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栋情结与惠学接续*
——江藩《周易述补》论略
2022-03-15王祥辰
王祥辰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惠栋身后,吴派的易学研究并未中断,他的弟子余萧客《古经解钩沉》就曾围绕易学文献有过相关考订,而余萧客之徒江藩,更是直接赓续惠栋《周易述》作《周易述补》。惠栋作《周易述》未竟而卒,江藩一直有意为师祖的名著作补。他在《易大义跋》中说:“惠松崖征君《周易述》三十八卷,内阙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二传。”[1]277于是,江藩承袭《周易述》经传分离、自注自疏的体例,疏释《鼎》至《未济》等十五卦与《序卦》《杂卦》二传,以完成惠栋未竟的事业。清人姚范即梳理过惠栋《周易述》至江藩《周易述补》绵延的学术系谱:“惠氏所辑《虞易》名《周易述》,未毕,甘泉江藩足成之,又武进张氏惠言所辑《虞易》三卷。尝读之,实无精谛,所谓专门汉学者也。”[2]姚范虽是为鼓吹宋学而提及惠栋《周易述》与江藩《周易述补》,但也点明了两书的最大特点,即“专门汉学”。而尊崇汉学,也是后人认知中吴门学术的主要标志之一。江藩《周易述补》不仅继承并补充、完善了惠栋《周易述》,强化了汉易学,还明确了汉易边界,呈现出与《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一以贯之的学术脉络。
一、延续学脉,羽翼惠栋
清代学者提到江藩的时候,往往会强调其惠门弟子的身份。吴兰修《隶经文跋》云:“先生受学于元和惠氏,博综群经,尤深汉诂,凡单辞奥义,皆能旁推交通,以得其说。”[1]79江藩也非常重视惠氏再传弟子的身份,屡屡强调与东吴惠氏及其门生的学术渊源。江藩《节甫字说》以惠栋弟子江声为学术纽带,交代自己与惠栋的易学联络:“藩弱冠时,受《易》汉学于元和通儒艮廷征君,始知六日七分、消息升降之变,互卦、爻辰、纳甲之说。”[1]76可见,在易学研究层面,江藩确为东吴惠氏之嫡传。江藩对惠氏家族的易学演进过程亦能称得上如数家珍,他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不只记述惠栋的易学成就,就连惠士奇《易说》亦有议论:
其论《易》曰:《易》始于伏羲,盛于文王,大备于孔子,而其说犹存于汉。不明孔子之《易》,不足与言文王;不明文王之《易》,不足与言伏羲。舍文王、孔子之《易》,而远问庖牺,吾不知之矣。汉儒言《易》,如孟喜以卦气,京房以通变,荀爽以升降,郑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纳甲。其说不同,而指归则一,皆不可废。今所传之《易》,出自费直。费氏本古文,王弼尽改为俗书,又创为虚象之说,遂举汉学而空之,而古学亡矣。《易》者,象也。圣人观象而系辞,君子观象而玩辞。六十四卦皆实象,安得虚哉![3]24-25
江藩在著述中尊称惠栋为“先师”。他企图通过抬举惠栋来申明宗汉复古的学术旨趣,所以在《周易述补》中,江藩不只补充惠栋《周易述》缺少的十五卦与《序卦》《杂卦》二传,还屡次援引惠栋关于《周易》的解读。据笔者统计,《周易述补》中江藩直接论及惠栋的观点就有7次。除援引惠栋意见外,《周易述补》并未言及其他清代学者的论易主张。这也能从侧面证明,江藩汉易研究受到惠栋的充分影响,且他有意识地将这部分影响完整展示在读者面前。江藩《周易述补》征引惠栋观点主要有以下三个目的。
(一)利用惠栋言论疏证汉人《易》注
江藩注释《艮·大象》“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时说:“兼,并也。君子谓三也。震为出,坎为隐伏,坎为思,思不出其位也。”[4]1036江藩又进一步疏通道:
此虞义也。《说文解字》曰“兼,并也。从又持秝。兼,持二禾。秉,持一禾”,故曰“兼,并也”。谓重艮也。“君子谓三”者,以《易》有三才,三于三才为人道,故乾五爻皆称龙,三独称君子。惠征君曰:“经凡言君子,皆谓九三也。”所以仲翔以三为君子。震为出,坎为思,《虞氏逸象》义。坎为隐伏,《说卦》文。[4]1036
江藩认为“九三”为君子位,所以君子谓“三”。江藩提及的惠栋所说的“经凡言君子,皆谓九三也”,源自惠栋《周易述》疏证《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的说法:“是君子为有乾德,而在人道者。经凡言君子,皆谓九三也。”[5]6江藩将惠栋释读乾卦的内容拈出,以之来解释艮卦中虞翻的注文。这里,江藩对惠栋《周易述》的利用是非常巧妙的。惠栋所说的“经凡言君子,皆谓九三也”,是他遍览群经总结出他所认为的《易经》中隐含的共性规律。虞翻也有过类似表述:“君子谓三,乾健故强。”[6]7江藩则直接择出惠栋所提出的结论性内容,使得《周易述》可以较为顺利地过渡到《周易述补》。毕竟,江藩即使全依惠栋之法补《周易述》,也难免会在文献罗列后出现大义扞格不入的情况。妥善合理地摆出惠栋易理的相关认知,可以有效回避这类风险。
(二)进一步佐证惠栋注疏的正确性
江藩注解《泰》六五“帝乙归妹”时写道:“帝乙,汤也。”[4]1004而惠栋在《周易述》疏释乾卦时已就帝乙是否为商汤有如下论述:
帝乙,虞氏据《左传》以为纣父,秦汉先儒皆以为汤。……自成汤至帝乙,帝乙,汤之玄孙之孙也。此帝乙即汤也。《殷录》质,以生日为名,顺天性也。玄孙之孙,外恩绝矣,疏可同名。汤以乙生。嫁妹本天地,正夫妇,夫妇正则王教兴矣。故曰《易》之帝乙为成汤。《书》之帝乙六世王同名,不害以明功。疏犹所也。晋贺循议曰:“按,殷纪成汤已下至于帝乙,父子兄弟相继为君,合十二世而正世唯六。”故《乾凿度》曰:“殷帝乙六世王,不数兄弟为正世也。”子夏、京房、荀爽皆同。《易说》《世本》汤名天乙,故称帝乙。则先儒之说不为无据。[5]39
江藩在疏通“六五,帝乙归妹”的过程中证明了惠栋在《周易述》中说法的可靠。江藩也着意点明了《周易述补》的疏通内容与惠书的联系:“惠征君泰卦疏驳之,是也。”[4]1004而江藩援用的京房、荀爽等汉儒有关“帝乙”注解的文献,惠栋在《周易述》中并没有列出,说明江藩不但补足了惠栋未完成的泰卦,也丰富了《周易述》乾卦中的疏释内容。
(三)更订惠栋《周易述》的错漏
惠栋解释《咸》上六“咸其辅颊舌”云:“辅颊舌,谓上也。兑为辅颊、为口舌,五与上比,上不之三,故咸其辅颊舌。象曰:‘媵口说也。’”[5]91而后惠栋自疏道:
虞云:“耳目之间称辅颊。”又《说文》曰:“辅,颊也。”寻辅近口在颊前,故《淮南子》曰“靥辅在颊前则好”是也。耳目之间为权,权在辅上,故曹植《洛神赋》云:“靥辅承权。”《夬》九三“壮于九页”,九页即权也。颊所以含物,辅所以持口。辅颊舌三者并言,明各为一物,是辅近颊而非颊。虞以权为辅,《说文》以辅为颊,皆非也。上为首,故辅颊舌谓上也。《兑》为辅颊,《九家说》卦文。五与上比,上不之三,故咸其辅颊舌,徒以言语相感而已。传曰:“媵口说也。”言徒送口说。[5]91-92
惠栋不认可虞翻以及《说文》将“辅”训为“颊”的观点,而其主要依据则源自《淮南子》的“靥辅在颊前则好”,即“靥辅”与“颊”并非同一物。江藩则给出了与惠栋截然相反的答案。《艮》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下,江藩注曰:“辅,颊车也。”[4]998注文下,他进一步疏释道:
此虞义也。“辅”,《说文》曰:“人颊车也。”自三至上有艮震象,故曰:“有颐象”也。《说卦传》曰:“坎其于舆也为多眚。”故曰“坎为车”。卦互体坎,三为坎爻,自三至上为颐象,颐在三上,故曰“在坎上”也。“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左传·僖公五年》文。杜预注曰:“辅,颊辅;车,牙车。”刘熙《释名》曰:“辅车其骨强,所以辅持口也。或曰:牙车,牙所载也。或曰:颊车,所以载物也。或曰:鼸车,鼸鼠之食积于颊,人食似之,故取名也。”《楚词·大招》“靥辅奇牙,宜笑嫣只”,王逸注:“美女颊有靥辅,口有奇牙,嫣然而笑,尤娟好。”辅,一作“面甫”。《淮南子》:“靥面甫在颊前则好,在颡则丑。”高诱注:“靥面甫者,颊上窐也。窐者,在颡似盘,故丑。”高训“靥面甫”与“颊”为二。许慎训为一。《毛诗传》:“倩,好口辅也。”“辅”,当作“面甫”。“面甫”与“辅”《说文》分别甚明。于“辅”曰“人颊车也”,于“面甫”曰“颊”也。颊车,以口中骨言,齿牙所载也。颊以面言,面旁也。然则《左传》“辅车”不可作“面甫”。凡言靥面甫,不可作“辅”。咸卦之“辅”,当作“面甫”。何以明之?虞云:“耳目之间称辅颊。”本卦之“辅”,虞云:“颊车。”故从车。然《说文》《释名》皆以辅、颊为一物,而惠征君咸卦疏据《淮南子》“靥面甫在颊前则好”之语,以《说文》以“辅”为“颊”为非。盖“辅”“颊”古人或以为一物,或以为两物,未可以许君为非也。又云:“颊所以含物,辅所以持口。”则又误“面甫”为“辅”矣。[4]999
江藩比较《说文》《说卦传》《春秋左氏传杜氏集解》《释名》《楚辞》《毛诗传》《淮南子》等7种文献后发现,“辅”与“颊”在不同学者的训诂下,或为一物,或为两物。但惠栋在疏释咸卦爻辞的过程中,武断地将许慎《说文》训二者为一的观点视为错误结论,仍然值得商榷。此外,江藩认为,咸卦中“辅”应当是“面甫”。惠栋在训该句爻辞时,不存在“辅”与“颊”是否为两物的矛盾。
惠栋仅依据《淮南子》就认定虞翻和许慎训解错误的做法,的确不太牢靠。江藩则由此切入指拨惠栋之失。江藩虽然拿出了更多的材料,但是没有给出“辅”“颊”究竟为一物还是两物的具体意见。这也正是他在无切实证据的前提下不轻下结论的客观严谨学术态度的体现。而江藩为了化解咸卦爻辞与虞翻注解的抵牾,提出了“辅”当作“面甫”的意见。其实惠栋《惠氏读说文记》议论过“辅”与“面甫”的关系:“面甫亦作辅。”[7]在江藩看来,“面甫”与“辅”的转用有着条件的限制,凡是提到“靥面甫”的都不能作“辅”。而江藩为迎合虞翻《易》注把咸卦的“辅”改为“面甫”,还是承袭了惠栋好改经字以申己说的学术习惯。即便江藩对惠栋《周易述》偶有更订,其考索问题的论述关键仍贯穿着惠学的线索。江藩不是第一次批评惠栋,他在《明堂议》中亦曾否定其师祖观点:“惠征君从蔡邕《章句》,辑为《明堂大道录》;古农、艮廷二先生颇疑之,藩申后师之说,不敢苟同于先师云。”[1]6-7值得关注的是,不论是在《周易述补》中,还是在其他著述中,江藩批评惠栋的观点都极其注意自己的措辞与表达方式。可见,江藩已经就惠栋意见的利用形成一种特定的学术思路,他希望借用扎实的考证之学,将师祖的汉学宗脉进一步延伸,而非意见不合后的通盘否定。
除了直接援引惠栋的意见,《周易述补》还有不少虽未明确标注但与惠栋著述旨意相类的内容。惠栋《易例·震巽特变》解《巽》九五“先庚三日,后庚三日”,依虞翻注曰:
《下经》巽九五云:“无初有终,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吉。”虞注云:“震巽相薄,雷风无形,当变之震矣。巽究为躁卦,故无初有终。震,庚也。谓变初至二成离,(家人。)至三成震,(益。)震主庚,离为日,震三爻在前,故先庚三日,谓益时也。动四至五成离,(噬嗑。)终上成震,震爻在后,故后庚三日也。巽初失正,终变成震,得位故吉。震究为蕃鲜,白,谓巽也。‘巽究为躁卦’,躁卦谓震也。与《蛊》‘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同义。”[6]719
江藩《周易述补》注解《巽》九五“先庚三日,后庚三日”曰:
震,庚也。谓变初至二成离,至三成震,震主庚,离为日,震三爻在前,故先庚三日,谓益时也。动四至五成《离》,终上成《震》,震三爻在后,故后庚三日。《震》究“为蕃鲜”,“白”谓巽也。巽究“为躁卦”,躁卦谓震也。与《蛊》“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同义。五动成《蛊》,乾成于甲,震成于庚。阴阳,天地之始终,故经举甲庚于蛊彖巽五也。[4]1010-1011
江藩的注解与惠栋一致,同样运用到虞翻的主张。江藩《周易述补》体例方面最大的特色,亦如《周易述》般围绕《易经》《易传》自注自疏。反观惠栋《易例》,是书虽有对巽卦爻辞的解释,却没有能够像《周易述》一样就注文开展详细疏证。为了疏释虞翻的意见,江藩除直接利用八卦纳甲图交代虞翻注文中的具体卦象外,还通过援用魏伯阳《周易参同契》、益卦《彖传》以及《说卦传》等以佐证虞翻的观点。
虞翻注释《巽》卦时,运用到了《蛊·彖辞》“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认为震、巽二卦互相变通,巽五动,则卦变成蛊,蛊又通随,所以“先庚三日,后庚三日”与“先甲三日,后甲三日”义同[6]352。虞翻用《蛊》卦来说《巽》卦,从易学逻辑上来说非常巧妙。《蛊》卦与《巽》卦看似无关的卦爻辞,却通过虞翻《震》《巽》相变旁通,得到相互印证,而这也是江藩非常认可的虞翻注《易》手段之一。江藩曾引钱大昕的话表彰虞翻易学研究特色:“虞仲翔说《易》,专取‘旁通’与‘之卦’。‘旁通’者,乾与坤、坎与离、艮与兑、震与巽交相变也。‘之卦’则以两爻交易而得一卦。”[8]江藩认为,虞翻的“旁通”与“之卦”揭示了易学内部的内在联系与整体取向。
江藩不仅洞悉虞翻等汉儒易学象数研究,重视关联性与整体性的意识,还将“旁通”与“之卦”践行于自己的易学疏证中。他在注《旅》上九“丧牛于易”时说:“遁艮下乾上,五动成阳,则成遁,互为离之主爻,离为牛,变而成遁,则离牛丧而之遁矣。二应五,故为遁六二所执。此乃虞氏六十四卦变动之大义也。生生之谓易,其斯之谓与!”[4]1010在江藩看来,虞氏易学的大义就是旁通与变动,而旁通与变动融汇下的易象系统方能显现“生生之谓易”的易学要旨。江藩用《周易述》的相关注解去补充惠栋未完成的十五卦,还在填补这十五卦注文的过程中修订《周易述》的部分观点,显然,他已经把《周易》前后内容,尤其是象数方面的要素融汇为同一整体。也恰是在这种关联与整体的逻辑思维体系中,江藩才可以既展示他对师祖惠栋的学术情结,又突显虞翻等汉易象数学家的注经思维。
二、布局汉易,偏重虞翻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专门介绍了惠栋汉易学研究的功绩:“年五十后,专心经术,尤邃于《易》。谓宣尼作《十翼》,其微言大义,七十子之徒相传,至汉犹有存者。自王弼兴而汉学亡,幸传其略于李鼎祚《集解》中。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乃撰《周易述》一编,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3]28江藩注补《周易述》,不仅需要在内容层面的补充,还需要在学术理念方面的继承。在江藩看来,惠栋《周易述》专宗虞翻易说,辅之以荀爽、郑玄等汉儒的思想。然而江藩关于《周易述》疏释特色的理解,却与其他学者存在某些认知的不对称。《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荀爽、虞翻注均是惠栋《周易述》的主要参考,馆臣甚至还将荀爽列在虞翻之前:“其书主发挥汉儒之学,以荀爽、虞翻为主,而参以郑康成、宋咸、干宝诸家之说,皆融会其义,自为注而自疏之。”[9]凌廷堪亦认为:“惠君生千余年后,奋然论著,取荀、虞,旁及郑氏、干氏、九家等义,且据刘向之说以正班固之误。”[10]
其实,单就惠栋文献援引的数量而言,江藩对《周易述》易学研究特色的概括,较之于馆臣、凌廷堪等人的意见更为准确。惠栋《周易述》虽然直接提到荀爽300余次,但他明确言及虞翻则超过1000次。江藩也将其有关《周易述》经注特点的认知运用到经典研治的实践中。他注补的《鼎》至《未济》十五卦,每一卦疏证中几乎都会提到虞翻的主张。如江藩注《震·卦辞》“震,亨”时说:“临二之四,天地交,故通。”而后自疏曰:“此虞义也。‘临二之四’者,之卦义也。临为二阳之卦,三动成乾。虞氏临卦注曰‘乾来交坤,动则成乾’,故曰‘天地交’也。”[4]995
与惠栋《周易本义辨证》《周易述》类似,江藩撰《周易述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在汉儒不同象数理论抵牾或是字词训诂结论相悖时做出选择。每当面临这些情况时,江藩多会站在虞翻一边。江藩注《艮》九三“厉熏心”曰:“坎为心,艮为阍。阍,守门人。坎盗动门,故‘厉阍心’。古‘阍’作‘熏’。”之后,他疏释曰:
《说卦传》曰“坎为极心”,故曰“坎为心”。“艮为阍寺”,《说卦》文。阍,《说文》曰“常以昏闭门,隶也。”“阍,守门人”者,《礼·祭义》“阍者,守门之贱者也。”“坎为盗”,《说卦》文。“古阍作熏”者,古今字也。马氏注言“熏灼其心”,虞君讥之曰“未闻易道以坎水熏灼人也”。[4]998-999
江藩此说仍主虞翻《易》注。虞翻以为,下卦艮为阍;下参坎,为心;上参震,为动。“坎盗动门,故厉阍心。”[6]321江藩不只疏通虞翻的注文,还将虞翻否定马氏所谓“熏灼其心”的意见一并展示出来。江藩强调,虞翻认为“坎为水,无法熏灼人心”的表达,是为了讥讽马氏。实质上,江藩通过排击他人来拔高虞翻,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表露学术信仰的一种较好的手段。王弼《周易注》谈到“厉熏心”时说:“危亡之忧,乃薰灼其心也。”[11]余萧客《古经解钩沉》则说:“‘熏灼其心’,王肃注。”[12]可见,江藩运用虞翻注,且采用“讥”这一有感情色彩的表述方式,亦有回应王弼、王肃等魏晋儒生经注的目的。虞翻“厉熏心”的完整注解,不只反对马氏的意见,也否定了荀爽的主张。虞翻曰:“荀氏以‘熏’为‘动’,读作‘动’,皆非也。”[6]321江藩的疏释有意抹去虞翻对荀爽的苛责,亦从另一个侧面昭示其汉儒内部《易》注取舍的学术倾向。
江藩甚至为了遵从虞翻注,不惜否定包括郑玄在内的其他汉儒的说法。如《既济》六二,俗本作“妇丧其茀”,江藩据虞注却以为是“妇丧其发”。而“妇丧其发”,除虞翻一人认可外,并无其他汉儒与之响应。江藩则为虞翻辩解:
“鬓发如云”,《诗·卫风·君子偕老》文。毛《传》:“鬒,黑发也。如云,言美长也。”泰互震,故曰“泰震”也。发,子夏、马、郑皆作“髴”。虞氏曰:“发,或作髴,俗说以发为妇人蔽膝之髴,非也。”虞氏世传《易》学,必有所据。且坎为玄云,所以称发,确有此象,故不从众家而从虞读。[4]1020
江藩信从“妇丧其发”的主要理据竟然是虞氏家族世代传《易》。江藩仅凭虞氏家传孟氏《易》就改易经文,难以服众。他只好又结合具体象数给出了上卦坎为玄云、为美之说,证明“妇丧其发”的说法委实可信。其实,据惠栋《增补郑氏周易》所说的“‘六二,妇丧其茀。’茀,车蔽也”[13],卢见曾雅雨堂本《周易集解》、文渊阁本《周易集解》、枕经楼《周易集解》均沿用的“妇丧其茀”的主张,足以说明江藩偏执于虞翻义的阐释并非学界的主流意见。
《国朝汉学师承记》记述惠栋《周易述》的文本特点除“专宗虞仲翔”以外,还包括“参以荀、郑诸家之义”。《周易述》尽管偏重于虞翻注,但没有忽视荀爽、郑玄等汉儒象数理论的价值。江藩撰《周易述补》带有承接前辈遗志布局汉易的目的,就像惠栋《易汉学》前七卷轮番介绍孟喜、虞翻、京房、郑玄、荀爽等汉儒的易学理论一样,《周易述补》在尽可能展示虞翻易论之余,还是想要较为全面地呈现汉易的总体格局。
一是孟喜的“消息、卦气说”。江藩疏释《巽》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时,详细谈到何为“消息”“卦气”:
乾盈为息,坤虚为消,故曰:“消息。”孟长卿卦气说,六十卦主六日七分,巽内卦主处暑七月,外卦主白露八月节,是巽在消息为七月也。[4]1011
二是虞翻的“纳甲说”。江藩疏证《杂卦传》“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夬,决也,刚决柔也”时,着意提及虞翻的“纳甲说”:“纳甲之说,乾盈于甲,至月晦则乾道消灭矣。夬独阴在上,乾阳息坤,至九五而坤阴尽矣。”[4]1063
三是京房的“八卦六位说”。江藩注《震》六二“震来厉,乘刚也”曰:“震,东方也,属木。六二木爻,震之身也。得位无应乘刚,故厉。”在之后的疏释中,江藩运用了京房的“八卦六位说”:
“震,东方也”,《说卦》文。震于四正为春,故《淮南子·时则训》:“孟春之月,其位东方,其日甲乙,盛德在木。”是震属木也。“六二木爻,震之身”者,京氏八卦六位之说,乾属金,九五壬申金,乾之身也;坤属土,初六乙未土,六四癸丑土,坤之二身也。[4]1035
四是郑玄的“爻辰说”。《中孚·卦辞》有“豚鱼吉”,江藩解释道:“三,辰在亥,亥为豕。”之后,他注疏曰:“郑氏十二月爻辰说:‘十月亥,坤六三也。十二月丑,坤六四也。’”[4]1016
五是荀爽的“升降说”。江藩疏解《既济·彖辞》“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位当也”时,充分利用了荀爽的升降理论:
“天地交泰”者,卦自泰来,乾坤交而成既济。坤六五降二,乾九二升五,“阴阳升降”也。乾刚坤柔,乾九二升五,得正得位。坤六五降二,得正得位。刚者居刚,柔者居柔,是“刚柔正而位当也”。[4]1032
上述诸例只是江藩《周易述补》对孟喜等汉儒易学理论运用之一隅,但基本能够反映出江藩治《易》的部分思路与布局汉易的野心。江藩运用京房、郑玄等汉儒的易论,还带有疏通虞翻注的目的。虞翻《易》注在《周易述补》中始终处在最关键的位置。高明峰《江藩研究》称:“尤其是虞氏义,江藩似乎更加偏好,注释时多所依据。”[14]119如江藩注归妹卦《彖下传》“归妹,天地之大义也”说:“乾主壬,坤主癸。离日坎月,日月会北。震东兑西,离南坎北。六十四卦,此象最备天地之大义也。”[4]1026江藩明确指出此段注文盖“虞义也”,而当他疏证“乾主壬,坤主癸”时,反倒搬出了京房的“八卦六位”:
京君明《火珠林》:“八卦六位:乾下卦主甲,上卦主壬;坤下卦主乙,上卦主癸,故曰‘乾主壬,坤主癸’也。卦自泰来,乾、坤谓泰乾、泰坤也。”[4]1026-1027
又如江藩注《鼎·象传》“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曰:“巽木离火。君子谓三也。五爻失正,三独得位。凝,成也。五动体姤,初阴始凝,巽为命,凝命也。”[4]1034同样,江藩所采用的注仍为“虞义”。但他在疏通其中“五动体姤”时则提到了郑玄爻辰与荀爽消息:“‘五动体姤’者,五变阳而成姤,爻辰乾四在午,姤消息居之。《东观记》司徒鲁恭疏曰:‘五月姤卦用事。姤卦巽下乾上,初六一阴生。’姤之初六,即坤之初六也,故《参同契》曰:‘姤始纪序,履霜最先。井底寒泉。’”[4]1034
江藩融汇虞翻《易》与其他汉儒的《易》论,折射出乾嘉汉易复起过程中虞翻义被不断拔高的两个主要原因。首先,从文献获取的途径来说,惠栋《周易述》与江藩《周易述补》援引文献的来源,都主要依仗李鼎祚《周易集解》。而《周易集解》对虞翻《易》注载录的数量最多,荀爽注则居于次席,这约莫也是惠栋、江藩引用虞义最多的根本原因。潘雨廷概述《周易述补》面貌时说:“总观所注,每从虞注,此盖所存之汉易中,本以虞注为多也。”[15]408其次,虽然学界普遍将虞翻归为汉易象数学的主力,但虞翻生活于汉末三国,所以虞注本身就有融合前辈易学研究成果的集大成地位。例如,京房与虞翻“纳甲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惠栋《易汉学·虞仲翔易〈八卦纳甲之图〉》就展示了京房与虞翻间勾连的线索:
京氏《易传》曰:“分天地乾、坤之象,益之以甲乙壬癸。(陆绩曰:乾、坤一卦为天地阴阳之本,故分甲乙壬癸,阴阳之始终。)震、巽之象配庚辛,(庚阳入震,辛阴入巽。)坎、离之象配戊己,(戊阳入坎,己阴入离。)艮兑之象配丙丁。(丙阳入艮,丁阴入兑。)八卦分阴阳,六位配五行,光明四通,效(一作变。)易立节。”[5]564
在惠栋等乾嘉汉学家重振汉易、汉易学文献材料获得集中整理后,汉易研究开始由会通向专家之学过渡。张惠言《周易虞氏义序》说:“元和征士惠栋,始考古义,孟、京、荀、郑、虞氏,作《易汉学》,又自为解释曰《周易述》。然掇拾于亡废之后,左右采获,十无二三。其所自述大抵祖祢虞氏,而未能尽通,则旁征他说以合之。盖从唐、五代、宋、元、明,朽坏散乱,千有余年,区区修补收拾,欲一旦而其道复明,斯固难也。”[16]从张惠言的话中可以观察到惠栋身后汉易学研究演进的趋势。清儒关注汉易的视角已经由求全逐步往专家系统之学转向,且由张惠言“未能尽通,则旁征他说以合之”的表述可知,清儒将虞翻义单独拈出研究,是想要在层次并不清晰的汉易系统中新建一种秩序。显然,虞翻就是他们选中的最能代表汉代象数易学的经师。惠栋身后,学界批评《周易述》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该书未能专门从事一家之学。阮元曰:“昔惠栋作《周易述》,大旨遵虞翻补以郑、荀诸儒,学者以未能专一,少之。”[17]而江藩《周易述补》一则接续惠栋《周易述》布局汉易,网罗众家;再则进一步强化虞翻《易》注的价值。江藩企图通过惠栋的文献考辨积累,借会通汉易诸家为虞氏义寻找出路。江藩《周易述补》顺应且展示出乾嘉后期张惠言等汉学家主导的汉易学推演系统化、专门化、秩序化的潮流,只不过惠氏家法传承的使命以及吴派的易学传统,使他不能像张惠言等人那样墨守汉儒某一家之学。《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特意指出江藩《周易述补》“渊源有自,赘续其书,不失家法”[18]。
三、清晰界线,汉宋分明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的刊行,是清代学术史上汉、宋学分野被明确表示的标志之一,这一点得到了当今学术界的普遍认同。“从清学史的角度来看,从戴震去世以后的三十多年间,汉学家面对讲道学者的种种攻击,总的说来是采取守势,避免直接论战。江藩二书刊行,才算他们对于这类攻击的首次全面回应。”[19]清人丁晏甚至认为江藩学术的根柢就是以汉学为代表的古学:“汲古培其根。”[20]江藩不只在《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中抨击过宋学,其就宋学开展的批评在他的学术架构中早已成系统。江藩对宋儒高谈性命之学极度不满:“宋儒性命之学,自谓直接孔、孟心原,然所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实本李翱《复性书》,以虚无为指归,乃佛氏之圆觉,不援墨而自入于墨矣。”[1]73在江藩看来,宋儒将虚无的道德性命之学运用到儒家经典的注疏中,不但不能回复儒学大义,还容易造成经典内部的错乱:“何劭公创义于前,林孝存发难于后,爰及赵宋诸人,改窜经文,漫讥注疏……宋、元诸儒恣肆排击,仅摭拾其引谶纬改字而已,非不欲攻训诂节文之失,然粗心浮气,又苦《礼经》难读,不能心通其义,而不能疑也。”[1]256-257
江藩《周易述补》则从两个层面表达他与宋易学划清界限的意图。一方面,江藩延续了惠栋排击宋儒图书之学的方式,向外界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汉学立场。惠栋《易汉学》卷八攻击宋儒图象之学根柢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辨先天、后天(1)对惠栋“辨先天、后天”的问题,郑朝晖《述者微言——惠栋易学研究》、赵晓翠《惠栋易学研究——以范式转移为视角》等论文都有专门讨论,笔者另拟专文论述,兹不赘述。,而惠栋围绕先天、后天展开的辨析活动,不只局限在《易汉学》一书中。在《易例》中,惠栋又补充道:
《序卦》曰:“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干宝注云:“物有先天地而生者矣。今正取始于天地,天地之先,圣人弗之论也。”余谓圣人言太极、太一,(《礼运》)言元、言一,即天地之先也。但不言无与言《先天图》耳。[5]652
江藩《周易述补》疏通《序卦传》时,则以惠栋《易例》中的言论为底本,想要加深清代学界对《先天图》的怀疑:
“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系辞》文。乾资始,坤资生,所以万物生焉。不序乾坤之次者,崔憬曰:“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则天地之次第可知,而万物之先后宜序也。”干宝曰:“物有先天地而生者矣,今正取始于天地。天地之先,圣人弗之论也。故其所法象,必自天地而还。”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彊字之曰道。”《上系》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春秋穀梁传》曰:“不求知所不可知者,智也。”[4]1047
江藩这里提到干宝、老子、庄子有关天地初始的看法,都出自李鼎祚《周易集解》的相关载录。[6]534江藩在惠栋《易例》的基础上更为完整地交代了李鼎祚有关《序卦》“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的意见,巩固了惠栋的主张。江藩特地强调他如此看待《先天图》与其师祖一脉相承:“惠征君曰:‘令升此注,似豫知后世《先天图》者,其为圣学之防也,至深远矣。’”[4]1047而江藩此举的目的非常明确,他想要表明,不论是先秦老、庄诸子,还是干宝等汉晋儒生,他们虽然有追问天地本原的浓厚兴趣,且都试图给出各自心中天地本原的情状,但没有任何一人提到过《先天图》。《先天图》不只在经学研究内部难以溯源,即使在道家经典研治的范畴内也没有存在的根据。江藩承惠栋的学术思路,借助儒家、道家经典文献进行两面夹击,直接封死了《先天图》的出路。他面对《先天图》的态度,较之于惠栋显得激进许多:“而今后世,浮华之学彊,枝离道义之门,求入虚诞之域,以伤政害民,岂非谗说殄行,大舜之所疾者乎?”[4]1047江藩如此立说,不单单想要证明《先天图》系宋儒伪造,更想要表达一种与宋易学割裂的态度。当然,这应该也是江藩想要明确地将清代学术划分为汉学与宋学两个范畴的必要条件之一。
另一方面,江藩《周易述补》突破了惠栋与宋学的某些牵连,漠视朱熹等人易学研究成果的存在,尽可能淡化汉代以后的易学研究著作对他的影响。与惠栋难以撇清和宋易间关系的情况不同,江藩《周易述补》除4次提到朱震《汉上易传》外,其他宋儒的易论则难以见诸其书。江藩即便利用朱震《汉上易传》的内容,也还是为阐明汉儒象数服务。譬如江藩注《涣》卦初六“用抍马壮”曰:“抍,上举也。坎为马,在坎险,故举之。坎为美脊之马,故‘壮’。”江藩又援引朱震《汉上易传》予以疏释:“虞翻、陆绩本作‘壮吉悔亡’。”[4]1014这种征引既体现了朱震《汉上易传》对汉儒易象理论的补充作用,也反映出清代汉易文献所存不丰的实际情况。江藩疏通《涣》卦上九《象传》“涣其血,远害也”时再一次引用朱震《汉上易传》:
乾为远,坤为害,《虞氏逸象》义。爻辞“涣其血,去逖出”,虞读“涣其血去”句,“逖出”句。朱震《汉上易传》曰:“先儒读‘涣其血’作一句,‘去逖出’作一句。以象考之,当从先儒。”又曰:“逖,一本作‘惕’。巽多白眼,有惕惧之象。然《象》曰‘远害’,当从‘逖’矣。”虞氏训逖为忧。《说文》:“惕,或从悐。”盖虞氏本作“悐”,故训为忧。后人传写误为“逖”。“逖”古训出,无忧训。逖训为出,故《象》曰“远害”,子发之言是也。惜旧注亡失,姑从虞义。[4]1042
虞翻将“涣其血,去逖出”断作“涣其血去,逖出”。江藩以为虞翻此说不通,但他在注解此句时依然取虞翻义。江藩已经发现朱震《汉上易传》“涣其血,远害也”的正确性,且朱震还提到其如此断句也是依据“先儒”一说。而在江藩看来,朱震未言明的“先儒”,则是其他的汉代经师。质言之,在江藩的认知中,宋儒朱震见到过清代已经失传的汉儒易解。江藩援引《汉上易传》是为了回归汉人的象数易论,而非刻意观照宋代经师的易学著作。即便如此,江藩在认识到虞翻义有误的情况下,依然执着地加以援用而不采宋人论易主张,足见其门户之见的深根固柢。
江藩一直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站在宋儒易学的对立面。尽管《周易述补》中难觅朱熹等宋儒图象易学的印记,但江藩《重刚而不中解》直接批评过朱熹《周易本义》的易论主张。《文言传》载:“九四重刚而不中。”而朱熹《周易本义》并不认可:“九四非重刚,重字疑衍。”江藩驳斥朱熹,认为九四重刚与九三两《乾》之间的“重刚”不同。“三画为彖,六画为爻,分天象为三才,以地两之而成六画,四为重卦之第一爻,以三画言之。”江藩认为九四实为初爻,且“别上下卦而言之,四为外卦之初爻”又为奇数,所以称为“重刚”并无太大问题。在是文之末,江藩展示了惠学主要的疑辨思路。他先是强调,如果“重”确如朱熹所认为的是衍字,那么为何自商瞿到北宋的易学研究者都没有透露过类似的看法?之后,江藩又直接抬出虞翻:“虞仲翔《乾》三爻《注》曰‘以《乾》接《乾》’,亦谓重卦也。内卦三爻,与外卦四爻比,是谓以《乾》接《乾》云。”[1]30由是观之,江藩是熟悉朱熹的易学著作的,但他在《周易述补》中完全回避朱熹等人的意见,已然表明其崇汉抑宋的学术取向。
闵尔昌《江子屏先生年谱》记载:“四十九年甲辰,二十四岁。在扬州,汪容甫介凌次仲与先生定交,次仲为作《周易述补序》。”[14]204据此可知《周易述补》是江藩早期的学术著述。他在注补《周易述》时已经着手对经师群体进行划分:“窃谓《泰》《归妹》‘帝乙归妹’,皆五降二也。故其辞曰:‘阴从阳,女顺夫。’孔子亦曰:‘以正夫妇。’俗儒不知升降,而易道埋蕴矣。此义自东汉以后三千年无知者,伤哉!”[4]1004江藩认为,《泰》《归妹》“帝乙归妹”,六五降,九二升,乾升坤降,这本身也符合该卦卦辞以及《易纬·乾凿度》中孔子相关言论的载录。而该段话的潜台词,即江藩认为的汉以后经师不通象数造成易道晦暗。江藩这里所说的“俗儒”,不是单指朱熹等宋儒,而是代表了东汉以降的所有经生。换句话说,江藩划出了一条明确的分割线,汉儒在一个阵营,其他儒生则在另一个方阵,汉儒学问通博,后代儒生学识浅陋,二者泾渭分明。这里江藩对经师的分类,虽然与《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有所不同,但已透露出他之后学术关注的重点。
江藩对待汉代以后易学的强势态度,的确有助于清代汉易学研究的提振。他作为东吴惠氏学嫡传,进一步强化汉易学研治的工作,也符合清代学界有关吴门学术群体治学特点的总体认知。凌廷堪称赞江藩《周易述补》已经超过惠栋《周易述》,主要理由是:“独惠氏之书,《彖下传·家人》:‘女正乎内,男正乎外。’注:‘内谓二,外谓五。’《象下传》:‘泽无水困。’注水在泽下故无水,木上有水,《井》注‘木上有水,上水之象’等,犹不免用王弼之说,江君则悉无之。”[10]凌廷堪持此论,一部分是基于他与江藩间私人关系,另一部分则是源自他洞悉江藩选择了一条更为彻底的汉易研究道路。
不过,江藩与汉后易学体系的决裂,也使得他对《周易》的具体研究开始出现与惠栋意见背离的情形。惠栋《易汉学》载:
《小畜》上九曰:“月几望。”《易说》曰:“月十五盈乾甲,十六见巽辛,内乾外巽,故月几望。”《中孚》六四:“月几望。”晁氏(说之)曰:“孟、荀、一行‘几’作‘既’。孟喜云:‘十六日也。’(按,此则孟长卿亦用纳甲。)说之按,古文读‘近’为‘既’,《诗》‘往近王舅’是也。此字当作‘既’。”栋按,六四体巽,故云既望。晁说是。[5]557
惠栋认可宋人晁说之有关“月几望”的理解,且多次表达认同晁说之的“几”应读为“既”的主张。惠栋在《周易本义辨证》《中孚》卦爻辞“六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后也说:
音训“几”。陆氏曰:“京作‘近’,荀作‘既’。”晁氏曰:“孟、荀一行作‘既’。孟云:‘十六日也。’说之案,古文读‘近’为‘既’,《诗》‘往近王舅’是也。此实当作‘既’。”愚谓:“四体巽纳甲,十六日巽象退辛,故云‘既望’。孟长卿、晁以道之说是也。”[21]
在江藩看来,晁说之的释读源自孟喜等汉代经师,但其见解依然有宋儒易学学统,故江藩仍视“几”为“几”:“坎为月,离为日,兑西、震东,月在兑二,日在震三,日月象对,故‘月几望’。”[4]1017
江藩《易大义跋》云:“乾隆中叶以后,惠氏之学大行。”[1]277江藩继承惠氏学,既是家法传承的必然要求,也是学术潮流发展的大势所趋。江藩《周易述补》的撰作目的,实际上已经昭示了他与惠栋难以厘清的学术瓜葛。江藩在惠栋主导的汉易学系统中如何显露自己的学术特色,反倒转化为他注补《周易述》过程中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江藩继承惠栋易学理论的同时,从未放弃过自己更为坚定的汉学立场。他强化汉易学的经过,本身也催生出一个戒备愈加森严的汉易体系。江藩走出了惠栋与宋易学的某些纠结关系,给予吴派学术剥离汉、宋的明确宗旨。而他在注经过程中尽量去除汉代以后易论影响的举措,意味着乾嘉时大行其道的吴派汉学进入“后惠栋时代”的另一个阶段。
四、小 结
后世言及江藩的易学研究,多是将其与惠栋捆绑在一起。王鸣盛评:“吾友中通《易》者凡三人,惠征士栋、褚员外寅亮、江上舍藩也。惠氏《周易述》未成而没,上舍补之,所采虽博,大旨究以孟、京为宗。能尊信此书者,员外与予外无多人焉。”[22]在王鸣盛看来,江藩的确是易学研究的通才,其继承并完善了惠栋的易学研究体系,但王鸣盛“能尊信此书者,员外与予外无多人焉”的表述,亦昭示出一个难以回避的事实:江藩的易学研究在当时学界并没有形成太大的反响。王鸣盛、凌廷堪等学者只将他在易学研究领域的贡献摆在惠栋易学系统内,认为该书只为补苴《周易述》,没有看到他企图构建并不完全从属于惠栋易学逻辑的汉易体系。
由江藩《周易述补》检讨惠栋《周易述》《易例》中的相关主张,到力图融汇汉易诸家,且顺应虞氏义为主的汉易研究秩序化趋势,再到跳脱出惠栋与宋易的某些关系,推动汉、宋易边界的泾渭分明,可以看出,惠栋之于江藩,既是一个想要加以继承的学术信仰,也是一位力图超越与突破的学术偶像。从《周易述补》过渡到此后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都表明他想要建构属于自己的汉、宋分明的学术体系,将吴派汉易研究的专门程度进一步推进。江藩的汉易思想虽未见得比惠栋深刻,但强化汉易的决心却使他的治学个性进一步凸显。潘雨廷认为,江藩《周易述补》“门户之见又深于惠氏”,而江藩之所以固执汉学之见,是“时使之然耳,汉、宋之争尤烈焉”。[15]409无论何种原因,江藩对宋学偏见的程度比惠栋更深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虽然站在学术史演进的角度以观,江藩的确建筑了森严的汉易堡垒,将吴派汉学研究推向纵深,但后世苛责汉儒象数解易的穿凿附会,并没有因为汉易愈发得到重视而有所消解。实质上,江藩对汉儒易解的通盘利用,反而容易造成他易学解读的失误。江藩《周易述补》屡屡提到荀爽的“升降说”,且承认“阳升阴降”在《周易》经传中有其普遍的适用性,但荀爽的“阳升阴降”有着不小的漏洞。《序卦传》云:“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江藩注曰:“乾来下降,以阳通阴。”江藩如此释读是援用了荀爽的意见:“坤气上升,乾气下降,阳气通阴,天地交而万物通,故曰通也。此荀义也。”[4]1049荀爽所说的“坤升乾降”与他的“阳升阴降”存有矛盾。江藩在看出荀爽陷入左支右绌境地的情况下还是加以强制阐释,认为此处表达的是一种阴阳沟通之意。此举不但无法弥补荀爽的过失,且着重突出“坤升乾降”的说辞,还将荀爽的错漏进一步放大。也正是这些问题,导致学界注补惠栋《周易述》的工作没有因为江藩《周易述补》的刊行而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