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法“琉璃三部曲”对工商业题材的开拓与探索*
2022-03-15韩宇瑄
韩宇瑄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我国重农抑商的观念由来已久,因此在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中,商业题材相对较少,商人往往形象不佳,多见“重利轻别离”“情少利心多”的谴责、轻蔑之音。近代以来,小农经济解体,有识之士意识到工商业在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商人形象由此转向正面,一些政治小说中,也开始出现“大国工商业”的想象。“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工商业题材小说渐次出现,如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等。改革开放以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工商业题材走向繁荣,尤其是以改革开放40周年为契机,阿耐的《大江大河》、何建明的《浦东史诗》、王佳宁的《源头沧桑》、张友高的《深圳大道》等一批讴歌改革先锋、记录改革开放的小说集中涌现。无锡作家王顺法更以“琉璃三部曲”(1)“琉璃三部曲”是王顺法2018年以来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的合称,包括《扬州在北》(《中国作家》2018下半年长篇小说专号第111~196页,2019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苏南的雪》(《中国作家》2020上半年长篇小说专号第313~420页)、《琉璃红琉璃黄》(《钟山》2020长篇小说B卷第272~445页),因其题材均指向江苏宜兴琉璃瓦企业主创业历程,故合称为“琉璃三部曲”。的鸿篇巨制,对工商业题材进行有益的开拓与探索。
工商业紧密地服务于现代化进程,表现出变革之际对于人类未来的形塑伟力。与这一伟力相适应,小说家在进行工商业题材创作时,往往体现为宏观视野、历史视点、自上而下、大处着手的史诗性追求。然而,王顺法的“琉璃三部曲”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在人物塑造上紧贴内宇宙,向内开掘,而且在叙述视角上采取低姿态、低音调、低站位的草根化视点,以别样的方式书写改革开放的波澜壮阔历程,以特异的角度实现自己致敬时代、致敬先锋、致敬努力的史诗性追求,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一、人物塑造:将“人”作为“人”,塑造改革群英性格
作为已经实现“历史化”却仍在持续生长的重大事件,改革开放之于中国现代化进程意义重大。从宏观的历史方面考察,改革开放不仅“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一次伟大革命”,还“是近代以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三大里程碑”[1]之一。巨大的历史意义与现实关切,使得小说家们在处理这一事件时不由自主地从大处着手设计人物。具体而言,就是以宏大的历史观念为牵引,令特定的人物既实现主体人物性格的建构,也为自己所代表的政治经济力量代言。例如,向改革开放献礼的《大江大河》,以宋运辉、雷东宝、杨巡分别代表国有经济、集体经济、个体经济的设定便是典型。这种人物论在成功地以人物编织大时代的经纬脉络、展现大时代各种所有制形式互动关系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使人物呈现出工具化、理念化之弊。当具体人物在性格发展过程中出现与历史发展进程不一致的矛盾时,作者往往牺牲人物的内在性格发展逻辑,向历史进程的大方向靠拢,导致人物形象的破碎与断裂。
而王顺法在人物论上则持不同立场。作为一位在改革开放进程中冲锋陷阵、屡建奇功的企业家,王顺法自己是创业活动最直接的参与者。这样的经历使得王顺法在商海的观察与交往中,深谙创业者的思维理路与情感特征。在重拾文学之笔后,王顺法仅需对自己的创业心路回忆、剖析,对于自己所遇所感之人进行艺术加工,便可塑造出生动可信的人物形象。王顺法深知“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能动性,曾感叹“他们个个都是一本传奇的书,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皆光彩万端”[2]286。在他看来,宏大的改革开放事业背后,是一个个具体人物创业风雨历程的集合,这些人物是生动的、独特的,是任何先验理念无法概括的,唯有紧贴人物、真挚描摹,才可能如实展现这些人物在改革开放进程中击水中流的英姿,也才有可能切实反映改革开放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实践。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王顺法把“人”作为“人”,创造出生动传神的改革群英谱系。
王顺法笔下的改革群英性格,首先体现在对于商业理性的建构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实用理性精神源远流长,而改革开放中的“不争论”“黑猫白猫论”“摸着石头过河论”也呈现出相当的实用主义色彩。这使得改革开放在受到理想主义感召的同时,亦有强烈的理性主义基石,保证改革道路行稳致远。王顺法笔下的改革群英都是实用主义的信奉者,在审时度势的基础上追求利益最大化,体现出强烈的商业理性。例如,《扬州在北》中的方旭明在受到李小兵排挤后,也曾想过隐忍、让步,但经“开会风波”后,方旭明对形势进行理性评判,最终决定远走扬州,自主创业。《苏南的雪》中的王子清、《琉璃红琉璃黄》中的夏朝颜创业缘起异曲同工,都是在原行业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审时度势,做出选择。在具体创业路线上,方旭明、王子清、夏朝颜从事的都是琉璃瓦生意,而其背后,则是“宜南山区生产陶土”“眼前这行业,获的是暴利”[3]335的现实驱动。他们一旦选定了目标,即使再难也要坚持顶上。在收购阳光厂时,王子清虽对沈秋玉的私德不以为然,却肯定他的技术水平和生产思路,与之合作办厂;收购顶天厂时,夏朝颜对王厚的为人处世风格颇有微词,但仍然看重王厚的本地人脉资源,与之合伙办厂。当一些情感可能战胜理性导致不利于企业发展的后果时,他们也能极力克制自身情绪,做出最合乎企业发展利益的选择。例如,在《扬州在北》中,尽管方旭明得知秋云与他人私情时怒不可遏,但仍在桌上留下“去扬州结账”指令,维持企业的正常运转。在《琉璃红琉璃黄》中,尽管夏朝颜对王厚的排挤极度不满,心生退意,但仍然与王厚维持表面关系,外出闯荡市场,在内安插亲信,在可控范围内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安排。王顺法笔下的改革群英自然是“人”,更是“商人”,商人的逐利性使得他们在德与利、情与理的矛盾中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逐利一方,并以理性的精明审时度势,谨慎评估,追求利益冲突下的“最大公约数”,以维持自己的最大利益。也正是在这样的摸爬滚打中,改革群英们逐渐走出温室,熟稔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则,成长为改革开放伟业中的一代风流人物。
王顺法笔下的改革群英性格,其次体现在对于“主体感性”的建构上。改革群英们以理性态度应对商战,在改革大潮中“摸着石头过河”,追求最大利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冰冷的商业机器。相反,一旦他们的精神状态从商业活动中抽离,我们便不难发现他们理性外表下所掩藏的诚挚、热情、深具理想主义的心灵。这种主体感性有时体现为亲情。如“琉璃三部曲”的几位创业者都极重视亲情,对父母、岳父母都孝顺备至。在《扬州在北》中,父亲的病一直贯穿着方旭明创业历程的始终,不论在外遭受怎样的委屈,方旭明对病重的父亲不仅报喜不报忧,而且尽力出钱救治。无法照顾父母的愧疚,一直是这位坚强的创业者心中的痛。在《琉璃红琉璃黄》中,夏朝颜对岳父母尊敬有加,真挚诚恳。在与岳父母的酒宴上,夏朝颜不仅表达了对米果的爱意,还真诚回顾了自己对米果从“没有兴趣”到“受到感化”,再到成为“患难夫妻”、终身相守的历程,不仅表现出对米果的爱之深切,还对两位可敬的老人剖白了自己的内心。对亲人的挂念与真诚,成为这些创业者在商场搏杀中的心灵港湾。这种主体感性有时表现为爱情。三位创业者都与自己的妻子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不论是秀芝为了与方旭明结婚的以死相逼,还是巧芝不顾王子清家境贫寒依然下嫁,抑或是米果与夏朝颜终于修成正果,都曾记载着他们的生命中曾绽放的绚丽的爱情之花。而在创业过程中,与几位红颜知己的灵魂交流亦记载着他们感情燃起的赤诚之火。那高压竞争下倾泻而出的苦衷,那面对女性悲惨经历表现出的深切的同情,都展示了改革群英坚强外壳下饱满、充盈、具有生命力的心。他们不仅是自己命运的奋力执掌者,还是自身情感的真挚抒发者。情感激荡下的生命激情,正为他们面对命运迎难而上的坚忍与执着作注脚。这种主体感性有时也表现为对友人深厚的感恩之情。例如,怀着对张书记的感恩之情,方旭明答应回乡带领父老乡亲们致富;怀着对家乡人的感恩之情,王子清听从巧芝建议,给家乡七十五岁以上老人拜年,不仅赢得了声誉,也为孩子的成长带来了正能量;怀着对顺良夫妇的感恩,夏朝颜与顺良合作盘下柏苇公司,不仅回报了顺良夫妇对于自己多年的关怀、牵线之情,也为苇子解除了困局,使之脱离王厚的威胁。总体而言,主体感性的发掘是“琉璃三部曲”改革群英形象塑造的重要方面,在主体感性的加持下,改革群英们的形象不再是干瘪、扁平的意识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情感有纠结的厚重的、“圆形”的人。这样的丰富性不仅无损于他们改革群英的威名,还使得他们的形象更加真实可信,成为艺术世界中自立的“人”。
在理性和感性的双向充实下,王顺法开始通过人物形象探索人性的边界。人性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人的现代化”是改革开放的题中之义。随着国门的打开、外来思想的潮涌、启蒙传统的复归,中国人的精神正在经历着一次全新的洗礼与重组。王顺法笔触所及虽是农村,但苏南本是改革开放活力非常强劲的地域之一,全新的思想观念深入农村。这使得王顺法得以在“琉璃三部曲”中,借一些人物及其际遇、关系,探讨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而这种探讨,往往是在情与理矛盾激化的极端状态下发生的。例如,在《扬州在北》中,婚姻问题一直是方旭明挥之不去的阴影。妻子秀芝“几乎集中了中国农村劳动妇女所有的优点,所以也让全村人尊重”[2]125,但妻子的性冷淡以及强势的个性让方旭明清醒地意识到“再在一起,双方只有伤害”[2]126。秘书秋云一方面以干练飒爽令方旭明刮目相看,一方面以柔情似水令方旭明感受到真爱的味道。但李玲倩的关爱、对父母的誓言、养儿育女的责任以及社会道德的压力使得方旭明备受折磨。在这段错综复杂的错爱酿造的苦酒中,方旭明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秀芝、秋云、李玲倩都饱受折磨。这样的错爱,不得不让读者反思:爱情的真谛究竟是什么?如果它是美好的,为什么会让人受到如此不可愈合的伤害?如果说它是丑恶的,那它还有什么值得人们付出如此之多的代价?最后,当方旭明挣脱一切束缚决定迎娶秋云时,秋云却远走他乡不知所终。在这一开放性的悲剧结尾中,王顺法没有做出价值判断,而是将思考交给读者:爱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苏南的雪》中,主人公王子清则陷入更加复杂的情感纠结。一个是温柔贤惠、已经成为自己左膀右臂的妻子巧芝,一个是自己用心关爱、希望为之撑起一片天空的丁云彩,一个是年轻貌美、有着不幸经历的云湘,王子清意欲同时担任三个女人的“救世主”,却失守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感之中,对三个女性都造成深重的伤害。事实上,王子清虽自云与丁云彩、云湘关系清白,但当他扪心自问时,亏不亏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王子清的自白、对丁云彩“公主”的称呼、下意识为云湘买房的举动,都说明他本人在这一感情网中的暧昧不明。事实上,尽管自诩为“救世主”,但王子清内心深处对女性有着相当强烈的物化情结。这一点丁云彩看得非常清楚:“我现在算是什么角色?是某人金屋藏娇?是小三?……我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过日子?难道我就要在这里不明不白过一生么?你关照我,我自然感恩,但我若走不出以前生活的阴影,我还能有指望、有将来么?”[3]394丁云彩不愧为改革时代崛起的新女性代表,不经意间看到了问题的实质——对于女性的物化。换言之,当王子清一厢情愿地对三人施以恩惠时,他并不知道三个女性究竟要的是什么。如果说一开始王子清给她们的是雪中送炭的温暖,那么当她们的女性主体意识勃发,想要去把握自己的命运,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她们却发现谁也未曾得到过王子清全部的爱。在这样的痛苦下,丁云彩的自立、巧芝的出走、云湘的牺牲在某种程度上都构成了对王子清自我感动式的“救世主”情结的消解。而结尾处苏南降下的罕见大雪,或许正应了“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谶语,为“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一古老而充满争议性的问题讨论提供了不尽的“景深”。不难发现,在“琉璃三部曲”中,王顺法多采用开放式、悲剧性的结尾。这样的结尾一方面预示着时代的前进仍然奔流不止,另一方面也为作品对人性的探讨留下深广的空间;不仅使作品中的改革群英性格显得厚重多义,也增强了作品的形而上的意蕴,为作品及其人物赋予较强的可生长性。
二、叙述视角:视点降低下的草根创业悲欢
对于工商业题材小说来说,工业生产与商业运作是无法回避的两大环节。然而对于多数作家而言,组织化的大机器生产与尔虞我诈的商战风云终究隔膜。对于这些既无生活实感又乏情感共情的题材,作家或通过短暂地体验生活获得片段化、碎片化的实感,或通过访谈、二手资料等方式获得理念化的认识。在这样的题材感受方式下,作家对工商业运行的认识或是片面的、个人的,或是理想的、脱离实际的。在这种模式下写出的工商业题材小说,不仅与工商业生产实际终究有隔,其笔下人物也往往理念先行、干瘪无味。“十七年”文学中,被寄予厚望的工业题材由于其“关于人性和经济的基本假设与构建当今社会秩序的主流经济文化相悖,造成了文本内真实性的破溃”[4],最终的“歉收”便是案例。新时期以来,伴随着从商品经济向市场经济的探索,工商业从业者社会地位显著提高,又吸引一些作家以仰视、猎奇的眼光对其进行观照,以宏观商业运作规律代替真实商业运作行为,创造出一系列“霸道总裁”“商业世家”“商界巨子”“平民逆袭”的与真实创业行为大相径庭的“商业传奇”。
而在生活体验方面,王顺法则有着天然的优势。作为伴随着改革开放进程成长的创业者,王顺法“当农民,农民吃的苦都吃过;做企业,企业受的累都受过;少年时,家庭成分的影响,也都嵌入了人生,刻入了骨髓;下海后,惊涛骇浪的冲击,片刻没有躲过,没有逃离”[2]序1,生活经验的丰富性造成了王顺法生命的纷呈充盈,也铸就了其“低姿态”的草根商业观念,而草根“亲和力大”,在汉文化中“草根一直是刚强不屈的象征”[5]。具体而言,王顺法笔下的人物都有一种韧性,尽管创业途中遭遇天灾人祸,他们都从不放弃,他们身上还闪烁着地域性的人情风俗和文化特征。王顺法所生所写的宜兴,地处苏南区域,自古便有丰富的商业传统。在改革浪潮、时代变幻中,苏南地区的人们“践履笃行、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凭借着随势应变的群体禀赋和善于把握机遇的精明,敏锐感知时代,快速抓住商机,大胆开拓,坚韧进取”[6],孕育了颇具代表性的“苏南模式”。“苏南模式”由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提出,主要指“在苏南地区,城市工业、乡镇工业和农副业这三种不同层次的生产力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区域经济的大系统,呈现了中国工业化的新模式”[7]。而在这一模式中,村镇企业以乡镇工业为依托,以城市基建为市场,体现出较强的灵活性,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生机。王顺法作为这一模式形成与发展的体验者,不仅传承着“苏南模式”实干、进取、开拓的创业精神,也保持着“苏南模式”因地制宜、不弃微利、苦寻商机的草根本色。这使得其在“琉璃三部曲”创作时,常常压低视点,从小处着眼,以写实、探微、趋真的角度,表达自己的商业观念。
“苏南模式”的发生与发展,伴随着新思想与旧体制的激烈摩擦,因此在工商业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阴暗面。这些阴暗面不仅对创业活动横生阻碍,也在相当程度上折射出改革年代新生事物与僵化体制之间的较量。作为这一切的亲身体验者,王顺法将这些现象收入“琉璃三部曲”,尽展一代创业者创业路上的艰难砥砺。例如,《扬州在北》中的方旭明被把持乡村政权的恶霸李小兵、杨德新排挤,被迫辞去村主任职务,北上扬州创业。即使如此,二人仍然不放过方旭明,在其创业路上一再使绊。他们不仅在家乡散布方旭明出轨的消息,对方旭明的声誉造成极大损害,而且在方旭明接货的码头指使黑社会公然挑衅殴打他。在《苏南的雪》中,殷小宝、殷根福作恶多端:前者曾多次借机骚扰丁云彩,对其生活造成巨大困扰;后者则借口弟弟的意外死亡,不仅将王子清驱逐出村部,迫使其自主创业,而且在王子清事业有成后向王妻巧芝散布谣言,使得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分崩离析。在《琉璃红琉璃黄》中,王厚虽然对夏朝颜以“叔叔”自居,实际上却暗藏杀机,一步步剥夺夏朝颜对厂务的合法权益,在事情败露后卸下伪装,穷凶极恶地将夏朝颜绑为人质,与黑恶势力沆瀣一气;而朱自清则利用改革初期的法律空隙长袖善舞、官商勾结,建立起庞大的犯罪帝国。具体分析“琉璃三部曲”中的社会阴暗面书写不难发现,这些阴暗面大多脱胎于旧体制,打着经济效益旗号为非作歹、强取豪夺,并借力改革初期的拜金思潮,腐蚀和拉拢一批党员干部,公器私用,有恃无恐。但是,这样的黑暗现象并未使改革群英们气馁妥协,他们秉持公心,借力法律,与之斗智斗勇,在斗争中越挫越勇,成熟成长。对于创业过程中阴暗面的颇多描写,并非王顺法热衷“黑幕”,而是一位亲身经历创业甘苦的作家对于时代秘辛的独诉。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读者,改革开放、社会繁荣的大好形势绝非一蹴而就,而是千万嫉恶如仇、不惧艰险的改革先锋们以极大的勇气开路架桥所达。“琉璃三部曲”的真实性与深刻性由此升华。
对创业生活的切身熟悉、与创业者的血肉联系使得王顺法在“琉璃三部曲”中贯穿着鲜明的创业者立场。这种创业者立场为他们的创业活动植入了热烈的创业激情。正是在这种激情的助推下,创业者们抛却了顾虑,轻装上阵。方旭明深受妻子所说的“男人不敢走出去怎么行”[2]6的鼓舞,毅然北上开拓天地;王子清亦受到妻子所说的“男子汉志在四方,哪一个成就大业的人不是闯出来的”鼓舞,毅然决定离开是非之地,“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来把握”[3]332;夏朝颜则是受到苇子的鼓舞,慨然离开老本行,审时度势进入琉璃生产行业。三位创业者的创业行为看似都是在家人的鼓舞下启动,但事实上,脱离固化束缚、把握自身命运才是他们鼓起勇气走向未知领域的真正动力。对于创业者来说,创业不仅是在物质意义上创造财富,也是在更大层面上再造自己。在具体的创业活动中,创业者们也一再践行着注重实用而不乏远见、仰望星空的同时脚踏实地的创业者精神。例如,方旭明对于自己的老二舅子充满鄙夷,但在其妥善处理乔丁山事件并快速收回工程款后,方旭明转而放下成见,对老二舅子心生敬意,体现出创业者的实用主义。而当发觉合伙人沈秋玉与张小梅暧昧不清,为企业发展带来不稳定因素时,王子清毅然以迅雷之势撤换张小梅一班员工,为企业的长足发展奠定了基础,体现出创业者面对危机的果断。在沈秋玉受到市场形势鼓舞要求为阳光厂扩能时,王子清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与谨慎,在明确了投资、获利等原则后才应允此事,表现出创业者的理性与精明。在与王厚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夏朝颜一方面审时度势,与王厚逢场作戏;一方面将表姐、小姨夫乃至岳父安插在厂中,保证自己对顶天厂的控制权。如果以现代商业运作的角度加以宏观考察,这些策略确实只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因此为一些工商业题材小说所不取。然而王顺法在“琉璃三部曲”中将这些细节传神、具体地表现出来,一方面表现出对于创业者在资本积累过程中艰难遭际的“理解之同情”,另一方面也赋予他们改革进程中特有的谨慎、务实、精明、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创业者精神”。
当然,这种“创业者精神”并不意味着主人公对于社会责任的抛弃。相反,作为改革开放进程中成长起来的企业家,对于社会的关怀、对于责任的担当,一直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在《扬州在北》中,在得到三圩镇地方政府鼎力支持、渡过难关后,方旭明在感恩之余,不忘反思自己家乡的差距:“有这样一个坚强的领导把案子,有这种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这里便是块投资的热土,是投资人的天堂!而这种现象不值得我家乡的乡村两级干部过来学习吗?”[2]198而在家乡抛来橄榄枝,请自己出山时,方旭明不顾秋云出走的悲痛,答应张书记回乡工作,借张书记之口表达了志向:“我相信你这一辈子绝不只是想挣点钱当个富翁,你是有理想、有志向的人,是个敢于奋斗的人”[2]281,表现出时代进程中的家国担当。在《苏南的雪》中,王子清怀着报效桑梓之心,答应毛书记回乡办厂拉动经济,为“苏南速度”添砖加瓦。在《琉璃红琉璃黄》中,夏朝颜更是决心斗倒贪赃枉法的朱自清,“为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正义能得到伸张”[8],表现出极大的正义与责任感。在王顺法独有的商业观牵引下,方旭明、王子清、夏朝颜等已不仅仅是逐利商人,更是与时代同奋斗、共荣辱的有情怀、有担当的时代先锋。
三、史诗性艺术:琉璃折射出的五色光彩
尽管秉持着草根立场,又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但王顺法毫不掩饰其“琉璃三部曲”的史诗性追求。史诗最重要的是民族性,激发民族的认同感。黑格尔曾说:“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经过由它本身对象化的具体形象,即实际发生的事迹,就形成了正式史诗的内容和形式。”[9]在论及创作意图时,王顺法说其“想要写下这些,想将这些弥足珍贵的财富予以保留、交给后人,哪怕留下的只是一丁点”[2]286。改革开放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伟大实践,是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重要转折。王顺法意在用文学作品记述这一意义深远的事迹,只是与《大江大河》这样全景地、宏观地、高屋建瓴地展示波澜壮阔改革岁月的史诗作品相比,“琉璃三部曲”的史诗性更多地沉淀于草根创业者的现实生活。其笔下的人物多为白手起家的农民创业者,所做的生意终究是作为大生产、大建设链条中一环的供货或生产环节;其中的官员也多为乡镇干部,至多不过县局级干部。但是与所有的改革开放史诗一样,其创作的心是滚烫的;其笔下人物的意志是坚定的;其创办企业的命运也如同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进程一样,是在风雨磕绊之中跌撞摸索、不断向前的。尽管是小地域做小生意的小人物,但是他们以自己的热血和努力,成为改革开放这一伟大时代里把握命运、创造价值的芸芸众生的典型。在这种意义上,王顺法的写作与后现代的历史叙事中史诗主角小民化的倾向相契合,因为现代社会中芸芸众生的人生浮沉与个体奋斗,更能展露这个时代大众的精神世界。这样一来,“琉璃三部曲”所采用的草根化视点与史诗性追求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由于采取草根视角,我们似乎更能从“琉璃三部曲”中看到草根创业的辛酸及王顺法对于时代的观感与认知。作为从社会底层向上打拼的创业者,王顺法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对于改革过程中的阻碍、艰辛与付出记忆犹新。在书写改革开放史诗时,王顺法从不刻意回避阴暗面,秉笔直书,一一记录。在《扬州在北》中,当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全国时,即使是在“苏南模式”的发源地,仍然存在着李小兵、杨德新这样把持基层政权、损公肥私、排斥异己、勾结黑恶的腐败分子;即使是被方旭明盛赞的三圩镇,同样存在着流氓欺行霸市、地方老板以钱谋色等违法犯罪行为。而邱总、蒋总等商人见色起意、欲图不轨的嘴脸,也深刻地说明了部分先富的人的精神素质并未随物质的丰裕而得到提升。而在《苏南的雪》中,我们不仅可以见到一些地方行政人员包庇亲属、欺行霸市、占山为王等不可想象的行为,也从作品结尾处的事故中看到了当时民营企业普遍存在忽视安全生产的问题。相比之下,《琉璃红琉璃黄》牵涉的背景更加广阔,暴露的时代阴暗面也更多。我们不仅看到王厚这样盘踞乡里、吃拿卡要、利用公权力将他人劳动成果据为己有的乡村恶霸,也看到朱自清这样机关算尽、利用人性弱点构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犯罪帝国的无良商人。黄洪这样的警商勾结,陈林这样的见利忘义之人,更令人感到触目惊心。在很多史诗性作品中,改革开放在现代性的宏大叙事下,被塑造成高歌猛进、水到渠成的过程,部分作者似乎只能看到上层商战的你死我活,看到大企业家之间的恩怨情仇,却对这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庸常之恶”熟视无睹。王顺法将这种底层之恶如实描摹,不仅让我们了解到当年草根创业者突破重围险阻之艰难,也让我们切实地感到,是小人物的泪水和付出才换来了改革开放的河清海晏。
当然,尽管王顺法对改革进程中的阴暗面着墨甚多,但全书并不等同于晚清的黑幕小说,反而具有昂扬向上的调子。在历史的大方向上,王顺法从不吝惜笔墨肯定改革开放带来的历史前进性。生机勃勃的市场、俯拾即是的商机、巨大的市场需求量,无不昭示着时代车轮的滚滚向前。现实中尽管不乏上述贪赃枉法的社会败类,但也不乏张书记、梁燕所长、毛克思书记、周局、沈伯伯这样执政为民、充满正义感的人民公仆,不乏梁八子、关大山、孙有福这样有情有义、取财有道的生意挚友,更不乏李玲倩、沈秋玉、顺良夫妇这样的真诚伙伴。这些正面人物如同光芒刺破了反面人物组成的阴暗黑幕,以正道的光给创业者们温暖和信心。受到了感召的创业者们也感受到历史的滚滚潮流,激昂斗志、击楫中流,树立起“出去闯,定会有艰难困苦,但不经历风雨见不着彩虹,努力总会有回报”[4]130的信心,成为这一伟大时代精神的生动写照。
值得注意的是,在“琉璃三部曲”中,“琉璃”成为贯穿其中的核心物象。这不仅是因为三位创业者所从事的行业都是琉璃制造业,还是因为“琉璃”代表着王顺法对于改革开放史诗画卷的感性认识。作为一种建材,琉璃是美好的、绚烂的,其鲜亮的色泽、光滑的肌理、挺拔的外观都象征着改革开放40年来中华民族在复兴路上的时代高光;但其又是易碎的,为了保护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创业者必须冲破重重险滩,飞跃重重关隘,消灭重重威胁,驱散假恶丑,留下真善美。每个创业者,恰如大时代中发光发亮的美丽琉璃,出身泥土却向往光润,历经火炼却初心不改,微不足道却追求价值。正是在一块块琉璃的拼凑组合中,王顺法以亲身经验和真挚情感建构起记录改革开放40周年壮丽历程的史诗画卷,时代也在这史诗中呈现出属于每个奋斗者的高光时刻。“琉璃三部曲”写出了“有灵魂的血肉,也写出了有历史的时代,更写出了有众人的自己和有本心的梦想”[2]封面,为工商业题材小说做出了有力的开拓和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