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耽禅悦”
——论方东树对姚鼐儒佛思想的继承与突破
2022-03-16吴强
吴 强
(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8024)
从师承关系角度,探讨方东树学术思想、诗文理论对姚鼐的继承与突破,是桐城派研究重点和热点。但从佛学价值观上,研究方东树对姚鼐的继承与突破,却少有论及。为此,本文从方东树晚年嗜禅入手,探讨其对姚鼐的继承与突破,进而更全面地把握桐城派发展的师承轨迹,突出方东树学术思想特征。
一
方东树“晚耽禅悦”是建立在深厚的学术积累以及儒释会通的学术视野上的。以儒学特别是程朱理学为根底,援佛以深化对程朱理学的阐释,则是方东树“晚耽禅悦”学术祈向。
借佛教性命之学深化对程朱理学的阐释,则是方东树关注佛学的根本原因及着眼点。在《向果微言·述旨》中,方东树明确指出:“故凡余之所取于佛学者,教理行果归于诸诚去妄,以返性命之正者,道也”[1]10。程朱理学形成过程中,无不浸染着佛学色彩。佛教的“性空”对本体的觉悟与儒家的“尽心知性”相胶合,二者都属于“身心性命之学”。因此,方东树借用佛教修行的“不二之法”阐释儒佛的“道之本通”。这是方东树关注佛学的学理依据。基于此,方东树多次称赞佛教徒认真清修的态度,并遵守佛教不杀生的戒律,以修身养性。他说:“程子常观于佛寺,见其威仪整肃。叹曰:‘儒门淡薄不能收拾一切。礼教悉归释氏去’。”[1]6佛门弟子对本门教义的虔诚,也是值得理学借鉴。
博采众家之长的学术心胸,则是方东树关注佛学、援佛入儒的前提。晚年方东树已经回到了兼容百家的学术轨道上。他在《辩道论》中说:“老、庄、杨、墨、佛者,秦、楚、齐、晋也。言语风俗之不齐,则道术之各异也。自其一而言之,皆大道所分著,而儒者特为罢封建之秦。然封建虽废,天下虽一,而列国风俗言语不齐如故也。天能覆而不能载也,地能载而不能覆也。耳目鼻口各有所明,不能相通,必欲比而同之,其势固有所不可也。既天下皆知有王,则列国之俗各有所习,皆有所宜,固无庸革也。”[2]225此段话包含两个层次的涵义。首先,从物性不齐的常理上,阐述各家皆为天道的分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能消弭各家学派存在的合理性和客观性,更不能消融各家教义。其次,从天只能覆、地仅能载的角度,指出百家之说各有所明、各有所用,不能因此废彼、因彼而废,而是“皆有所宜”。这种开明的学术观念,使得晚年方东树在早年基础上,更深入地研习佛经。
需要指出的是,方东树始终坚持以理学思想为自己的学术定位。因此礼佛过程中,方东树对佛学消极影响有清醒的认识,并加以批评。从社会伦理秩序的角度,方东树指出“释氏之迹,不娶不仕,绝君臣、父子之伦,此自为非”;佛家所倡导的“顿悟”,造成空号为心的局面。方东树还对儒佛的诸多教义,进行详尽的区分。在《原我》中,方东树就儒佛皆曰“无我”进行深刻辩解,他说:“尝论老、佛与圣人皆无我,迹同而实不同。夫所谓我者谓己私也、住着也、有所也,非义非道也。而佛氏务为解脱,无智无得,一切空之”[2]245。佛老与儒都讲“无我”,形式相同而本质不同。儒家之“无我”就仁义言,讲求舍生取义。而佛教之“无我”,实为“空我”,认为“我”为万般苦难之源,只有“无我”才能解脱人生。
方东树晚年礼佛,儒释汇通,表现出“耽佛”而又“辟佛”的矛盾统一。这与“老年惟耽爱释氏之学”的姚鼐有着密切的联系。
二
姚鼐“老年惟耽爱释氏之学”[3]83,晚年信佛、礼佛、整理佛经,成为其学术活动的主要内容。青年时期,姚鼐视佛学为儒学的对立面,他说:“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4]87姚氏慨叹桐城佛释之盛,大有为儒学鸣不平之意;把佛学的衰退视为儒学兴盛的契机,足见姚氏对佛学的排斥与抵触。进入晚年,姚鼐却变为“笃信释氏”“有时已达到走火入魔的荒诞境地”[5]2。姚鼐对佛经治病救人深信不疑,在文章中屡次记述“刮骨剜肉救亲”的传经故事。如钟孝女刮骨救父、蒋士铨之子“割臂和药”救父、汪玉飞妻“割肱疗生”。在写给外甥马鲁成信中,姚鼐说:“汝母诵经念佛,颇得微效。能向人念经,而止其疟。精神所至,理固有之,亦非怪事也。汝临场每日读书之外,须静坐一时。使神凝气定,最为有益,切忌多与人谈白也”[3]140。念诵佛经,凝神静气,有益于身心,但是以此作为治病的途径,显见姚鼐痴迷佛教之深,这也成为姚鼐礼佛的特征。
姚鼐晚年痴迷佛学治病救人的功效,更多由于身体原因所致。姚鼐晚年身体多病,甚至到了“看文作书甚艰”的地步[3]48。姚鼐在给四妹信中说道:“饮食每顿饭盅满意一盅,尚未吃新鲜肉。鸡鸭所食,不过六七片。”[3]143又在写给儿子信中说道:“吾大病后,今已痊愈。但身体软弱,每日吃饭只能一盅,略加猪肉,鲜者尚不能吃。”[3]144足见姚鼐晚年并不是出于遵守佛家肉戒,实为身体所致,久病羸弱不能食肉,也在情理之中。直至后来几乎完全断绝肉食,“惟全戒肉食,真成一老头陀矣”[3]48,实为姚鼐无助心情的写照。
然而,姚鼐虽痴迷于佛学治病救人,但不滞于佛门戒律表象,主张从义理角度去研究佛经,方能借佛学以达“独处甚微”。他说:“鼐已全戒食鱼肉,然此等亦只是滞名著相中事,若言了当大事,则全未也。淮树亦持戒素食,其所处境较鼐为难于淡薄,而竟能勇断,岂非其天资大有胜人处邪?”[3]178戒食鱼肉的礼佛行为,在姚鼐看来只是表面的事情,真正能够淡泊名利、独处自守非深解佛经微言大义不可。姚鼐说:“我闻佛法不可文字求”,其原因在于佛法“天宫龙藏积万卷,纷纭律论谁穷搜”,况且佛法“其中佛语魔语杂”[4]351。仅凭章句之事,很难论证佛法经义,需要从义理角度去领略佛教的微言大义,方能“扫除皮毛见正法”。姚鼐不碍于戒律表相、不碍于章句之事,从义理角度去揭示佛教大义,确是其高卓之处。方东树对佛教教义也有较为客观的认识与评价。他言:“顾虑世人以余为援儒入释攻异端得罪名教。是不知余所取于佛学者,道也。非以其迹也。以其迹则薙发出家居寺,不娶不仕,绝君臣、父子之伦,是为无父无君得罪名教。若以其道则道出于天。凡圣佛之言,皆本于道。即皆如天之言。洪范所谓‘于帝其训也’。夫天与道岂有儒释之分而设二法歧其理?”[1]1-2在方东树看来,佛教戒律只是现象,佛教义理在本质上却与儒学之道相通。
事实上,姚鼐从始至终都是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其对佛学态度由早年时期的排斥,到晚年时期伴随着因身体原因所表现出对佛教治病救人的痴迷,但又始终浸透着一份对佛教教义的清醒认知。“立足于儒学,来吸纳佛学”是姚鼐“耽爱佛释”的重要特征[5]4,如果不加以区分,得出姚鼐晚年痴迷佛学的结论,显然不全面。
要之,晚年耽爱佛释、以儒学为中心吸纳佛学,方东树与姚鼐表现出高度的学术继承关系。但由于所处的时代背景、学术背景、人生经历的不同,方东树又表现出独具个性的佛学价值观。
三
虽然,就晚年信奉佛学而言,方东树与姚鼐是相同的,但不同的是方东树早年已经涉猎佛学。他在《答姚石甫书》中说:“先时为学,亦颇泛滥老、释、杂家,或为之撰述。近反求之吾身,所见似日益明,有所获辄记之,名曰《待定录》。岁月既多,积成七十余卷。”[2]357而且,晚年方东树对佛规戒律亦有所遵守。他曾经作诗阻止邓廷桢杀鱼酬己的行为,“中丞因余诗命烹大鱼,余戒杀十年矣,因作诗阻之”[1]24。十年之久的戒律,不是一般的居士能够做得到的,可见方氏对佛教戒律的遵守。方氏又曾经因为未能阻止仆人杀死一穴蚂蚁的行为,“追悟而悔之”[2]245;足见方东树主要是从修身养性的角度信奉佛教,持守戒律,这实际上与儒家仁人之心形成了互补的关系。如果说,姚鼐出于身体原因对佛教戒律也有所持守的话,那么方东树的持守戒律则带有比较自觉的意识。同为礼佛,二人是不同的。
“人生的一切是‘为人’,还是‘为己’?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姚鼐找到了佛学与儒学的契合点。”[5]4他说:“夫儒者所云为己之道,不待辨矣。若夫佛氏之学,诚于孔氏异。然而吾谓其超然独觉于万物之表,豁然洞照于万事之中。要不失为己之意。此其所以足重。而远出于俗学之上。儒者以形骸之见拒之。吾窃以为不必。而况尚未溺于为人之中者乎。”[4]97为学为人,则是装点门面给别人看,为己则注重个人内在的修行,恰是儒家修行的要义。佛教的打禅静坐、注重内在心灵净化,属于为己的范畴。姚鼐在儒、佛强化自身修养上,找到相通之处,反映其佛学价值观。惜乎!其没有深入论证相通之所在。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方东树实现了姚鼐的突破。
如果说姚鼐寻找到了儒佛相通的结点,那么方东树不仅寻找到了结点,更为儒佛两家的相通找到了学理依据:“道之本通”。他把儒家的经典比作佛教“上乘一心之法”,其《向果微言·述旨》说:“审观佛教皆与儒理无别,以是知道一而已。理欲、善恶、是非、仁不仁,其中立无二道”[1]7。具体而言,在人性论上,儒佛两家都在求“真”上苦下功夫。方东树《原真》说:“六经无真字,真字名义始见于《庄》。其后佛经遂用为密谛元旨,曰真如曰自用,一真一切真至矣哉。虽后起而无以易之矣。夫人之为行,顺理为觉,顺事为迷,故诗曰有觉德行。此儒佛两家之极致微言,亦儒佛两家所同修共证之实义也。”[2]246佛教的“格义”是以道家之“真”翻译佛经,而自此之后,求“真”不仅是儒佛两家共修的教义,而且佛氏最先作为修证佛法的准则。这是姚鼐儒佛“为己”观点的最好阐释,也是方东树高卓之处。
一言以蔽之,在儒佛互通方面,方东树更深层次地阐述了佛学与儒学的关系,找到了儒佛相通的学理依据,表现出对姚鼐的突破。
四
就晚年礼佛的原因而言,因学术传承、人生境遇方面原因,方东树与姚鼐表现出诸多不同。姚鼐晚年“笃信”“耽爱”佛教,既有身体上的原因,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周中明认为,姚鼐晚年笃信佛教,其浅层次原因是受王文治的影响,深层次原因则是为了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借助佛学以求身心自由。从姚鼐的生活和学术实际情况看,此结论大抵是符合实际的。但是桐城地域佛教文化对姚鼐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桐城亦有礼佛的历史,此点姚鼐已言明:“(桐城地处)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之俊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川秀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4]87。桐城礼佛的社会背景,对以桐城引以为豪的姚鼐不能不产生影响。
以佛释老庄的学术传统则是姚鼐晚年笃信释氏的学术动机。自从佛教东传以来,就与本土道教结下不解之缘。佛教人士利用道教的理论宣传佛教大义;道教亦有援引佛理阐释老庄的倾向。支娄迦谶用老庄学说中的“虚无”概念来解说佛家的般若思想;支遁用佛教的般若性空之学为《逍遥游》作注;成玄英老庄著作中,援引佛理阐释老庄更为突出。“继唐代‘重玄学’之后,‘以佛解《老》’所积淀形成的这股热潮,在宋代并未有稍退的迹象,儒家士大夫、道士、佛教徒、皇帝、臣相等不同身份的人,无不受此风气影响。”[6]“宋末学者林希逸著《老子鬳斋口义》《庄子鬳斋口义》,开启了全面以佛释老庄的先河。”[7]明代释德清主张用佛教思想来阐释老庄,认为“看《老》《庄》者,先要熟览教乘,精透《楞严》,融会吾佛破执之论,则不被他文字所惑”[8]。清初净挺禅师《漆园指通》会通庄禅,认为庄子是“释家教外别传”。汤用彤说:“汉代佛教,附庸方术;魏晋释子,雅尚《老》《庄》。”[9]此是“以佛释老庄”学术传统的最好注脚。姚鼐对老庄有深入研究,代表性著作为《老子章义》《庄子章义》。其在阐述老庄思想时也表现出“以佛释老庄”的学术特征。“以佛释老庄”,说明姚鼐十分关注佛学,并对佛学有深入研究,二者互相推毂,交替影响。
总之,姚鼐晚年信奉佛学,实有友人影响的因素,在洁身自好、以求身心自由需求的指引下进行的。但是桐城佛释兴盛的文化背景、“以佛释老庄”的学术传统亦不容忽视。归其因,个人思想自觉和学术传统造就姚鼐“老年惟耽爱释氏”。方东树晚年关注佛学也不外乎这两方面因素,但具体而言,又有不同。
方东树早年接触佛经,姚鼐的影响显而易见。姚鼐晚年主讲钟山书院生涯中,年轻的方东树伴随姚鼐达八年之久①据龚敏《论方东树学术渊源》一文考证:乾隆五十八年(1793),方东树二十二岁,这一年,他来到江宁钟山书院,正式受业于姚鼐门下。此后他一直随侍老师讲席达五年之久。五年后,方东树开始客游四方。嘉庆十二年(1807),姚鼐再主钟山书院时,邀请东树往课其长孙。时姚鼐七十七岁,东树三十六岁。这一年,姚鼐曾致书陈用光言及他在钟山书院的近况:“鼐在此略如故状,惟精神乏竭,至不宜看书,又无人与言,殊觉日寡味耳。……吾今年邀方植之来课孙学文,是院中略可谈者惟此耳。”姚、方皆在钟山书院,十六年,又同在江宁府志局修府志。从方东树投入姚鼐门下至姚鼐去世,共有二十三年,同处一地约有八年之久。。耳濡目染姚鼐对佛学的信奉,必然影响其学术视野及其学术选择,方氏早年涉猎佛经是最好的实证。晚年关注佛经之甚,除了受姚鼐影响之外,姚范对其影响也不容忽视。姚范是桐城派重要作家,其“为学的特点是贯通经史,一以程朱为宗”[10]。姚范晚年也进行了大量的佛经整理工作,《援鹑堂笔记》专设子部一卷,研讨佛经,阐发对佛释的见解与评价。方东树对姚范评价极高,其诗文、学术思想深受姚范影响。《昭昧詹言》中,方东树屡次引用姚范的诗论,认为“姜坞所论极超诣深微,可谓得三昧真诠,直与古作者通魂授意;但其所自造犹是凡响尘境”[11]。方东树更是在六十三岁高龄应姚莹之邀,重新整理姚范的《援鹑堂笔记》。这为方东树全面深入地了解姚范的学术思想及文学主张提供了契机。唯此,方东树的佛学思想很难不受姚范的影响。方东树《金刚经疏记钩提序》记载:“今取姚先生(姚范)说,为诠解之,庶向来闇昧得豁如矣。”[2]318足见姚范的佛学观念对方氏的影响。
一生未仕,壮志难酬,晚年生活困顿、羸弱多疾,借助佛学浇内心之块垒,则是方东树关注佛学又一原因。据方宗诚追记:先生晚年屡遭横逆,而克己之功益至。尝借佛门语谓门人曰:“人苟见性悟道,无内外、我人,即随所处秽浊凶危迷险,皆不见;但见无非清净道场、净土乐土,无复有烦恼、嗔恨、爱憎、取舍、忧惑、惧恐、怖星碍之境,视身世一切患苦,都如电影,无喜无忧。”[12]315又尝曰:“圣道大中至正,一毫我未忘、私未去,即非道。又至清净易简,一毫做弄安排,即非道。予差能无我、无私,但未造清净易简自然之境。此于古人雅量且未诣,何望成道?然我私果真去净,自然冰消瓦解矣!”[12]315完全以佛教无欲来要求自己,抚慰内心的苦痛与不平。这种苦痛与姚鼐是不同的。方东树内心充斥着不甘,其《病榻危言》《化民俗对》正是不甘情感的产物。姚鼐愤然辞官,内心充斥着对官场腐败的不屑,经历了有而后厌倦的过程。
需要指出,“道光以来,学人喜以纬书、佛书讲经书”的学术思维[13],同样也促使了方东树大量整理佛经,探讨儒佛关系,吸收佛学有益成分。
要之,从学术传承上说,方东树既接受姚鼐的影响,也接受姚范的沾溉;从主体心态上,姚鼐借佛学以淡泊名利,方东树则是借佛学以抚平内心的不甘。这正是方东树晚年笃信佛教又对姚鼐有所突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