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滴水的姿态，向生命发问

刘德福

《水问》是作家简媜的第一本书，记录了读大学期间的所见所闻，成长与困惑。她对于世界蓬勃的情感在文字中自然地流露，总是发现一些有趣味的问题，再努力给出自己的解释。后来，她说自己再也写不出这样质朴的文字了，“就像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回顾往事，润泽晶莹的故事里却永远留存了当时纯净的心。

【经典摘抄】

壁画

高中时候，有一天，我自个儿去看画展，人群中挤来挤去，吱吱喳喳地，看得我头昏脑胀，两眼昏花。

突然，我看到一幅多美的画面，多和谐的黄昏，我站住了，赶紧走近几步，去定神一看，唉！原来是一扇打开的窗子！我不禁笑出声来，笑自己怎会有如此美丽的错觉？

当我看到亮丽的阳光透过长型玻璃窗首先迎接我时，哦！谁说我不是幸运的？

有一天清晨，我来得太早了，莫名奇妙地去开后面那扇窗，突然，我吓了一跳，心里全然没有准备就被惊倒：楼下那棵漫天盘伸的大树，张着手臂般的粗枝，像要满天空攫抓什么？甚至有一枝，几乎要伸进窗里来。一股无法按捺的伸展力，在每根粗枝上凝聚。好一幅吓人的“力”之特写！

粗枝后面，是一方池，满晨雾色把背景涂得很暗；池中间，正开着白睡莲，宁谧、安详，有一种淡淡的柔。池水把树影映成墨黑，只留着莲的雪白和灰白的倒影。而粗枝虬劲地盘突着。……不知怎地，我竟想起凡·高。

由于这些壁画，让我在课堂上变成一个不很专心的学生，但也由于这些画，我的思路更无止境地扩宽、更加活泼，让我发觉处处是俯拾不完的美。

片段赏读

大自然是再高妙不过的画师，推开一扇窗，就是一幅天然山水画，有树影斑驳，也有桃花灼灼。生命多有幽闭的时刻，面对多舛的境遇，我们同样要学会给自己的心开一扇窗，或者抬头仰望窗口的蓝天白云，或者借清茶，借棋局，寄寓一腔情怀，等待柳暗花明的时刻。窗外的流年轮回，是心灵的剪影。窗内的心安神怡，是生命的美境。

【经典摘抄】

问候天空

那天，看不见阳光，天空是带着神秘的温柔。而云，那真是诱惑。一团团地，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着粒粒金粉。天边成群的云山云海，则干脆把太阳搂入软绵绵的怀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黄色的镶边。

我骑车弯进路头，那样的下午只能用来唱歌，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车轮碾歪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和音。我弯进路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赶那团云，趁她还未解掉竹钩时，一头钻进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怀里。

从此热爱天空。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片段赏读

没有阳光的时候，我们可以问候天空，和白云对话；没有金钱的时候，我们可以抚摸荒凉，把骨骼锻造得坚韧一些。总之，你享有此刻的天空，不能白白地虚度。

如果我们拥有一颗敏感而丰富的心灵，外面的世界，无时无刻不是我们丰富的思维源泉。我们心灵的空间，就是被这些如白云一样美好的事物弹拨着，于是，一支支或舒缓或高昂的曲子，随时都能流淌出来。即使是一团团乌云，也是你生命中值得仰望的内容。你尽可以读出其中的深刻内涵，然后，在与乌云对峙中，在心中大声喊出：“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经典摘抄】

夏之绝句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

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而蝉声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

片段赏读

蝉遇到了夏天，于是，用嘶哑的歌唱成为一首绝句。

这首绝句是出自肺腑的真情之句，就像茶遇见沸水，于是，早已干枯的生命却突然被春天唤醒。一杯茶，拥着淡绿的骨头，举起满目青翠，如一篇嫩绿的散文诗。从干枯的茶叶，我们还想到了蝉蜷缩于地下的那个卑微的蛹。是什么让干瘪的茶叶成了春天的散文诗？

巴尔蒙特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和蔚蓝色的原野;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和对面的群山。万物随心，当事物有了一种脱颖而出的内心力量的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挡它们的横空出世，这也许就是信仰的力量。

【经典摘抄】

笔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的，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幾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行业的。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画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划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有沙场的声音。

片段赏读

小小一支笔，引起大大的记忆。笔如兵，青壮年时杀伐决断，威武生猛，老年时残兵老弱，折戟沉沙，可是，都有沙场的声音。持唐诗宋词的风，沐楷草隶篆的雨。笔的道路，是在纸上呈现真实的自己，每一条线，每一次错，都让自己的笔锋变得更加沉稳，更加美观。写字的人，也在和笔的朝夕相处中，渐渐找到了真实的自己，找到了一个不断超越不断更新的自己。磨秃自己，似乎是笔的宿命，但也是笔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