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印花夹被证一世清白
2022-03-15王素民口述李贵明整理
※王素民/口述 李贵明/整理
1969年下半年,我所在部队在新疆和静县执行军管任务期间,遇到一件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的事情。
1967年3月至1970年底,我所在部队负责巴州地区和静县的军管和干部落实政策工作。当时大部分老干部己经走出“牛棚”,但还有少部分仍在接受组织审查,我们连的主要任务是组织这部分人员劳动锻炼并监护其人身安全。
在这部分人员中有一位五十出头的长者,其相貌、气质和表现引起我的特别关注。他中等身材,“国”字型脸庞,浓眉下一双乌亮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让人顿觉气质非凡,与众不同。他不苟言笑,干活卖力,即使汗流满面,也不坐下来休息片刻。吃饭时,他独自坐在一旁,边啃窝窝头边喝着稀粥,显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出于工作需要,我便上前向他问话:“长者姓啥,以前担任什么职务?”
他看我一眼,平淡而和蔼地答道:“我姓冉,以前的县委书记。”
我又问:“你犯了什么错误,至今还不能出来工作?”
他愤愤不平地说道:“造反派诬陷我是叛徒,历史上有变节行为,要彻底打倒!”
我再问:“有没有证人、证言和物证?”
他说:“没有,全是怀疑、捏造。审干部门派人去陕西武功县调查了两次,也找不到当年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无功而返。”
我又问:“那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有历史问题,是无辜的?”
他自信地说:“有,当年的救命恩人送我的一床印花夹被子,至今还在我家保存着,这就是物证。可我申辩了无数次,也写过好几份申诉材料,因没有证人,组织不能认可。”
我说:“目前,各单位部门都在加快老干部政策落实,让更多的老同志出来工作。你能不能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如实地讲给我听,以便我向领导汇报,看能不能想其他办法,帮你解决。”
他看我一眼,疑惑地说:“另想办法,帮我解决?”
我回答道:“对,这是我们当前工作的主要任务”。
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微微笑了笑说:“谢谢解放军同志。我的事万一解决不了,我也不寻组织的麻烦,继续接受劳动改造。”
接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1角钱一盒的雪莲牌香烟,问我抽不抽?我说不会。他就自个儿抽起来,边抽烟边向我讲述救命恩人送他印花夹被子的故事。
老冉名广田,老家在山西,年轻时在老家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入了党,以后又参加了八路军,立过功,受过奖。解放战争中又跟随王震将军率领的三五九旅辗转陕北,参加过保卫延安等多次战斗,负过三次伤。1949年7月,他任连队排长,在解放陕西武功县的一次战斗中,因敌强我弱,他所在的连队被打散,他也因负伤昏倒在战场,后被敌方抓去,逼他投降。可他宁死不屈,被暴打一顿后扔到县城北的一个破庙里捆绑起来,让他自生自灭。当时他心想,这下完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焦躁不安的当天晩上,突然庙门被轻轻打开,昏暗中闪进一个小伙子的身影。那人低声对他说:“同志,我是来救你的。”边说边解开他身上的绳索,递给他几个蒸馍,一身便装、一床夹被子和两块银元,让他赶快逃走,寻找自己的部队。他问那人:“你是谁?为啥来救我?”那人催促道:“快别问了,你们的部队已经朝西去了,你赶快去找吧,小心路上有人盘问。”他心想,这人肯定是个地下党员,于是连连向救命恩人道谢。趁着昏暗的月光,踉踉跄跄地逃出虎口。
冉广田化装成逃荒要饭的乞丐,一路向西,不断向老乡打问,终于在甘肃天水西边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正在那里休整的部队。他向连首长汇报了自己被救的经过,连长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后,冉广田随部队参加了解放天水、兰州等多个战役,荣立过一次二等功,并逐步提升为营长。进军新疆后,他因伤残转业到地方工作,由乡长干起,直到担任县委书记。
听到这里,我不由对他肃然起敬。可如今他仍然背着“叛徒”的黑锅,不能重新工作。于是我安慰他说:“别怕,党的政策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只要你说的全是真话,相信组织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担忧地说:“都调查过两次了,还能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吗?”
我安慰他说:“这事让我向领导汇报,再想办法重新去调查,兴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他抬头看我一眼,疑惑地说:“你?”
我说:“嗯,请你相信组织,相信解放军。”
他有些激动地说:“谢谢解放军,谢谢王班长,就算是调查无果,我也不埋怨组织,更不反党。只要还能为党工作,哪怕打扫卫生也行。”
多么朴实的语言,多么宽阔的胸怀!足以见证一个老共产党员对党的忠贞不渝,对革命工作的渴望和热爱。
回到连队后,我把老冉讲的情况向连长李双保作了如实汇报,并建议抽调本连武功籍的战士,带上老冉去武功县再作详细调查,做到对组织负责,对老干部负责。
不久,军管会采纳了我们的建议,派出武功籍战士祝孝武、王天民两名战士,带着老冉和他的申诉材料及那床印花夹被子,千里迢迢地直奔调查地。
功负不负有心人。经过认真调查,终于从武功县党史办查找到当年部队打仗的地方,从县档案馆查找到该县游风乡原党委书记王沛年的申诉材料。说来也巧,王沛年在申诉材料中也提起他当年救过被关押的解放军一事,但因缺乏证据,组织不能认定。
原来,王沛年在运动中不服批斗,还常常表功说,他在解放前曾冒死救过一个被国民党兵关押在破庙里的解放军同志,还送给他吃的、穿的、盖的和两块银元,他是对革命有功的老党员。造反派让他拿出证据,他说那个被救的解放军寻找部队去了,是死是活,谁还知道?因此,造反派就说他是胡编乱造,给自己脸上贴金。由于他态度强硬,不肯低头,所以至今也不能出来工作。
王沛年的申诉材料,让调查人员和老冉不由喜出望外。于是,他们奔赴游风乡,寻找昔日的当事人。
接待调查人员的李副书记看完冉广田的申诉材料后,再仔细打量着老冉带来的那床深蓝色印花布夹被子,也十分惊喜。他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太巧了!想不到竟有这种奇特的事情,一个要找昔日送被子的救命恩人,一个要寻当年被他救过的解放军。这下人证、物证齐全,两位老革命都有救了。”于是,他将此事向公社临时党委作了汇报,决定让两个昔日的当事人见面,以获取人证。
在公社会议室内,两位鬓发霜染的老同志见面后却面面相觑,如同陌路之人。当老冉把那床蓝底白花的印花夹被子呈现在恩人的面前时,王沛年激动不已,潸然泪下,他语气铿锵地说:“就是它!当年我妈为我结婚做的夹被子。那天晚上我还送给你一身我的旧衣服、两块银元、几个蒸馍,对吧?”
此时的冉广田也不禁老泪纵横,二人不由自主地上前拥抱。
老冉声泪俱下地感谢道:“恩人呐,我终于找到你了!”在旁的人也不由眼睛湿润:“太巧合了!”
一番情真意切的叙话后,冉广田、王沛年分别为对方的单位和调查人员写下了证言材料,并签名按下指印。
随后,冉广田郑重地把那床印花被子交到恩人的手中。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久,王沛年恢复了工作,冉广田的案子也顺利了结,被组织安排到学习班学习。
1970年元旦刚过,冉广田接到巴州地委的通知,上级调他去博湖县担任县革委会主任和党组书记。临行前,他特邀我去他家做客。冉家人连连感谢解放军为老同志办了件事关前途命运的大好事情,感谢我对蒙难的老干部的关注和负责,并用当地的美食手抓羊肉和伊犁特美酒招待了我。我嘿嘿一笑说:“不用谢,我是一名革命军人,为老干部落实政策,是军管会的主要工作,也是我应尽的职责。通过这件事,让我学到了冉书记高尚的品德,坚强的性格,我还要永远向他学习呢!”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年。然而,那床印花夹被子救了两个老干部的传奇故事,却仍然留在我的脑海,永远挥之不去。尤其是冉广田书记那双深邃的眼睛,坚毅的气质,对党忠贞不渝的品德,时常激励着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