闪闪烁烁的”[6]。他听到窗外的马蹄声,会联想起马蹄溅起泥水的画面,他听到鸡叫,心绪不宁,听到白颈乌的叫声,觉得十分讨厌,因为在他眼里这是“满是荒凉的意味,叫人想着活着并不容易”[6]。接着,他又听到了唢呐声,想起了过去的时光、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于是他禁不住站起身来,心里一阵阵惶惑、惆怅”[6]。赵副书记从公社出去,和乡亲们打招呼、寒暄,还买了包烟,但是他的意识在听见鸡叫的时候又开始漫游了,而且在小说的最后,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征兆。无论是《年》还是《风雨梨花场》,“雨”这一意象不可置疑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何士光往往是以雨开头、以雨结尾,这一点在诸多作品中都有体现。《秋雨》开头是“冰凉的秋雨像一张网,罩着梨花屯乡场;像一张帘,遮在我的窗上……”[7],结尾还是雨,不过秋雨变得和春雨一样罢了。《将进酒》中是夏天的雨,也是从栽秧酒开始下到了结束。从文本的开头到末尾,“雨”这一意象反复出现,这是作者的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读者感受到黔北地区气候的独特性。
作品中人物身上那种敏感、细腻与气候是分不开的。黔北地区的雨会对人的性格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更深层次体现的是人对大自然的密切关注。由于这地域交通不便,大山阻隔,人们的视野也不开阔,那该区域内的一草一木就成为人们日日视线扫过的地方,多山寡民会让人们对大自然的四时变化、春夏交替、万千气象格外敏感。由这蒸腾的雾气、氤氲的水汽组成的朦胧景象就会使人想起人世的迷茫,不自觉地,人就变得感性起来。
(三)衣与食·质朴与自洽
人类的服饰文化从两万年前远古先民缝制兽皮开始,从最开始的实用性到后来的审美性,服饰的发展历史亦是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进程之一。通过服饰可以窥见不同民族在与自然相处中形成的生存体验以及族群记忆,服饰就是群体特征中非隐性的表达。提起梨花屯的庄稼人,就不得不提“白布帕”和“对襟”,“穿着对襟衣裳,包着一圈白布帕”[3]的就是“一副庄稼人模样”[3]。可见在梨花屯,白布帕加对襟就等同于庄稼人。
头上缠着白布帕是少数民族最常见的装扮,多出现在苗族、土家族、仡佬族等少数民族日常装扮中。白布帕这一装扮的来历有人说是为了给诸葛亮守孝,因此白布帕又叫孝帕。黄炎培曾写道:“川西男女白缠头,此俗相传念武侯,文野在心非在貌,东邦木屐亦风流。”传说诸葛亮死后,蜀地百姓头缠白布帕,为其守孝三年,后来人们发现白布帕夏可遮阳,冬可御寒,这一装扮就成了一个风俗。而贵州与四川接壤,再加上古代流民迁徙,在贵州少数民族中出现这一装扮并不为奇。1970 年,中国就出现了很多化纤布料,如涤良、涤卡、涤纶、晴纶等。但是显然,在梨花屯这个闭塞的乡场上,这些布料并没有被广泛使用,人们还是选择传统的白布作为布料。
而对襟作为中国传统的服饰代表之一,在中国服饰史上的矢量时间轴上可上溯至商朝。在对襟上衣出现之前,我国先民穿的是“贯头衣”,这种类型的衣服是由两块布对折缝合的,将头部和双臂处留出。这种服饰在布料不够有弹性时穿起来很费劲。为了便于劳作,将“贯头衣”从胸前正中对半裁剪开来,就变成了对襟样式。随着审美风尚的变化,对襟样式的衣服上也有了改造,加了一些装饰,样式也越来越丰富。等到了唐代,与外国交流频繁,这种对襟服饰上的图案甚至有很多是从外国流传进来的,可见使用范围之广。其缝合方式从最开始的抽绳到后来的纽扣,在中国传统服饰中属于发展较快的,花式繁多,面料丰富,色彩斑斓,穿着对象广泛,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高低贵贱。民国以后到建国之前服饰的整体倾向都是中西元素融合,因此中国传统的对襟纽扣服饰在1914 年到1918 年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新中国成立初期,在革命的、艰苦朴素的作风的影响下,实用的衣服成为人们的首选服装,对襟纽扣服饰的主要款式是西方服装演变而来的解放军装、干部装以及由中山装改制而成的便装,中国传统的对襟马褂样式不再是人们的主要着装。”[8]
中国传统对襟服饰在梨花屯很是常见,无论男女,劳作赶场,时时穿着,颜色简单,蓝灰居多,常见有对襟外衣、对襟汗衫、对襟罩布衣等,说明梨花屯是一个闭塞落后的乡场。80 年代初,改革开放之后,西方众多风尚涌入中国本土,但是在梨花屯,人们还是衣着朴素,仅求实用,毕竟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群体,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一亩三分地才是大家眼前的事。传统的对襟服饰展示了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的节俭与质朴,穿着整齐就是一个体面的庄稼人了。
何士光笔下出现的食物极其常见,其中辣椒、洋芋、苞谷是出现最多的食物。在物质条件不发达的农村地区,很难获得肉食,食之无味,如何下饭,这就需要在菜肴中加上一系列刺激人们味蕾的食材,如盐、醋、糖、酱等。盐是中国饮食中最重要的调味品了,可是贵州由于地理位置偏远,水运也不发达,导致盐运困难,贵州地区长期处于食盐匮乏的状态,这时辣椒代替食盐充当提味品。遵义是中国最早种植和食用辣椒的地区之一,可以在康熙六十年(1721 年)编成的《思州府志》中找到证据:“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为什么称辣椒为海椒,这其实暗含着辣椒并非中国本土产物。辣椒原产自美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通过货品交换,辣椒传至东南沿海一带,最初只是作为一种观赏性植物。以辣椒代替食盐来提味这一做法在贵州巡抚田雯的笔下也有记载:“当其(盐)匮也。代之以狗椒。椒之性辛,辛以代咸,只逛夫舌耳,非正味也。”遵义的苗族人将辣椒搬上了饭桌,本是为了代替食盐,却开启了中国食辣历史。再加上贵州纬度适中,温度适宜,山地又有坡度,是辣椒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久而久之,种植辣椒的历史也开启了。
因此,在梨花屯,辣椒在饮食结构中占据着重要一环,一碟捣碎的、掺了盐和水的辣椒就是刘三老汉的下饭菜,田老幺夫妇灶台上摆的也是干辣椒,一到秋天,梨花屯的街面上就晒满了金黄的苞谷和猩红的辣椒。在各短篇小说中,对于吃,何士光并没有大费笔墨,却又夹杂在各个作品中,散落于对梨花屯人生活的常态描写。梨花屯人的饮食结构单一,少荤食,多杂粮,在青黄不接时,为了果腹还要将大米掺着洋芋、苞谷进行食用。为了提味,辣椒在梨花屯人的饭食中是举足轻重的,并不是人们天生食辣,是后天形成的文化现象,从而在梨花屯人心里留下味蕾的记忆,这种记忆是习惯性的、生成的,更是个体性与族群性合一的记忆。
对于梨花屯的男人们来说,烟是必不可少之物,绝大部分抽的是叶子烟,原料就是自家种的烤烟,手工搓卷而成,还需要一柄烟杆,黑老奎用的是竹制的,书记曹福贵用的是铜制的,无一不是吸食叶子烟。一些特殊的场合,抽的便是盒装香烟,带滤嘴的香烟被庄稼人称为“雷管”,“雷管”更多是一种门面,是对自我身份、个人面子的维护。
总体上来看,还是叶子烟在梨花屯大行其道,因为烤烟是一种经济作物,自产自用是传统农耕社会的典型模式。盒装香烟需要赶场天购买,也不便宜,那自制的叶子烟就成为梨花屯男人离不了的事物了。做活累了,卷一根;心烦意乱了,卷一根;闲来无事,卷一根。叶子烟吸味清爽,是属于中间香型,地方性杂气较重,刺激性较小,劲头不够,因此其燃烧性强,烟灰色白。
因为叶子烟烟性不强,所以吸食叶子烟并不是单纯为了提神醒脑。何士光每每提到烟,总是带着几分惬意:人们在小河边或水沟旁洗去脚上的泥水,跟上布鞋,不慌不忙地点燃烟卷,开始闲适地走在小街上[9]。似乎一碰到烟,梨花屯上上下下的男人们就变成了优哉游哉的闲云野鹤,糟心事全搁下了,进入了一个超然状态,颇有道风仙骨的感觉。公社里的二把手罗书记随身携带的物品,除了一个边缘磨损了的红色笔记本,就是竹烟袋和用塑料纸包起来的叶子烟,每每公社开会,他总是默默在角落里抽他的叶子烟,神情自甘淡泊。生活拮据的黑老奎吧嗒吧嗒抽完叶子烟,竟也发出往昔如梦的慨叹来。在福清嫂家栽秧酒桌上,几个男人点起烟“屋子里烟缕袅袅的,似乎被雨水带来的湿气压抑着,飘荡不开。”[10]烟雾迷离中,原本心生嫌隙的几家人打开了话匣子,敞开心扉地聊了一次天,积深已久的矛盾化解开来。在这里,烟和雨联系起来了,烟雾缭绕和水汽蒸腾一样,都能给人带来如梦如醉的体验,于是养成了梨花屯人慵懒的生活情趣,易在迷离的生存景观中对生活苦难释怀,从而内心自洽。
三、从贵州意象的书写到文化原乡的生成
20 世纪90 年代德国学者阿斯曼提出“文化记忆”[11]理论,认为文化记忆的形成是民族意识和记忆得以生成的主要途径,而文化记忆又是通过文字和仪式塑造的。何士光的小说中贵州意象蕴含着丰富的地方性知识,都是对该地域现实文化语境的表达。通过这些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知识构筑起一个叫作梨花屯的地理空间,该地理空间是集真实与虚构于一体的,从而建构起该地区的文化记忆。
仪式化是文学文本达到集体记忆的功效的必经之路,也是文化原乡得以生成的主要手段。何士光在作品中反复书写“坪坝”“雨水”“对襟”“叶子烟”等意象,这就是一个仪式化的过程。这样何士光的个人记忆被仪式化之后转换成了集体的文化记忆。而文化记忆和民族主体性又是密不可分的,当文化记忆不断被重复、加强时,民族的主体性也相应地得到了增强。这里的“文化记忆”等同于“集体记忆”,但是集体记忆并不是“当代群体记忆”,它是建立在一个文化“场”上的集体记忆,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梨花屯就是何士光的文化“场”。文化记忆往往是作者在现在对过去的书写,而何士光与梨花屯这一文化场的时空距离近乎为零,那么这种记忆就更加准确与真实,这种近距离也使得何士光能更加敏锐地感知贵州民众与生俱来的气质与血肉。
何士光一系列以梨花屯为背景创作的小说,继承了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乡村、土地、农民的关注传统,文本中蕴含了丰富的地方性知识,通过对乡村的日常生活、饮食习惯、服饰穿戴、风俗民情等的描写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场。通过对何士光作品的解读,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何士光作为一个贵州本土作家,对该区域文化图景的把握以及对族群文化建构的良苦用心。也正是通过对贵州意象的不断重叠、渲染、描绘达到了一个仪式化的效果,从而将“梨花屯”建构为一个千秋独有的文化原乡。
注释:
①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在西方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思潮中出现的一种文本理论,认为文本不应该是封闭的,它与其他文本之间是互相包含、互相折射的关系。单一文本的意义就在与其他文本的相互包含、指涉、补充之间生成,具有一个无限衍生的广阔空间。本文这里是将互文性更加扩展开来,指的是“坪坝”这一意象与黔北文化相互指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