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

梁衡

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中国大地上有无数座祠堂，没有哪一座能像成都武侯祠这样，让人生出无限的崇敬、无尽的思考，和深深的遗憾。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建筑，令所有崇拜者一提起它就生出一种神秘的向往。

武侯祠坐落在成都市区略偏南的闹市。墙外车马喧，墙内柏森森。诸葛亮在一千五百年后享此祀地，前配天子庙，右依先帝陵，千百年来香火不绝。

公元234年，诸葛亮在进行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对魏作战时病死军中。一时国倾梁柱，民失父相，举国上下莫不悲痛，百姓请建祠庙，但朝廷以礼不合，不许建祠。这样过了三十年，民心难违，朝廷才允许在诸葛亮殉职的定军山建第一座祠，不想次例一开，全国武侯祠林立。这祠的正名为昭烈庙（刘备谥号昭烈帝），并在大门上悬以巨匾。但朝朝代代，人们总是称它为武侯祠，直到今天。

我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悄悄地向诸葛亮殿走去。这殿不像一般佛殿那样深暗，他为丞相治国之地，殿柱矗立，贯天地正气，殿门前敞，容万民之情。诸葛亮端坐在正中的龛台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往事越千年，历史的风尘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左右是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瞻与尚在诸葛亮死后都为蜀汉政权战死沙场。殿后有铜鼓三面，为当初治军之用，绿锈斑驳，却余威尚存。我默对良久，隐隐如闻金戈铁马声。殿的左右两壁书着他的两篇名文，左为《隆中对》，预知数十年后天下事；右为《出师表》，慷慨陈辞，痛表一颗忧国忧民的心。透过他深沉的目光，我看到他在国乱家丧之时，布衣粗茶，耕读山中；我看到他初出茅庐，羽扇轻挥，八十三万曹兵灰飞烟灭；我看到他在斩马谡时那一滴难言的混浊泪；我看到他在向后主自报家产时那一颗坦然无私的心。记得小时候读《三国》，总希望蜀国能赢，那实在不是为了刘备，而是为了诸葛亮。但他还是输了，上帝为中国历史安排了一处最雄壮的悲剧。

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會成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许会再造一个盛汉；假如他少一点愚忠，真按刘备的遗言，将阿斗取而代之，也许会又建一个什么新朝。我胸中翻腾着这许多的“假如”，抬头一看，诸葛亮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更加明净，手中的羽扇像刚刚轻挥过一下。我不觉可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他已这样静坐默想了一千五百年，天命不可违，英雄无法造一个时势。

一千五百年前，诸葛亮输给了曹魏，却赢得了从此以后所有人的心。

我沿着回廊在院中漫步。这个天井式的院落像一个历史的隧道，我们随手可翻检到唐宋遗物，甚至还可以驻足廊下，与古人、故人聊上几句。杜甫是到这祠里最多的。他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唱出了这个悲剧的主调。院东有一块唐碑，正面、背面、两侧或文或诗，密密麻麻，都在与杜甫作着悲壮的唱酬。南面东面两廊的墙上嵌着岳飞草书的前后《出师表》，笔走龙蛇，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长夜闪电，我默读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读“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看那墨迹如涕如泪，笔锋如枪如戟，我听到两位忠臣良将遥隔九百年的灵魂共鸣。这座天井式的祠院一千五百年来就这样始终为诸葛君的英气所笼罩，慢慢积聚成一种民族魂。我看到一个个后来者，在这里扼腕叹息、仰天长呼或沉思默想。他们中有诗人，有将军，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有割据巴蜀的草头王。不管什么人，不管负有什么使命，只要在这个天井小院里一站，就受到一种庄严的召唤。人人都为他的忠义之举而激动，都为他的淡泊之志所净化。人有才不难，有德也不难，天下与人为善者不乏其人，难得是德才兼备，有才又肯为天下人兴利，有功又不自傲。

历史已经过去，现在追溯旧事，也未必对“曹贼”那样仇恨，但对诸葛亮却更觉亲切。这说明诸葛亮在那场历史战争中并不单纯地为克曹灭魏，他不过是要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是在实践自己的做人规范，他在试着把聪明才智发挥到极限，蜀、魏、吴之争不过是这三种实验的一个载体。他借此实现了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史载公元247年，“恒温征蜀，尤见武侯时小吏，年百余岁。温问曰：‘诸葛丞相今谁与比？’答曰：‘诸葛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此事未必可信，但诸葛亮确实实现了超时空的存在。

古往今来有两种人，一种人为现在而活，拼命享受；一种人为理想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总要还原为人；不管他的寿命多长，总要变为鬼；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幸被百姓筛选，历史擢拔而为神，享四时之祀，得到永恒。

【文本解读】“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作为著名的历史人物，诸葛亮创造了许多世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辉煌，也让我们领教到一个人可以拥有多么高尚的精神。隔了一千七百年，依旧有形形色色的人来武侯祠凭吊、感叹，叹他的忠诚，敬他的才能卓越，倾慕他的正直公正、淡泊名利。站在武侯祠中，那静穆、庄严的气氛让你只能静思，在神思飘渺中，去追溯诸葛武侯波澜壮阔、为蜀汉殚精竭虑的一生。极少人能像他一样才华无双，既能怀才躬耕地，又能抬手翻风雨，坐室内而天下明了，初出茅庐就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总有一种人为理想而生”，纵使我们无法创造出那样伟大的成就，至少可以为世界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记。

【文题延伸】对话；_____让我心生敬意；遇见；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