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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花卷

2022-03-16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花卷辛巴胖子

韩浩月

我侧身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睡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椅子上有一个竹篮,竹篮里铺了一层防硌垫,垫子上加了一块折叠的白色旧浴巾。这是他最爱睡的位置。书房的站立式台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我把灯罩往前方挪了挪,但还是有些灯光洒在他的头部,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现在是十五时十二分,这个下午觉,他通常会睡到十八点左右。

在看他那眼之后,心里浮现出了一个问题:我爱他吗?这个问题很奇怪对吧,尤其是当“他”指向一只猫的时候。通常人们都是爱猫的,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他们除了好奇点、顽皮点、偶尔闯个小祸,几乎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可爱的地方。但我说的爱,不是喜爱,不是对宠物的那种表层的、浅显的、通俗易懂的爱,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个疑问。是的,人类在付出爱的时候,总是带着怀疑的。

前一天晚上,我在笔记本电脑上,看五条人的视频直播演唱会。他也目不转睛地看完了整场,直到演唱会结束,到了访谈环节,我打算关闭屏幕的时候,他还是眼睛盯着屏幕不放。据说猫眼睛里的世界是灰色的,后来又有人引用科学论据,说他们能看到灰、绿、蓝三种色调。这不重要,我好奇的是,极少注视屏幕超过三分钟的他,为何会看完一场一个多小时的演唱会?他是被蓝牙连接的音箱发出的重低音吸引了吗?还是单纯地就觉得,这次屏幕上发出的灰、绿、蓝三种颜色,与平时不大一样?

在他入神地观赏演唱会的间隙,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打开照相功能,调整到自拍视角,与他合影了一张。他对人类的这种举动,显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视,我惭愧地把自拍视角调了回去,用正常的拍照方法,拍下了他聚精会神的一幕,又顺着他眼神的方向,拍下了五条人抱着吉他弹奏的画面。

一只看演唱会的猫,和他的主人,不,老大,不,爸爸,一起看完了一场演唱会。窗外寒风呼啸,屋子里暖气很足,这是冬日最普通平常的一个夜晚。

他有一个名字,叫胖子,我偶尔叫他胖胖,大胖子,他的姐姐(真人)每当他不理她的时候,总会羞恼地喊他“死胖子”。但无论称呼他啥,他永远都是瞪着一双无辜、纯真的大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其实他最早的正式名字叫辛巴。辛巴是《狮子王》里的那头幼狮。胖子刚出生的时候的确像辛巴,可是后来愈加憨厚的模样,遮掩了他的霸气。

胖子还有个妹妹(猫)叫花卷。花卷最早的名字叫老四,在一窝小猫出生的时候,她排第四个出生。胖子、花卷在刚满三个月的时候被我抱走。在地下车库里,他们原来的爸爸,我的朋友,把装进猫旅行箱的他们交给我,把猫砂、猫粮放在汽车后备厢之后,摸着他们的头说了一句,你们有新爸爸了,眼睛就红了。我赶紧带上他们逃之夭夭。

老大(胖子的排行)和老四,在我的副驾驶座上,分外安静,偶尔喵两声,他们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旁边那个握着方向盘、穿着黑色皮衣外套的男人,姓啥名谁。这是他们第一次出门旅行。

这是一个“阴谋”。或者说,这是一个“计划”。他们是计划的一部分。计划的策划者和实施者是我。二〇一八年冬天,女儿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问她,想不想要养一只猫?她眼睛一亮,女孩们怎么会不喜欢这种软软糯糯的小东西呢?她说喜欢,我说好,说不定明年的某个时候,你就会有一只猫了。

家里四口人,分为两派。支持养猫派和反对养猫派。爸爸和女儿是支持派,妈妈和儿子是反对派。如何说服反对派是个问题,毕竟添丁加口。突破口在女儿那里,在平常的家庭生活当中,她作为四票中的一票,往往具有一票肯定或否决的权力。在说完这个貌似玩笑貌似承诺的话语之后,我绝口不再提猫,只是从网络书店买书的时候,时不时地买一本与猫有关的漫画或小说,交给女儿自己看。慢慢地,她开始在家里谈论猫,在学校和同学交流养猫知识,偶尔经过猫咖啡馆,总是赖在大玻璃橱窗面前,看着不想走。

二〇一九年六月一日,胖子花卷空降某一蓝色玻璃公寓的3205房间。打开门,把猫行李箱放在地上,箱子里,两只圆滚滚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房间里一片静默,我也平静坦然,正在写作业的女儿从她的小房间里出来,我对她说,你看,爸爸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这两只猫,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不对,你的生日还有半年才到呐,那就提前送给你了,不对,把他俩说成礼物,也不太合适,他俩是你的小伙伴,你是他们的领导,以后,就拜托你了……我像日本动画片里的爸爸那样,假装有礼貌、讲道理。

反对派一时没想到词儿来表示抗议,只是说了一句,当时说的是一只,怎么会是两只?!

给两只猫起名的权利,交给了女儿,毕竟落下户了,不能再叫人家老大、老四这两个乳名。那时候胖子还是标准的辛巴模样,顺理成章就有了辛巴这个名字,老四的名字莫名其妙就成了花卷。本来胖子有机会叫馒头的,这样兄妹俩就成了一对组合,馒头花卷,但叫着叫着,花卷这个名字保留至今,辛巴却慢慢变成了胖子。

女儿怀着极大的热情,欢迎两只小猫的到来。辛巴不愧是小男生,多少还猫如其名,带着点小狮子的霸气,出了旅行箱就开始和姐姐互动起来,追着逗猫棒,迈着小胖腿在客厅里跑。胆小的花卷躲在沙发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女儿以为花卷不喜欢她,还气哭了一小会儿。

反对派开始反攻。第一轮是就铲屎问题产生交锋。妈妈和哥哥表示拒绝铲屎,并且对打开卫生间门之后的猫屎味道进行了抗议。这个问题其实好解决,本着谁接来、谁负责的态度,爸爸和姐姐(有了猫之后,女儿的新头衔)负责全部铲屎工作,平时爸爸铲,爸爸出差了,姐姐铲。猫屎的味道也好办,在卫生间里安装了红外线祛味器,就可以将怪味去掉十之八九。

第二轮是就掉毛问题展开“battle”。兩只猫是美短虎斑,这个品种,其实是不怎么掉毛的短毛猫,但即便如此,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经常可以看到猫毛或单根飞舞或成团滚动。这其实问题也不大,扫地机器人和吸尘器齐出动,每天打扫一到两次,还是可以基本实现对猫毛的控制的。但妈妈不乐意,觉得有了猫之后,绝大多数好看的衣服,都会沾上猫毛,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在一桩“百合花中毒”事件之后,从此家里的鲜花和绿植也消失无踪,这也是反对派不满的理由。这一事件发生在猫进家一个多月时,电视机旁,插花瓶中,几株新买的百合花清新娇艳,胖子花卷偶尔过去嗅嗅,我还用手机拍了照。直到花卷去喝瓶子里的水时,才去制止。当天晚上,他俩就开始上吐下泻。慌乱中上网搜索,才知道百合花对于猫来说是剧毒,哪怕喝了点浸泡了百合花的水也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这两只平时可以不用怎么刻意照顾的小动物,产生了更深的内在情感联系。带他们去看医生,输液,清理呕吐物,喂水,晚上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睡在书房里。头两天,他们很虚弱,也罕见地表现出对人类的求助与依赖,平时不让抱的胖子花卷,会在我胸口窝成一团睡去,在午夜的时候,胖子会用额头顶顶我的脸,据说,那是猫类在测试他们的人类朋友是不是还在呼吸、活着。

如果不是这次疾病,我根本无法意识到,人与猫的情感,是不可以简单地归类于人与动物、主人与宠物这一范畴的。他们的患病,让我想起女儿两岁多时感冒发烧,我彻夜抱着她用毛巾给她物理降温的情形。女儿和猫生病所引起的焦虑,在我内心并无二致。焦虑当中,包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生气,但又明确地知道,这样的情绪需要被克制。很快,在内心的搏斗中,最终是某种温柔占了上风,这种温柔,主要是由忍耐、怜悯和保护欲构成,它很快成为我中年性格的一部分。

如果说我内心最后的那一块长满暴烈、愤怒种子的“土地”最终瓦解并消失无踪,我觉得,那是胖子花卷的缘故。

温柔的人,会慌乱,也会坚定。在“中毒事件”过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胖子花卷再未出现过任何“事故”,胖子由一只帅气的小猫长成了肥嘟嘟的大胖子,花卷也由胆小鬼变成了在家里“跑酷”的调皮鬼。

為他们产生慌乱,是在他们不到一岁的某个周末,家里来了几位朋友做客,有人开关了几次门到外面抽烟,午餐的时候,忽然不见了胖子花卷的身影。起初以为他们怕生人躲了起来,但先是女儿寻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声音里带了哭腔,后是我拿出猫条无论在手心怎么拍打,都不见他们跳出来,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可能在有人开门出去抽烟的时候,这俩趁机溜出去了。

在饭桌上,我开玩笑,说刚好这俩调皮鬼,太麻烦,跑掉就跑掉了吧。说完之后,心里一沉,脸色就变了,然后把朋友们扔到一边,手里拿了两根猫条,出门去找猫。

之前看到有人说,居住在楼里的猫丢了,要顺着楼梯台阶向上找,因为猫是喜欢往上走动的动物,他们最爱上楼顶了。先去楼顶找,没找到,又顺着步行梯,向下找,三十二层高的楼梯,向下找到地下车库,又向上找到楼顶,反复两次,爬楼腿都爬软了,喊猫的名字,嗓子快喊哑了,但就是不见他俩的踪迹。无奈回家,朋友们见势不妙,纷纷告辞。

我躲进书房里,独自生闷气。大约半个小时后,胖子花卷神奇地出现在了客厅里。后来经分析,大家一致认为,他们是躲在了卫生间马桶底座的洞里,那么小的一个地方,他俩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看到他俩在客厅里没事人一样晃悠,又疲倦又无奈地对他俩说了一句,好歹你们也喵一声呀。

而让我产生坚定感的,则是另外一个事情。事情不大,其实不值得一说。记得也是一个周末,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喝酒聊天,聊到猫的问题,他说,养这玩意干吗?然后是一连串地表示不满。我说,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你在我家,不是我在你家。这顿饭结束之后,我把这位朋友的微信拉黑了。不是中年人的友情有多脆弱,这是价值观冲突,唯有先拉黑而后快。

二〇二〇年上半年,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候,几乎有半年时间,没怎么出门,大约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更是如同被“封印”在小区里一般。哥哥在房间里打游戏,妹妹上网课,爸爸在书房读书写作,妈妈在厨房忙碌做饭,一切像照常一样,但一切又仿佛在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如同冬天的湖面,表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看上去光滑无比,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地方会发生裂痕,那裂痕细小、尖锐、刺痛,像纸页被撕碎的声音,也像针尖落到水泥地面上跳起又跌落下来之后发出的声音。

我时常在房间里团团转,打开的书,一页也翻不下去,打开的文档,光标在闪烁,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想喊一嗓子,但觉得无缘由,莫名其妙,神经质;想笑,唇角展开了,却比苦笑还难看。

我站在阳台上往外眺望。不远处的高速公路,有时候几十分钟也不见有一辆车驶过。整个世界像静止了一样。有时我错觉这个世界对我关上了一道大门,整整一栋楼里,只有我们四口人还待在家里。哦,对,还有两只猫,六口。

胖子花卷刚完成了身体的成长,他们分别在六七个月的时候做了绝育手术,永远地停留在了猫咪的纯真年代,吃饱喝足之后他们有过多的精力需要宣泄,在规划好路线之后,他们从阳台跃上沙发跳上柜子再跳下来冲进书房在我的沙发上打几个滚然后定住不动观察家长的反应,如果置之不理,那他们就加大跑酷力度恨不得能沿着氛围灯带跑上一圈,如果稍加呵斥,他们就会瞬间消失于视野,然后在另一个别人看不见他们的房间里再次闹成一团。

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爸爸和妈妈已经背靠背睡了一个多月了。那一个多月他们几乎很少说话。冬天湖面上的薄冰在逐渐加厚,上面可以走人了,上面可以骑自行车了,上面可以开吉普车了。春天来了,夏天到了,在房间里的人仿佛不知道季节的变化。爸爸开始上网搜索抑郁症的状况,比如不喜欢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不希望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心口沉闷,不再轻易感到开心……一个又一个勾号画完之后,不禁背上出了冷汗。

改变从一张小茶桌的出现开始。打扫了阳台,找出来一张小茶桌擦干净放在阳台上,烧水,泡茶,盘腿在坐垫上,聊天,听音乐,胖子花卷有时钻进茶桌底下睡觉,有时蹲成一模一样的姿态,观察窗外偶尔飞过的小鸟,激动得不能自己。

从网上买的玩具毛绒老鼠到了,和胖子花卷玩抓老鼠的游戏,我扔,他们抓。胖子喜欢跃起于空中捕捉,花卷喜欢躲在高跟鞋的后面突然冲出来。一只毛绒老鼠,足够大家一起痛快地玩闹十五分钟。

我想起自己为什么费尽心思要把他俩带回家了。童年的时候,我养过一只狗,他是我忠实的伙伴,后来因为犯了一点错误,被残暴地吊死,那时我发誓不再养任何动物。但四十岁之后,这个想法逐渐改变,我想尝试三十多年始终不敢触碰的伤痛,我想通过重复童年的一件事情,来看看是否还有弥补的机会。在和胖子花卷玩抓老鼠游戏的时候,那不是现在的我,那是七八岁时的我。

哥哥的房间,还是不允许胖子花卷进入。但花卷似乎从未放弃用手勾开那道由竹编做成的挡门,偶尔会得逞,她卧在哥哥装衣服的箱子上,乖乖地一动不动,哥哥看到这种状况,总会无奈地叹一口气,我去抓她的时候,她瞪大眼睛,整个身体贴紧箱子不愿意起身,仿佛在说,我不乱跑,我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还不行吗?

哥哥和胖子的性格有点像,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有天我走出书房,看見哥哥正在给胖子挠下巴,胖子舒展身体躺在地上,整个肚皮都露了出来。

妈妈和花卷的斗争,以花卷的驯服而结束。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妈妈拍拍沙发,说花卷过来,听到这个召唤,无论她在哪里,都会在一阵尖锐的爪子磨地的声音之后,迅速出现在妈妈的指定位置。妈妈会拍她的屁股,会问她,爱妈妈吗?花卷会说,爱。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说人类的语言的?不知道了,她会说饿了,会说爱,对于猫来说,会说这两个字就足够了。

如果没有猫,真不知道这两年怎么熬过来。养猫的朋友,这样告诉我。我说,真是这样的。表面上看是我们抚养了他们,但实际上,他们给予我们的更多。

我吸尘,拖地(用蒸汽拖把),洗碗,洗衣服,清理垃圾……一切忙好之后,看到胖子花卷在清洁的地面上打滚,会有很高的成就感。

二〇二一年的夏天,我们回了一趟老家,把胖子花卷交给了哥哥一个人,他们在一起愉快地相处了半个月。哥哥其实也是一个喜欢宠物的人,只是他的喜欢比较含蓄,不会表达出来,但会真的把胖子花卷当成弱小来照顾。

姐姐还是会为了花卷不让抱而生气。但胖子比较配合,被姐姐抱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动也不敢动,只要一动,姐姐就会一把摁住他,他就只好乖乖地躺在姐姐怀里,只有爸爸路过的时候,胖子才会用眼神喊救命。我说,快放开胖子,胖子便开始挣扎,直到姐姐无奈地松手。

妈妈说,你出差不在家,俩熊孩子可老实了,从不胡闹,你一回来他俩就嗷嗷闹,狗仗人势,不,猫仗人势。

我把胖子花卷叫过来,说,坐下,咱们开个小会,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一定要听妈妈的话,OK不OK?

胖子花卷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遇到不懂的问题,他们转身就跑,屁股上没有坐腚筋(妈妈的山东话,意思是调皮不安分,坐不住)。妈妈说完这句话,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是胖子花卷陪伴我们的第三个年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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