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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地图”:当经典《浮士德》与中国网络文学共谋“穿越”

2022-03-15张春梅

江苏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浮士德歌德网络文学

张春梅

内容提要 作为中国网络文学最为普遍的叙事策略,“穿越”不仅在类型和想象层面与当代文学的文本特征相联系,也反映出文本主体、书写者、读者、文体的文化变迁。经典《浮士德》同样采取“穿越”的方式重建时空并实现人生价值。歌德时代穿越文与当下网络文学书写在主体“穿越者”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多元化的现实情境以及文体之间的通约等方面提供了将二者平行比较的可能。以“穿越”为抓手,讨论《浮士德》与中国网络文学跨时空书写所呈现的文本周边问题、网络文学的诸种特征、写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位移及其主体精神困境,能够为认知世界、书写主体和文学场域提供有力借鉴,“对话地图”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得以建立。这提供了从一种现实位置看经典的新视角和认识网络文学的新视点,将会给关涉不同时期的文学和书写提供别样的理解和参考视角。

一、引言

“浮士德”从德国民间故事中的魔术师、星相家、自然科学家,到歌德笔下的著名人物,再到二百年后成为世界性的经典形象,其流变史和精神史构成了一个丰富的、不断有新见涌出的文化表征系统。中国关于浮士德的认知概始于严复批驳梁启超的一段话:“德文豪葛尔第Goethe戏曲中有鲍斯特Dr Fawst者,无学不窥,最后学符咒神秘术,一夜招地球神,而地球神至,阴森狰狞,六种震动,问欲何为,鲍大恐屈伏,然而无术退之。嗟乎!任公既已笔端搅动社会如此矣。然惜无术再使吾国社会清明,则于救亡本旨又何济耶?”[1]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46页。这个“开端”很有意思。我们看到,严复此语重在批驳梁启超,但提到了歌德的《浮士德》,尤其是引出了“地球神”,也被译为“地仙”[1]歌德:《浮士德》,樊修章译,译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22页。,浮士德和“地仙”的联系与紧跟着和魔鬼达成的“契约”,在动机和行为意义上共同促成作品的重头戏:重活一回。这样的愿景在今天的阅读地图中并不陌生,并已经形成一个极具概括力和影响力的词汇——穿越[2]现有研究在追溯穿越缘起时,常将1889年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视为穿越小说鼻祖,但这篇小说与网络文学兴起后的“穿越文”在创作主体、写作手段、传播方式等方面均有质的差异。穿越文的引流之作是2004年金子的《梦回大清》,后有《鸾,我的前世今生》《步步惊心》《绾青丝》《醉玲珑》《回到明朝当王爷》《九重紫》《知否》《极品家丁》《嫡女重生记》等诸多架空文本集束出现,打造出网络文学的重要类型——穿越文。而形成穿越文的重点在于其“梗”:主人公离开当下生活环境获得另一世界体验的桥段。“魂穿”是最主要的形式,“身穿”较少,“快穿”近几年较为流行。。

中国网络文学(以下简称“网络文学”)能有当下纵横多媒介的态势,离不开“穿越”这样一个集行为与奇思异想于一身的话语表述。众多穿越文集束之下,穿越不仅形成穿越文类,又因在不同文类常被兼用而成为具有大众性的“梗”。本文将浮士德与网络文学以穿越为中介进行比较,主要基于以下考虑。其一,如何借助“穿越”实现“新我”或“另一种生活”,是二者的共同出发点。在网络文学初期,关于穿越的想象是主体离开某地进入另一时空历险,“新鲜体验”和“意外性”是主要的动机和叙述目的,由现代到古代,或由古代到未来,这些基本上是建立于时间线变化而带来的主体对不同生活的体验。当下的穿越,更重视主体以独有的意志和自觉构架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社会关系。在“圆满人生”这个目标上,浮士德与网络文学跨时空地达成一致。其二,同一主体以“重返自己的过去”指示出“身体”的重要性。大多数穿越者以获得完美的身体展示出对现实身体的不满,以回到青葱时代作为“新生”的起点。主体、身体、青春,连缀起当代人鲜明的穿越梦想。这样的梦想不仅为今天的大众所有,昔日的浮士德早已将这种“重活”以抵押灵魂的方式实践了一把,并因此开启了“新人”的生活世界。其三,二者同处精英/大众、传统/当代、纯文学/市场文化等多重元素杂糅的语境之中。《浮士德》被誉为“近代人的圣经”,喻示此文本所处时代的过渡性质和多重折叠。当我们给予《浮士德》极高评价的时候,不能忘记歌德的写作已经开始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这是我们说到的“折叠”的一重性质。另一重则在于宗教开始被赋予新的世俗意义,主体意志虽没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决绝,却在世俗性上做出了庄重的尝试。中国网络文学,同样在一个伴随着与传统文学复杂关联的杂融时期生发。精英/大众、正典/流行的争端一直未决,传统文化却成为这一网络媒体选择的最强有力的资源支撑。网络文学如何继承和重构传统文化成为不可越过的当代文化命题。

“对话地图”[3]借用英国学者沃伦·萨克的理论。“对话地图”主要指在网上进行超大规模对话时的一个界面。它是一种适合于新闻组的浏览器,可以分析内容以及信息之间的关系。它可以进行三种不同类型的图形化分析:一是社会化网络,二是讨论主题,三是语义网络。这种软件可以使我们看到事先没有注意到的互动模式或交流地点。参见戴维·冈特利特:《网络研究:数字化时代媒介研究的重新定向》,彭兰等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60—63页。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得以建立。网络文学的诸种特征,它所反映出的主体精神困境、写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位移,这些必然触碰的研究问题,与《浮士德》隔空相向,在“穿越”这个维度上,提供了认知世界、主体和文学场域的有力借鉴,人的精神史和社会史贯穿其中。

二、社会化网络之困:“穿越”行为与“现实”指向

福柯在论述人与空间的关系时指出,“我们所生活的空间,在我们之外吸引我们的空间,恰好在其中对我们的生命、时间和历史进行腐蚀的空间,腐蚀我们和使我们生出皱纹的这个空间,其本身也是一个异质的空间”[4]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这样一个另类的异质环境,滋生出“奇特”的存在。关系集合内的位置挪移,会将代表不同文化的空间进行勾连,这种勾连是以人物的行动和运动方向为主要纽带和联结点的。

穿越小说的主人公往往在现实世界有不能解决或难以面对的困境,或者纯粹为穿越而穿越(一种单纯对穿越的想象和向往,以之为浪漫的“奇遇”),因一场“意外”而被命运送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从而获得“新生”。由于“新生”才是作者叙述的重点,也是读者关注所在,“猎奇”成为对乏味或令人痛恨或令人感到不足之现状的一种补充。现状被描写的比例则少之又少,通常只是几句简短的铺垫,然后直接进入一个“奇妙”而超现实的世界。如关心则乱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下简称《知否》),主人公穿越之前是这样的:“法院的工作和港剧里完全是两码事,姚依依在庭上不需要说话,不要判断,除了不断记录列证,她几乎可以算是隐形人,不过最后判决书上倒会有她的名字,经手事务中最多的就是分家产和争遗产,这让姚依依年轻的心灵饱经沧桑。”[1]关心则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1329&chapterid=2。很明显,姚依依遇到的现实困境在于人生之“平庸”,一场意外的泥石流成就了她的另一种人生。更多穿越者则备受现世的强烈打击:“范慎很困难地撑着上眼皮,看着指头算自己这辈子做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样的指头还没有数完,他就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放弃了这个工作。……他得了某种怪病,重症肌无力,就是特别适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那种病。据说没得医,将来嗝屁的那天什么都动不了,只有眼泪可以流下来。”[2]猫腻:《庆余年·楔子:一块黑布》,https://www.biqukan.com/2_2760/1110381.html。这种来自生命不可控之“困难”,是世俗人生的痛苦之一。不过,主人公穿越之后的困境和穿越之前形成鲜明反差,醒目的容颜、健康的身体、卓越的智慧匹配优越的家世,为穿越后的他们提供了“自己的舞台”。反过来看,这恰恰是穿越者所处现实的缺乏之处。

穿越重生,与上述“纯意外”或摆脱现世痛苦的穿越有所不同。重生这一类型,同样是改变时空,尤其是改变时间线索,但其着眼点在于主体内在的“不甘心”。这与纯粹的穿越文不同。纯穿越的主体,往往是借助另一个身体另一个时空展开“全新”的人生,携带而去的是现世倚赖的生存法则和现代意识,这些金手指保证其能够在陌生世界建立起独特性。而重生的法宝在于“先知先觉”,因为许多事情都经历过一番,则重生者必然会重新审视曾经发生的故事,他/她对自身、社会关系都会有反思,行为指向也就具有了双重属性和对话性质。可以说,重生者(包括穿越者)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双重生活的在场。

浮士德也不甘心,但文本展示的却是另一番景观。假如网络文学多因“意外”“困境”和强烈的不甘意志而“穿”,浮士德却有明确动机,是为“浮士德难题”。不像网络文学视“前史”为点缀,歌德用了大量笔墨描述“穿越”前的困境。浮士德之“难”源于对自己“无意义”人生的“发现”:“唉!我还枯守这个牢笼?该诅咒的阴郁的墙洞,/透过彩绘玻璃的天光/在这里也显得暗淡无光!/这里塞满大堆的书本,/被蠹鱼蛀咬,被灰尘笼罩,/一直堆到高高的屋顶,/处处插着熏黄的纸条;/瓶儿罐儿到处乱摆,/各种器械塞得满满,祖传的家具也堆在里面——/这是你的世界!也算个世界!”[3]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页。知识变成一屋无用的纸堆,金钱、声名、激情,这些“生气”统统与其无关,苦读一生的“博士”只能在人群之外茕茕孑立,犹如牢笼中的困兽。门外复活节的钟声仿佛嘲笑着他的“被弃”,黑暗的空间造成无穷无尽的威压。此种情境,是魔鬼摩菲斯特和上帝打赌的前提。老学究浮士德希望“地仙”[4]樊修章本将“地仙”译作“鬼神”,而钱春绮本译为“精灵”,本文选择樊译本。理由是浮士德所处时代正是反抗宗教的改革时期,人们既怀疑上帝,又渴望上帝,“鬼神”一说所带有的强烈神秘主义味道,切合浮士德的身份——神秘主义者和巫士。能助己脱困,“我这才对法术产生了迷恋,看借鬼神的口诀、威风/能否把一些奥秘揭明”。这种借“神秘”力量拯救自身的想法,民间力量和宗教的深刻浸润是一个原因,但根本却在浮士德意“重返俗世”以探求“人活着的意义和如何活着”,这是新时代的主题。对于浮士德书斋沉思生活的痛苦,路德维希一语破的:他(歌德)抓住了德国人所缺乏的东西:内心的充实的安全感[1]艾米尔·路德维希:《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杨成绪、潘琪译,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第73页。。摩菲斯特正是看到“远近的一切,什么也不能/满足他那无限的野心勃勃”[2]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0页,第86页,第145页。,才会对与上帝之间的豪赌信心满满。浮士德如是说:“我先要诅咒傲慢的思想,/它紧紧束缚我们的精神,/我再要诅咒迷人的假象,/它紧紧胁迫我们的官能!”[3]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0页,第86页,第145页。这是属于上帝/魔鬼、理性/快乐冲动等二项式之间的悖论,孰胜孰负,或可在不打破天平情况下安然相处,昭示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对,这就是浮士德,德国人灵魂的最大象征,一个永远得不到宁静灵魂的活生生的证明”[4]艾米尔·路德维希:《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杨成绪、潘琪译,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第73页。。浮士德的“赌约”成就了他“重生”的机会,使他有可能以反思的形式重新实践“我”的意志。有意思的是,青春和爱情是魔鬼和浮士德共同的选择。尽管经历了爱情的悲剧,但青春的身体却无疑是浮士德与穿越者们共同的历险可能。

相比之下,网络文学中的穿越少了浮士德所肩负的民族、信仰、意义的执着,多是为引出“新世界”和“新我”,穿越成为一种工具,一种与众不同的投入“新世界”的方式。这种穿越在叙事功能上更多是为了“求异”,不是阿Q式幻想与现实间的自得自欺,而是勇往直前的“投入”,意在开展一场读者和写手共同进入的奇妙探险之旅。还以《知否》为例,作者对穿越者的前意识有这么几句简短描述,“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太一板一眼了,……一辈子都在一个按部就班的环境中生活,日子固然舒服,可却少了必要的人生阅历,她希望能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走走,了解和自己生活的不同世界的人们”[5]关心则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1329&chapterid=2。。“不同”,是几句话中重复率最高的字眼,展现出芸芸众生无数姚依依们的心中所愿。《嫡女重生记》是重生文的典型。女主韩若熙是国公府姑娘、尚书儿媳,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已被宣布为“一个死人”,于她而言,“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6]六月皓雪:《嫡女重生记》,https://www.bishen8.com/page/5786/2.html。。重生,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与此同时,摩菲斯特也用异托邦的钥匙打开了重生的大门。

三、如何“重生”:穿越者与“新世界”

从生活方式这个角度看,浮士德的“穿越”更像这几年开始兴起的“快穿流”,一个主角接受不同任务到不同空间去体验且努力完成工作。只是,浮士德本人强大的精神念力是爱情、政治、美、事业等始终在场的刚性现实。他不断观察、思考,并且反省,这决定了他在这些不同空间的生存总将自己放在他者的位置,是一个体验者却非裹挟于生活的人。“瓦卜吉斯之夜”虽只是德国民间传说,但其“梦幻之国魔术之邦”的象征性却与不同时期的伟大文本契合。《浮士德》关乎瓦卜吉斯有两个场次,发生在浮士德世俗爱情悲剧与政治悲剧之间,是对浮士德狂欢体验的集中书写。浮士德如何体验这放纵的“欢乐”呢?当浮士德与摩菲斯特乘魔毯来到这传说之地,眼前是黄金、众生百态,“是亲切的爱之呻吟,/那些美满良辰的声音?/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爱!/那种回声又在呼应,/仿佛古时代的传闻”。此情此景之下,浮士德却质询:“请问我们作何打算,/还是止步,还是向前?”[7]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0页,第86页,第145页。光怪陆离的狂欢场景仿佛浮士德看到的“另一自然”,从脱离书斋的那刻起,本能与欲望成了他穿越生活的底色,情欲、爱欲、求美、围海造田,伴着“魔厨”的神秘,在以人生重要场景为准划定的时空,始终如一的“浮士德主体”“清醒体验”着理性的限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浮士德的悲剧意义得以生成。

穿越小说的主人公却不同。浮士德通过体验来找寻意义,网络文学穿越者则清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故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如何能够征战且征服新世界成为最主要的生存法则。其中,如何遵循异界的规矩,如何找到能倚靠的强力支撑,如何在浓密的关系网中游刃有余,构成情节的多重支线。于是乎,“假设”之下的生存成了一场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同时进行的探险游戏。而重生者,更是已经有了经验的支撑,其全方位的投入,与浮士德的有条件的尝试之间的区别昭然若揭。

对穿越者来说,首要的是观察自己“被置入”的环境,犹如进入游戏界面。我们看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姚依依一直处于这种游魂状态,她转着小脑袋,四下打量屋子,这是一个类似于电视中看见过的古代房间,房间当中放着一个如意圆桌,姚依依看不出那是什么木料,不过光泽很好,亮堂堂的显然是好货,墙边靠着一个雕花的木质顶柜,上面的花纹依稀是八仙过海的样子,还有几个矮几和圆墩方凳什么的”[1]关心则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1329&chapterid=2。。这种“冷静”的观看,意在展示“新环境”的古典和穿越主体的新奇,却无存在主义者所谓“被抛”之后的悲剧感。“姚依依”就此消失于叙事,“明兰”则在“穿越的重生之路”上以权威“老祖母”作为披挂,整装上阵,战胜姨娘,在众姐妹里脱颖而出,最终觅得铁血柔情的“另一半”,成为异世的人生赢家。

不同生存意识决定了在新世界所关注的焦点不同。浮士德始终将视点放在对新生活的审视,场景变换只是他实现自己志向的“色相”平台,轴心则是始终运转的主体自省和思考。对葛雷卿,他想体验那种强烈的爱情的甜蜜,其底色却是性的欲望和独占。也就是说,在这场爱情关系里,主导的是浮士德,被迷惑的虔诚少女成了体验的对象。而海伦——这位从远古穿越而来以美貌著称的女子,与饮过魔厨焕颜水的俊美浮士德,在“求美”的基础上结合,共同创造出一个不满现状的欧福良。这个孩子,就像浮士德,对“世界”的探索永无止境,欧福良坠地之日,也是浮士德逐美之梦幻灭之时。但浮士德并未因海伦的离去就此消沉,其“非凡”意志加上摩菲斯特极富蛊惑力的人心操控术化体验为能指。当新生活景观呈现在浮士德眼前,他的“兴趣”和对“快乐”与“美”的追求就有了新的目标。作为穿越者的浮士德身上的探索光芒愈加明显,一个独立的“人格”不断向前。如第二场“城门外”中浮士德的自白,“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它们总想互相分道扬镳;/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垢,/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2]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68页。。这基本成为浮士德与葛雷卿短暂爱情、与海伦破灭之美的创造及其政治与事业之梦等体验之旅中的“镜与灯”:现实之镜只是成就灵魂之灯的界面。

穿越小说作为已成型且成为主流的网络文学类型,要在奇异的探险情境中编织有意思能吸睛的故事就显得很重要。比如《知否》,明兰以青年灵魂穿越到一个5岁小姑娘身上,其“早熟神披挂”已经上身,被寄身的主人的悲惨经历成为穿越者新生的起点。于是,迎合当权者喜好、找到人生导师、以谋略在复杂的权力关系中确定优势位置,加上利用婚姻确定人生赢家的方向,这样一条由生存和婚姻连缀起来的探险之线成为万千穿越小说的公选模式。而像《天下》这样的纯爱小说,打着男男爱的旗帜,其实描画的还是万千腐女们的心之所系。按“简介”所说,“明嘉靖三十五年,赵肃来到这里。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吃上一顿饱饭而已”,但“这是一个从食不果腹的寒门庶子,到睥睨天下的大明首辅的故事”。也就是说,现实中的王宁并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成了“贫苦大众中的一员”。故此文的焦点再清晰不过,“首先是改善生活,其次就是读书,参加科举”,目的是穿越后的“母子俩必然不会再这样任人欺辱”[3]梦溪石:《天下·简介》,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231454。。用赵肃的话说,就是“着眼于当下”,谋求“屌丝”逆袭。

因为对困境的理解、重生意图和实践方式的不同,跨时空穿越的结局也差异迥然。浮士德终在围海造田大有成效那刻说出“真美啊,请停一下”,完成了不同人生阶段的穿越。这似乎回到伊甸园故事中喻示的关于“人”的理解和定位。亚当和夏娃站到了上帝的对立面,使上帝变成“他者”。浮士德则站在大自然的对面,人征服大自然,令沧海变桑田,是他有意义人生的起点,是真正用自己的力量和行动达成的极富创造力的伟业。浮士德始终向上的意志证明路德维希的反问:为什么这个宣布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撒旦的魔术师却能毫无意义地以德国的天才征服了世界呢?[1]艾米尔·路德维希:《德国人:一个民族的双重历史》,杨成绪、潘琪译,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页。于此,我们能清晰感知歌德那个时代,“个人”如何在愈趋复杂的现实中寻觅自己的位置,及其主导精神高涨的程度。随后的恰尔德·哈洛尔德、简·爱、于连、亚哈、希斯克利夫,就是这种时代情境下一个个不同面相的浮士德。从这个角度看,浮士德的确是欧洲社会和文明的一面镜子。

网络文学中的穿越者,不同于浮士德的不断换境,不屈探索,他们在“被穿越”的前现代安稳下来,就此扎根。假如把网络文学中的穿越者置于浮士德的体验情境,每一情境都会构成终其一生谋划的全部。这决定二者结局的根本不同。钱、权、爱情、安稳和幸福的一生,也就是说,现世的社会生活是一个个穿越者们谋划一生的终极目标。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俯视人生的上帝,而代表了欲望和否定力量的魔鬼却亦步亦趋。有意思的是,正是这“魔鬼”,是作者和读者双方达成的共谋,“爽感”的获得令双方精神抖擞。“强烈的情欲”引诱浮士德走上出卖灵魂之路,却最终见证理性而“走出绝望之境”;穿越者则在这世俗的快乐中找到一世安稳。如果说,作者所书写的世界实际正是现实世界的镜像,那么,浮士德的穿越行为让我们看到18世纪后期的欧洲,网络文学中连篇累牍的故事所呈现的恰是当下鲜活的日常。

四、语义网络:精英/大众趣味区隔下的书写

以上立足于“穿越”行为的辨析恐怕还要回到书写者。相对歌德的写作,网络文学书写用天翻地覆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在歌德那个年代,印刷术才刚刚在古登堡的世界扩大地盘,被称为“作家”的时代也才到来,“诗人”之名更加惊才绝艳。歌德从1771年开始创作的戏剧尤其是诗剧《浮士德》将他带入伟大艺术家的小众圈子。歌德不唯写诗、论戏、品画,还是个政治家,这些都使他与“大众”远远拉开距离。换句话说,属于浮士德的困境和维特的烦恼是在一个社会精英笔下得以呈现,他要自己的文字展现“狂飙突进”的德意志,强烈的民族梦想构成了歌德文学的底色,这也是他后来提出“世界文学”的原因之一。写作者强有力的精神世界和完备的知识体系,决定其文字带有强烈个体意识,可以说,歌德身上携带着浮士德的意志和身影。他力图用自己的笔书写彼时代的人,追叙往日尚在的亲人、爱人、友人,就像“献诗”部分作家吟唱的那般,“你们又走近了,缥缈无定的姿影,/当初曾在我朦胧的眼前浮现。/这次我可要试图把你们抓紧?/我的心似乎还把那幻想怀念?/你们过来吧!很好,随你们高兴,/你们已经从云雾中飘到我身边;/在你们四周荡漾的魅惑的气息,/使我心中震撼着青春的活力”[2]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第3页,第4页。。时隔多年,当想到这些同道中人,这些心底的知音,歌德“又感到久已忘情的憧憬,/怀念起森严沉寂的幽灵之邦,/……/消逝的一切,却又在化为现实”[3]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 版社1989年版,第2页,第3页,第4页。。至于那些“为了票子,简直性命也不顾”的“各色群众”,“请勿多谈,/看到他们就要使诗魂逃脱。/别让我看到那些人海人山,/他们硬要把我们牵进漩涡”[4]歌德:《浮士德》,钱春 绮译,上海 译文 出版 社1989年版,第2页,第3页,第4页。。于此,作为“真正的艺术家”的写作者的创作冲动、激情,与既定读者间的心灵相通,与大众的距离,竞相呈现。但反过来看,歌德对大众唯利是图的评价,恰恰反映出市场与大众文化在18世纪末期的欧洲已经开始展现其影响力的事实。作为写作的主体,歌德本身就裹挟于国家/民族/大众/市场所围起来的圈子,大众/市场在后来的发展中成为文学场域的重要环节,无论是精英写作还是通俗写作,都必须考量和直面大众。这一点,往往是我们谈论《浮士德》这样的世界经典时有意无意忽略的重要维度。

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写作与歌德写《浮士德》既有不同,又有相似。

首先,对网络文学的写作者而言,与其说写手有强烈的不能不写的冲动,不如说这些故事是预先定好的大纲、模式和虚构的情境。想达成什么样的效果,是定大纲之前就已有的考量。在《浮士德》的时代,作者处于与大众趣味博弈的开始,精英与大众的区隔在这场博弈中越走越远,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学场”[1]布尔迪厄在《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等著作中充分论述了法国以福楼拜和波特莱尔为代表的两方如何成就了法国文学场,以绘画为代表的艺术场域恰恰建立在与文学场域的差异基础之上。大众文化则在这一过程中蓬勃生长。的建立,即此博弈的结果,同时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承认。

其次,网络文学写作者和读者经由屏幕中介共同完成世界设定,形成期待,他们是共谋者。这就和歌德所批驳的为了“票子”的人群有所不同。在网络文学片段性书写过程中,读者不断参与,写者不断修正,在历时几月甚至几年的键盘敲打中完成作品。这样的作品不仅属于写者,也属于读者,面对屏幕,三方构成一个共同空间。对此,《风中玫瑰》的作者唐敏直言不讳:“《风中玫瑰》最大的特点,就是作者与读者的现场参与互动的效果,读者不是等待着读一部完整的作品。而是与作者一起完成一个‘帖子’的写作过程,真是同生共死的交情啊。”[2]唐敏:《风中玫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写者和读者处在一个平面上,不分贵贱高低,联动创作、众筹创作、同人创作,凡此种种,都是网络文学创作模式的标识。回看这些穿越文,好似触摸到“文字”背后的“集体”身影,那是大众,是普罗,是日常。

再次,网络文学对“精英”的想象叙述建立在世俗生活的基础上,因此具有鲜明的大众性质,体现大众的群体文化记忆。在歌德、康德和黑格尔的时代,人们在思考着天才和美,何为崇高,何为诗,其指向是脱离世俗的精神世界。相较之下,网络文学的穿越者则执着于形而下,且用强有力的心智将自己牢牢拴在既得的形而下物质基础之上。或如雅思贝尔斯所预言,日益崛起的电子文化中,技术正“以自然科学为根基,将所有的事物都吸引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中,并不断地加以改进和变化,而成为一切生活的统治者,其结果是使所有到目前为止的权威都走向了死亡”[3]雅思贝尔斯:《何谓陶冶》,《文化与艺术评论》第1辑,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第201页。。二者对“精英”理解的不同,反映出时代、社会结构、身份区隔和因媒介引起的文化变迁。

最后,我们看到,歌德所怀有的“德意志民族梦想”,在21世纪初网络文学写作者和受众那里则转换为力图建立和展示的中华世界。“九州”系列写作与后来的洪荒流、仙侠文异曲同工地指向宏阔的中国文化传统,其间大量借鉴武侠传统,将深入民心的“侠义”精神贯注在玄幻、仙侠、志怪以及都市各种类型的创作之中。“寻找东方式想象力”[4]江南:《九州缥缈录》后记,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不仅是21世纪初动漫迷们的所想,更是身处互联网和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人对自我文化的反思和惊醒,从而接续上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化。歌德所在的年代,统一的德意志是日耳曼人的梦想,故而有“民族意识”的凸显和梦想;于21世纪初的中国人而言,“影响的焦虑”一点都不少,并一直延续为今天的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强烈主张和文化命题。穿越者和已经成为叙事技法的“穿越梗”,带着强烈的意志进入新世界,并在新世界披荆斩棘,建立自己的光荣和荣耀,科学技术和国家民族观念是建功立业的精神支撑。风丢子的《百年家书》重回抗战年代,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重启峥嵘时代以展国威雄风,这些既是对历史的重写,也是当代民族意识的彰显。

在上述关于写作主体和受众的异同当中,网络文学与《浮士德》的差异不仅在精英/大众的阶层意识,还在于宗教/世俗之区别。《浮士德》的体验之旅始终围绕着摩菲斯特那句充满嘲讽的“超俗而又入俗的情种”[1]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62页,第74—75页。言语,而上帝和信仰的声音也在不断回响。在他自己深入思考的“太初有言—太初有思—太初有力—太初有为”[2]歌 德:《浮士德》,钱 春绮译,上海 译文出 版社1989年版,第162页,第74—75页。的关系线里,从“言”、“思”到“力”,再到“为”,无疑是一个世人与上帝关系的挪移过程。在《浮士德》中,就连上帝都愿意与魔鬼亲切交谈,这意味着高高在上、面不染血色的《神曲》之前的上帝,经由14世纪贝阿特丽采的引领,到18世纪已带有浓重的人间色彩,或者说宗教的世俗化已然发生。但关于终极意义的探讨仍在继续。“浮士德难题”便是一场“崇高的感情”与“尘世纷扰”的战斗,浮士德要找到世俗之乐与精神导引之间的合适位置,就必然面对“彼岸”的质询。换句话说,“上帝”始终内在于浮士德的探索之旅。这是属于欧洲文明的精神内核。《浮士德》能够成为近代欧洲人的《圣经》,与世俗化宗教的主体意识正相关,所反映的恰是欧洲文学古希伯来/基督教这条隐线,不管“上帝”被摆在什么位置,始终或隐或显地存在于文字的缝隙之间。所以,浮士德的穿越才会从与上帝/魔鬼赌约开始,继而与葛雷卿的青春恋爱会以失败告终,最后的回归天堂更是近代宗教的形象化表述。与之相比,中国网络文学的穿越者却无论重生或者穿越,还是变鬼成神,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大凡只有一条主线:世人只说人间好!主体行为的基点落足在日常生活,世俗化的表述背后是群体意志,也是中国人历来重视现世生活的当代叙述。

五、现实情境与大众性:可通约的“浮士德精神”

穿越的主体,从青春开始,以求“新生”;穿越者的生存空间,所折射的是不同时空主体携带的现代/传统观念的博弈,主体意志在这样的空间中得以凸显;编织穿越梦想的写作者,带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群体记忆。这些特征,在浮士德的穿越和网络文学的穿越梗之间建立起联系和差别。而在文体意义上,将二者进行比较,可为我们展示出一部文体的变迁史和社会史。

在西方,小说与长诗是两种生长时代不同、与现实关系不同的文体。长诗历史显然悠久得多,从史诗时代,到悲剧的创生,诗,自然承担起记录和表达的形式功能。这种形式,与文字的发明、纸张的稀缺、文化资本的场域限制等,一起构成文学的小众世界。诗歌,尤其是长诗,很长时间属于精英文学的老大,其形式由此具有了意识形态功能和社会性质。歌德的长诗在他所在时代直到现在,一直保有这种小众标识。小说却不同,尤其是长篇小说。小说的繁盛和兴起基本都在18世纪。这么多的字,需要很多纸张,代价上去了,也就需要更多人来读。所以从一开始,长篇小说就牢牢与世俗世界捆在一起。市场、读者,是长篇小说的生命线,换句话说,世俗性、日常生活,就是这个文体抓住人心的关键。由此筑起了日后精英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网络文学也包括很多文体,有诗歌,有散文,有戏剧,但唯有小说能担起成为网络文学标识的重任。而网络文学小说群落中能称得上代表的无一不是长而又长的长篇。超长的篇幅,进一步拉近了小说与世俗人生的距离,每天的陪伴,不想结束的人生微妙心态,在一个文体上折射出来。从文体角度看,歌德对精神世界的探索,网络文学穿越者在一个个日常生活瞬间流连忘返,似乎就有章可循了。

而将《浮士德》与网络文学放在一起比较遇到的最大障碍也在于此。长篇叙事诗的文体很自然地将《浮士德》划归精英文学或者纯文学,而网络文学定位却由于互联网空间、写手与粉丝界限不明和流量化的市场体系,跟“精英”文学或“纯”文学基本没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从文体出发分析《浮士德》时代文化的混杂性和网络文学自下而来的群体诉求,在现实情境规约和大众性的意义上,“浮士德精神”就获得了跨时代的共识和基于民族认知的“主体意志”的隔空对话。

首先,《浮士德》虽为长诗,却以叙事和故事为主调,注重通过文字的延展、场面和动作的充分描写而使读者有代入感。《浮士德》写书斋生活的枯燥,写爱情的甜蜜与苦楚,写美的希冀与落寞,写投身政治的热情和艰难,最后落脚在围海造田的个人理想及其失败,显然在故事的容量、主体的参与度及其与世俗人生的关联和传奇性等多方面有了大的跨越。相应地,读者阅读就有了清晰的主线,循着萨特所说文本中的“路标”一路向前。这部作品在18世纪后期的德国,在长篇小说开始兴起的时代,其文体已经烙上了大众文化的印记。没有故事的网络文学基本和市场没有关系,而如何把故事讲得更好,如何更有吸引力和想象力,是“穿越”成为网络文学叙事一大手段的原因。

其次,叙事主体就是行动主体,主体命运成为连缀情节结构的动力机制和线索。清晰的主体性成为联系作者和读者的关键。网络文学的穿越者带着“现代灵魂”在“异界”谋生存。他们并不满足按照既有世界格局继续行进,他们的生存必须适应现存环境又能使其为我所用,怎么做到这一点,改变环境就成了必需,这是穿越者们努力要做到的,也是写手和读者共同的“爽点”——他们共同使故事朝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在适者生存的人生法则之下,是始终作为底色的追求意识,这使其意义不再沉溺于普泛的琐碎的日常,而是使日常变成“我的日常”,进而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很多架空历史的穿越文在这方面的表现都很突出,诸如《回到明朝当王爷》《新宋》《窃明》《谨言》都在此列。小说主人公利用穿越带来的披挂,力图改写历史,不苟活于世,关心时政的心思清晰显豁。如果说,浮士德的世俗探索始终有强有力的个人灵魂,那么,穿越者的世界,则力求在丰富的现实中既沉入现实又改变现实,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其生存法则,也是其宝贵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世俗、勇气、追求,在区隔不同时代穿越者的同时,也将他们连缀起来,表达出不同的人生境遇和现实。

再次,基于“现实”的现实书写、社会情境和主观感受,将作者和读者共置于统一的文化空间。对于书写《浮士德》的歌德来说,如何接着狂飙突进运动以民族文学的形式探求强大的德意志的统一,是最大的现实。浮士德重获青春,所要做的既在“单一主体”范围之内,同时也是“德意志群体”所面对的社会现实,政治腐败是彼时的德国和歌德共同的难题。在这种“改变”和“体验”动机之下,“有准备的出发”再一次将此时和彼时连接起来。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中将“记忆”分为模仿式记忆、对物品的记忆、通过社会交往传承的记忆以及文化记忆。文化记忆涵盖前三种记忆并将文化层面上的意义传承下来且不断提醒人们去回想和面对这些记忆[1]扬·阿斯曼:《“文化记忆”理论的形成与建构》,金寿福译,《光明日报》2016年3月26日。。浮士德精神世界里的神学、哲学、医学、法学四大学问,既是他质疑世界的原因,也是他穿越之行的知识倚靠和资本,换句话说,被他置于一旁的上帝,对知识的质疑和阐释,正是他能保持前行动力、不断反思的力量所在。倘无这些“准备”,浮士德就不是浮士德,他的“痛苦”也就无从谈起。最终“上天”“以清晰的基督教-教会人物和想象”给予他的“诗学意图以恰如其分的形式和稳定度”[2]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41—642页。,这本身就是浮士德同时代人依循的共同文化记忆。而如姚依依一般的穿越者们,栩栩如生的古代社会器具、诗书、礼仪、家族关系,中国的唐诗宋词、文化典籍、神话传说……则成了他们穿越生活的必备和外挂,帮助他们在异时空赤手空拳闯世界,处处鳌头独占。究其原因,还是中国的文化传统给了他们底气。这些标识着当代人借由文化传统所型构的文化记忆、文化想象,同时又因现代灵魂的存在而进行着不辍的改写和重建。

最后,世俗与大众化是实现主体意志和社会变革的起点。浮士德的困惑在于他皓首穷经都无法找到人生于世的意义。他想知道,什么是万物相连的“动力和种子”,“生动的自然”何在,对快乐的探索终将于何处驻足。他相信有一种力量可让他“觉得年轻神圣的幸福/重新热烈地流变神经和脉管”[1]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页,第17页。,于是有了将灵魂让渡给魔鬼的行为。而“统合”的关键恰恰就在于他的“行为”。他想以理性和意志去探索的“快乐”是魔鬼赋予的,是魔鬼给他打造了走上快乐之途的计划。摩菲斯特从世人的“理性”生活看到“悲惨”和“折磨”,认为这“比任何野兽还要显得粗野”[2]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页,第17页。。“寻欢和力行”是他给浮士德安排的主要行动路线,是背理性而行之,这正是困境中浮士德抓住的救命绳索。浮士德短暂的体验生涯始于欲望,而终于欲望,其间差别只在不同经历中的“相”之差异:性欲、爱欲、权力欲和征服自然的欲望。显然,摩菲斯特的存在不仅是“否定的力量”,他就是世俗,是一种不同于古典时代的快感政治。这好像在昭示,只有真正踏入人群,走进世俗,才能洞彻人生快乐的真谛。对于彼时代站在世纪之交的浮士德们,精神的追求须得在世俗的底子上才能飞升。这是一种发现,也是必须直面的现实。

这意味着,当重返精英/大众、诗/小说这样的区隔和划分时,在浮士德的穿越和网络文学穿越者之间奇妙地出现了统合的趋势。其奥秘在于穿越者与空间确立的行为关联。基于合理性的“善”,是彼时此刻的书写者和主体共同面对的最大现实诉求。列斐伏尔指出,人民与空间的关系是批判性的。人们分别地(一点一点地)把一个被设想为是中立的、与利益无关的、客观的(纯洁的)空间中的那些欲望、功能、地点、社会目的联系在一起,人们在它们的背后建立起了很多联系。这些过程与社会空间的分割有着明显的联系,……这些术语(活动、欲望、对象、地点)之间存在着一些局部性的联系,而关于这些联系的理论,则促成了一系列规划[3]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中国的传统、浮士德的知识库,各自所携带的身份暗示,看似都是“旧物”,却在穿越者的行为中焕发生机,这种对文化的记忆、改写和发展,建构出一种新现实中的文化传统。

六、结语

跨越时空品读两种文本和文类,也不啻于一场穿越,这场比较可帮助我们理解不同时代的写作,不同时代的文化,还有文学与社会的紧密关系。彼时的浮士德,需要找到个人立足于世的力量,其背后是德意志民族的强国诉求;此时的中国穿越者们,遍历世界,脱离失败和平庸者的境地,带着中国传统,走上由弱变强、改造自身和现实的逆袭舞台。此时与彼时,同为穿越,所需所求已是大相径庭,其间却有一条“人的历史”的红线在蜿蜒穿行。诚如爱德华·萨义德所言:“我们在阐述表现过去的方式,形成了我们对当前的理解与观点。”[4]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页。从这个角度,或许我们能够理解21世纪的读者缘何因为这些曾不为人所看好的网络文本而重新焕发了阅读的兴趣,进而使文学在网络时代依托新的媒介进行着“新文学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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