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朝北的燕巢(外三篇)
2022-03-16卢江良
2020年春季,像往年一样,燕子又飞到我老家筑巢。不同的是,那次它们不是筑在大门外的屋檐下,而是筑在了大门内。这样的朝向,是极为罕见的,至少在我老家村里,从来没有过。母亲问了村里的老人,他们说燕巢朝北比朝南要好,预示我家这年会非常吉祥。
父亲一贯来极爱小生灵,唯恐燕巢筑得不够牢,摔破了一巢燕蛋,每次燕子来筑巢,都会在底下钉一块木板,横“托”住那个巢,以起到保护的作用。那次,燕子将巢筑在了大门内屋檐下,父亲不顾支气管炎刚出院,拖着病体爬上扶梯,照例完成了这项“工作”。
燕子生下蛋不久,父亲由于腹部难受,加上血压有些高,我和妻子开车回老家,将他们接到杭城为父亲诊治。离开老家前,为家里的安全考虑,得关上大门。这时,父母担心那对燕子无法从大门出入,到时会饿死或者渴死。我安慰他们,开着窗呢,不会有事的。
到杭城第三天晚上,我们陪父亲去一家大医院急诊,结果被值班医生误诊为淋巴瘤,当夜送进了抢救室诊治。那个时期,由于受新冠肺炎影响,患者在抢救室家人不得陪护,等父亲在里面待了三日三夜,转到血液科普通病房后,不足三小时,心跳就莫名地停止了。
父亲被抢救过来,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在那段日子里,母亲和我们姐弟三家,每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医院里,焦虑地期盼父亲能好转过来。我们坐在院区水池边沿的水泥面上,那里有不少蚂蚁出没,母亲一边牵挂着被抢救的父亲,一边惦记着老家的燕子。
我说,现在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哪里还顾得上那几只燕子。母亲就叹口气说:“你爸这人心很善,平常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她又讲起父亲年轻时,给村里开(驾驶)大型拖拉机跑运输,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什么车,父亲就经常主动让老弱病残者免费搭乘。
确实,这类好人好事,父亲做过不计其数。单单对于溺水者,他就救过至少四位,其中一位还是孕妇。那位孕妇,当时租住在我们老家,有一次去洗衣服,不慎滑进了河里,父亲正好路过,赶紧救起了她。事后,她告诉村里人,有一个老头救了她,但不知道是谁。
于是,我们想:父亲总这样积善行德,一定会有好报,老天会保佑他渡过难关的。然而,让我们无比痛惜的是,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先是昏迷,后心跳再次停止,被抢救过来,又一直昏迷,过了好几天,才终于清醒,并被排除了肿瘤,可待到第十三天,还是离世了。
在重症监护室的最后一天,我们将父亲从杭城送回绍兴,到老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二点,事先得到通知的亲戚们,早早将我家大门打开,忙碌地准备父亲的后事。而筑巢在大门内屋檐下的那对燕子,不时地回来穿过大门飞出又飞进,并在我们的头顶“叽叽”地叫着。
悲痛欲绝的母亲,仰视着那对燕子,欣慰于它们安然无恙的同时,颇感失望地喃喃自语道:“都说燕巢朝北好,说我家这年会很吉利,可我的老伴还是没了,我再也不信这些了。”在一旁搭灵棚的亲戚闻讯,征求母亲的意见:“那地方要装盏灯,是不是把燕巢拆了?”
母亲阻止了他。她说,那地方本来安装着一盏灯,父亲怕我们忽略燕巢的存在,不小心按亮了灯,烫着那些燕子,特地取掉了那只灯泡。我默默地想:如此爱惜生灵的父亲,同样作为大自然的生灵,老天却不够爱惜他,只让他活了七十四个年头,便夺走了他的生命。
在为父亲守灵的那几天,那对燕子孵出了小燕子,我们沉浸于悲恸中,自然没心思去数多少只,只望见不时有小脑袋伸出,被大燕子喂着食。而在那个燕巢下方,父亲“躺”在那里,永远不能再醒来,但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喜,为那些新生的燕子。
我的老家,有一个菜园,那是好些年前,父母开辟的。那个菜园,严格地说,不能称之为“园”,仅仅是一块狭长的菜地。它在我家后院后面,半环着院子的围墙,往左边的空地延伸,呈现一个粗壮的“L”形。
在那个面积不大的菜园里,父母每年会按照不同季节,种植番茄、茄子、玉米、生菜、毛豆、青菜、土豆、大蒜头、番薯、青瓜等各种蔬菜;父亲甚至还在菜园周边,种上了无花果、梨头、橘子、胡柚等果树。
自从二姐和我先后在杭州成家后,远在老家的那个菜园,便自然而然充当起了“蔬果供应站”。父母每次来我们两家,都会手提肩扛着一些蔬果。而我们逢年过节回一趟家,汽车后备厢就秒变成“蔬果中转站”。
每一回,只要我回到老家,父亲总爱打开后院铁门,陪我踏看那个菜园。那里,正顺应着时节,生长着各种蔬果。我虽生长于农村,但不谙农事,分不清草与秧,父亲就对着蔬果指指点点,告诉我它们是什么。
那时,做好饭的母亲,也会闻声出来,对我说,你和你二姐两家,要是住近一点就好了,你们都不用买菜,我们隔天送一次,就够你们吃了;又说,现在菜园里的蔬果,多得他们吃不完,大部分送了亲戚和邻居。
时光荏苒,到2019年6月底,身体一直硬朗的父亲,因肺炎引起支气管炎住了院。随后,出院不到一季度,又住了一次院。考虑到父亲的病情,我们向父母提出不要再干农活,或待在老家或住到杭州,安度晚年。
面对我们的建議,起初父母一致认为,他们当了一辈子农民,现在不种田割稻了,不能连几块自留地都给荒芜了。后经我们数次劝说,他们才不得已做出让步:其他几块地就让它们荒着了,可那个菜园还得种。
他们的理由是,那个菜园就在自己屋边上,打理打理不费力。他们又说,自己种的菜,不会乱下农药,吃起来放心,而且还新鲜。他们还说,自己年纪大了,整天不活动也不好,种种菜施施肥,权当作在健身。
就这样,从第二次出院到2020年1月底,父亲又陆陆续续病过三次,其中一次还住了院,但他们依旧没放弃那个菜园。2020年4月中旬和5月初,为陪父亲看中医,我和二姐夫两次回老家,父亲仍不忘陪我踏看菜园。
不过,这两趟,虽然在我们返回杭州前,父母已备好了蔬果,然则我执意只拿了一点点。我说,以往拿回去的蔬果,很多来不及吃,都是给我们扔掉的。我再次建议父母,如果真的一定要种,就种够他们自己吃的。
我如此说,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拿回去的蔬果,由于量多,且是新鲜的,一时间吃不完,确实会腐烂;假的是,我希望以此为借口,阻止他们再在菜园里忙碌,可以让父亲好好休养,免受病痛折磨。
之后的日子里,我多次回老家,可一次也没去菜园。因为没了父亲的菜园,对我而言充满着伤感,我不敢再轻易去面对。而每次返杭州前,母亲照例会备好蔬果,并告诉我,那是父亲生前种的,只是量越来越少了。
等父亲离世一百天,我又一次回到老家。那次,在母亲的提议下,我重新去了菜园。只见那里一片荒芜。母亲说,这段时间,她没心思打理;而父亲种的蔬菜,都已收获。只有父亲种的那些果树,还葱茏青翠着。
母亲说完这些,回屋做饭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那个空寂的菜园,回想起父亲陪自己踏看时的情景,暗忖以后再也吃不到他种的蔬菜,心头顿时涌上一种无以名状的不舍和悲恸,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离世后,有一天,我整理书柜,在众多的书籍里,翻出了三本书。这三本书,均系文学类图书,都是父亲于1993年4月下旬买给我的,分别为美国作家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战地钟声》和法国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这三本书,对我后来的创作有没有帮助?答案是肯定的。特别是海明威的这两本,让我对战争有了新的认知。以往,只要一提到战争,我就会联想到英雄,从而对之充满向往,很少考虑其残酷性。但这两本书,扭转了我的这种思维。
可要说这三本书对我的创作带来多大影响,显然不存在,它们远不及我之前阅读的中国鲁迅、俄国契诃夫和后来阅读的奥地利卡夫卡、阿根廷博尔赫斯、法國加缪、萨特以及当代印度奈保尔等作家的。尤其是雨果这本,我一直没读完。
然而,它们对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假如,把我当初的历程比喻在深夜里行走,那么这三本书就是三支蜡烛,用其微弱的光,照着我文学之路的开端。而手中擎举着这三支蜡烛的,就是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
为什么这样认为?那得从我如何走上文学之路说起。在高中毕业前一年的1990年,我决意成为一名作家。这在我家所在的农村,无疑是一种“创举”。因在我之前,我们整个村,甚至于整个镇,都没出过一个作家,也不知道文学为何物。
难得的是,我的父母全力支持我。然则,要成为一名作家,绝非易事。虽然,我在上班之余,除了睡觉,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于写作,但收效甚微———在将近的两年时间,只发表了一篇千字少儿小说,且在一份内部发行的县级报上。
在这濒临绝望的时期,父母看出了我的气馁,有一次,粗通文艺的父亲对我说:“要当作家,哪有这么容易呀。”言下之意,让我不要因为暂时的困难,而放弃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不断鼓励,我终于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而要想在文学路上走得远,需阅读大量文学经典。当时,离网络在中国普及还有十年时间,身居农村的我又不具备去图书馆博览群书的条件,甚至去一趟新华书店都是一种奢望。恰好那时父亲去杭城帮一建筑包工头管场记,我便委托他购书。
这三本书,就是那个时候,父亲给我买回家的。如今,我翻开它们的扉页,上面记着“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三日父替我购买于杭州新华书店”等字样。而直到此刻,我的脑海里依旧能够清晰地浮现起父亲那次回到家将这三本书递给我时的情景。
尤为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我看到这三本书时,发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精装本,便深感惋惜地说:“爹,这个其实用不着买精装本的。”可父亲反而颇为遗憾地回答:“本来我都想买这种(精装本)的,但那两本只有那种(普装本)的。”
关于这三本书的由来,就这么简单。对于当前的我们来说,也许不值一提,但时间退回到二十七年前,情况就完全不同:当时,我父亲的月收入不过四五百元,买这三本书就花了27.45元。更需说明的是,前两年我家刚造了新房,还欠着债。
这让处于彷徨中的我,别无选择地投入了创作。时隔将近两个月后,也就在当年5月中旬,我终于又发表了一篇作品,至年底一共发表了五篇。尽管那些作品都只是发表在那份内部发行的县级报上,但在我的心头已重新燃起了对文学的希望。
后来的日子里,在父母一如既往的支持下,我在文学之路上不断前行,经过三十年的艰辛跋涉,终于有了一定的收获,成了一名写作者。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购买过上千本书籍,这三本书混杂其中,犹如沧海一粟,渐渐地也就被我淡忘了。
到2020年9月,在父亲离世近四个月后,我才重新翻出了这三本书。其实,在父亲的给予中,这三本书是微不足道的,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我,以及我们一家。但面对它们,使我重温了那份至深至纯的爱,也终于明白他就是我人生路上的掌灯人。
清明那天,我们去给父亲上坟,发现他墓前的一只石狮松动,便告知不远处一位公墓职工。那位公墓职工走过来,为那只石狮加固。我看他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清是谁,不敢贸然招呼。等他加固完毕,抬头与我四目相对,便惊喜地说:“我们认识!我女儿在你那边学过电脑。”这下,我的记忆开始复苏:二十四年前,我在老家镇上开办文印社,由于生意清淡,尝试着开展电脑培训业务,招收过两个学员,他的女儿就是其中之一。
我问:“你女儿现在……”他原本抬着的头,顿时低垂了下来,轻声嗫嚅着:“她,现在,厂里做,纺织工。”随即,用一种极度自责的语气检讨道:“都怪我当初没给她买台电脑,要是……,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听了,心头不由得沉了沉。我很想安慰他:那个时候,一台组装的电脑,得花八九千块钱,而在我们农村,一户普通的家庭,一年的净收入,也不会超过五千元,没有哪一户人家,会轻易买一台电脑,专门供子女练习用。
我刚想开口,见家人急着返家祭父,也不宜久留,与他挥手告别。走出数十步再回首,他仍站在我父亲墓前,忽觉他像极了我父亲,心头不禁思绪万千,有一种欲哭之感。是呀,他虽比我父亲年轻,但同样瘦瘦的,微弓着身躯,更相像的是,都为家人活着。想当年,为了有更多时间写作,我打算辞去杭州一家公司的高管职务,举债在镇上创办首家文印社。这明知是一种冒险之举,但为了成就我的梦想,得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鼎力支持。
那位公墓职工,何尝不是如斯!记得,我在老家创办文印社时,全镇90%以上的人,没见识过电脑,因我的店在菜市场跟前,那些赶集的人都来瞧稀奇,惊讶于图文竟能从纸上印出来,几乎每天“门庭若市”,但没有一担“业务”。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当初还是农民的公墓职工,得知我将招收学员,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今后有一个好的出路,全然不顾家里一贫如洗,以吃河豚的勇气,花费了一笔不少的费用,第一个将自己女儿送来培训。
相同的是,他和我父亲,对于那次的“投入”,均“谷粒无收”———他的女儿学了电脑后,始终没从事过跟电脑相关的工作;我的那次“创业”,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不同的是,公墓职工寄希望于女儿的梦想,从此就“夭折”了;我父亲寄希望于我的梦想,却一直在“成长”,甚至于远远超乎他的预想。可是,他们内心的那份自责,依然那般相似———公墓职工说:都怪自己当初没给女儿买台电脑;我父亲总说:都怪我们,帮不了你忙。
在我的记忆里,那句类似的话,父亲说过无数遍。当我初到杭州,居无定所时,父亲总自责道:“都怪我们,帮不了你忙。”当我成家后,蜗居于陋室时,父亲又总是自责道:“都怪我们,帮不上你们忙。”当我们的旧居拆迁,准备买套大点的房子,父母硬要给我们一笔钱,在给的当儿,父亲依旧自责道:“都怪我们,帮不了你们大的忙。”那时,父亲已患支气管炎,我劝阻他不要再去干活,他总说:“我还做得动,多少再帮你们一些。”
就这样,父亲犹如一支火烛,燃尽了自己的生命。而刚才,在他的墓前,听了公墓职工的自责,我油然想起父亲的付出,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我真想停下脚步,朝着那位公墓职工大喊一声,同时喊给长眠于此的父亲:“别再自责!真正需要自责的是我们!”但我终究没有如此而为,因为任何劝说和告慰,对于习惯于奉献的他们来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想,还是把他们的那份爱,珍藏在心底更好一些,既可感念他们,又可温暖自己。
作者简介: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1972年出生,绍兴人,现居杭州。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著有短篇小说集《狗小的自行车》、长篇小说《城市蚂蚁》《逃往天堂的孩子》和散文随笔集《灵魂的指向》等十余部文学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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