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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局方发挥》评议朱丹溪的疾病观❋

2022-03-15刘更生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2年10期
关键词:河间局方朱丹溪

陈 超,刘更生

(山东中医药大学,济南 250355)

《局方发挥》是元代医家朱丹溪的代表著作,具有重要地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至震亨《局方发挥》出,而医学始一变也。[1]”本书通过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以下简称《局方》),阐述了朱丹溪颇具特色、影响深远的疾病观。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局方发挥》:“以《和剂局方》不载病源,止于各方下条列证候,立法简便,而未能变通,因一一为之辩论。大旨专为辟温补、戒燥热而作。[1]50”故以往对本书的研究似偏重其对《局方》的发挥,批驳《局方》不重辨证论治、滥用温补燥热,而忽视其对疾病观的阐述。本文试据该书,从病因、病机、治病三方面评议朱丹溪的疾病观,以期明彰幽赜,昭示来学。

1 病因观

《局方发挥》强调情欲与饮食不节是疾病的主要病因,这一病因观创造性地将理学“以理节欲”思想与刘河间“五志化火”说、李东垣“内伤热中”说相结合,强调节制情欲与饮食之欲在疾病防治中的重要意义。

1.1 情欲不节化火

《局方发挥》列举了诸多以情欲不节为主要病因的疾病。如言风病:“因喜、怒、思、悲、恐,五志过极而卒中者,五志过热甚故也”[2];言痿证:“若嗜欲无节,则水失所养……而诸痿作矣”[2]35;言噎病:“噎当是神思间病,惟内观自养,可以治之”[2]39。

情欲不节化火,基于朱丹溪的“相火”说与“阳有余阴不足”说。“相火”说认为心主神明,寄藏君火,其他脏腑各寄相火,情欲不节则君火引致相火妄动,变生疾病。“阳有余阴不足”说认为人身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相火妄动易致有余之火热,劫伤不足之阴血,变生疾病。故《格致余论》曰:“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3]”又曰:“相火易起,五性厥阳之火相扇,则妄动矣。火起于妄,变化莫测,无时不有,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绝则死。[3]46”

1.2 饮食不节生热

恣食辛甘损伤脾胃,助生火热。如言时人贪服《局方》诸汤时指出:“奉养之家,闲佚际主者,以此为礼,宾朋以此取快,不思香辛升气,渐至于散,积温成热,渐至郁火,甘味恋膈,渐成中满,脾主中州,本经自病,传化失职,清浊不分,阳亢于上,阴微于下,谓之阴平可乎?谓之阳秘可乎?将求无病,适足生病;将求取乐,反成受苦。[2]44”辛香之品耗气化火;甘美之味助湿生热,终致脾失转输,火旺阴虚,变生疾病。

饮食清淡,保护脾胃,可以却疾。如言产后妇人若饮食清淡、忌食肥甘,虽不服药亦能却疾。“予每见产妇之无疾者,必教之以却去黑神散,与夫鸡子、伙盐、诸品肉食,且与白粥将理,间以些少鲞鱼,煮令淡食之。半月后方与少肉;若鸡子亦须豁开淡煮,大能养胃却疾”[2]45。

朱丹溪以情欲与饮食不节为主要病因,与其深受理学影响并强调“节欲”养生密切相关。他曾师事许谦修习理学,而许谦是理学大家朱熹的四传弟子。朱熹强调“以理节欲”,即以儒家道德节制人的过度欲望:“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4]”在朱丹溪看来,情欲与饮食是人的两大欲望。他援儒入医,强调情欲与饮食不节非但违背儒家道德,亦是致病的主要原因。故立“饮食色欲箴”为《格致余论》书序,言情欲不节则“士之耽兮,其家自废,既丧厥德,此身亦瘁”[3]1;言食欲不节,则“口能致病,亦败尔德,守口如瓶,服之无斁”[3]1。

朱丹溪以情欲与饮食不节化火生热,是对刘河间“五志化火”说与李东垣“内伤热中”说的发挥。“五志化火”说认为,五志过极易引发火热证。如《素问玄机原病式》云:“五脏之志者,喜、怒、悲、思、恐也,若志过度则劳,劳则伤本脏,凡五志所伤皆热也。[5]”“内伤热中”说认为,脾胃内伤亦引发火热证。如《脾胃论》云:“饮食劳倦,喜怒不节,始病热中。[6]”《内外伤辨惑论》亦云:“肾间受脾胃下流之湿气,闭塞其下,致阴火上冲。[7]”朱丹溪发挥刘、李两家之说,结合“以理节欲”思想,强调:情欲不节,辄五志过极化火;饮食不节致脾胃内伤生热。同时,基于此提出情欲与饮食不节是疾病的主要病因。

2 病机观

《局方发挥》强调火热是疾病的主要病机。对真热假寒证,当详审病机,治病求本。

2.1 病机多缘火热

《局方发挥》列举了诸多以火热为主要病机的疾病。如言风病:“风病多因热甚。俗云风者,言末而忘其本也”[2]35;言痿证:“诸痿皆起于肺热”[2]35;言泄痢:“泄痢一证,似乎属热者多,属寒者少”[2]43。

病机多缘火热,基于朱丹溪的“相火”说,强调内生火热。情欲易动,相火易亢,故火热病机无时不有。正如《局方发挥》云:“五脏各有火,五志激之,其火随起。若诸寒为病,必须身犯寒气,口得寒物,乃为病寒,非若诸火,病自内作。所以气之病寒者,十无一二。[2]37”刘河间多言外感火热,故以“运气”立论,强调自然界运气变化对病机的影响。如《素问玄机原病式》云:“一身之气,皆随四时五运六气兴衰,而无相反矣,适其脉候,可明知也。[5]106”而朱丹溪多言内生火热,故以“理学”立论,发挥刘河间“五志化火”说,强调人之情欲不节引致火热内生的病机。

病机多缘火热,亦基于朱丹溪的“阳有余阴不足”说。阳常有余,阴常不足,故多见有余之火热劫伤不足之阴血的病机。《局方发挥》云:“五行之中,惟火有二,肾虽有二,水居其一,阳常有余,阴常不足,故《经》曰:一水不胜二火,理之必然”[2]35,认为五行之中,唯火一分为二,有君相之别。水虽能制火,然一水难敌二火。刘河间多言实火,未及详论阳盛伤阴的虚火。朱丹溪发明“阳有余阴不足”说,强调“阳盛则阴病”的病机,所论火热多兼阴虚。《格致余论》云:“火起于妄,变化莫测,无时不有,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绝则死”[3]46,认为火热过胜劫伤阴血,致火热与阴虚并见,轻则为病,重则死亡。

2.2 详审真热假寒

《局方发挥》专论真热假寒证,强调详审病机,治病求本,其论证分四方面。

其一,朱丹溪认为,《内经》的“亢害承制”说与刘河间的“火极似水”论是真热假寒证的理论基础。《局方发挥》云:“《经》曰:亢则害,承乃制。又刘河间曰:火极似水。故见此证,当治以咸寒,佐以甘温。[2]42”“亢害承制”说出自《素问·六微旨大论篇》,提出自然界运气过亢则害物,相互承制则生物。刘河间进而论述人体运气过亢易见“胜己之化”的假象,即疾病本质与表象不一致。“火极似水”,即火热过甚而见寒象。此时,火热为本质,寒冷为假象,论治当以清热为根本。

其二,朱丹溪认为用大承气汤治疗恶寒战栗,是真热假寒证的论治依据。《局方发挥》云:“古人治战栗,有以大承气汤下之而愈者。恶寒战栗,明是热证。[2]42”部分恶寒战栗患者虽表现为寒象,但本质为火热。此时恶寒战栗为假象,故给予大承气汤清热泻下,迳治其本,寒战即愈。

其三,朱丹溪认为,《局方》见恶寒假象,迳用燥热之剂,是真热假寒证的误治实例。《局方发挥》云:“(《局方》)据外症之寒热,而遂用之,果无认假为真耶?果以是为非耶……何至类用乌附丹剂僭燥之药?抱薪救火,屠刽何异?[2]41-42”真热假寒,火热为本质,寒冷为假象。《局方》但见其标,忽弃其本,是认假作真;迳用燥热,以火济火,是误治实例。

最后,朱丹溪举治疗真热假寒证的验案三则[2]42,以案证论。三案所治皆病恶寒,其中两则病机为实热,朱丹溪据病位上下,或吐或下因势利导,实热得除,气机畅通,恶寒自愈。一则病机为虚热,朱丹溪给予四物汤补血,加黄芪、人参、白术、甘草补气,稍佐黄柏清热,阴平阳秘,恶寒亦除。

朱丹溪强调真热假寒,亦是对刘河间学术思想的发挥。刘河间立“亢害承制”说,提出人体五运之气过亢可表现出与本运之气不同的病理假象:“木极似金,金极似火,火极似水,水极似土,土极似木”[5]5。朱丹溪据此专门发挥“火极似水”说,强调真热假寒病机。

3 治病观

《局方发挥》强调治病当以明辨证候与疾病为前提,多以四物汤滋阴降火,慎用燥热药防助火伤正。

3.1 基于辨证辨病

《局方发挥》论治疾病强调辨证与辨病结合,在明辨证候与疾病的基础上确立治则与治法。《局方发挥》则从三方面强调辨证论治。

其一,明确提出论治疾病以明辨证候为前提,明辨证候以病人体质、地域环境、时令气候等因素为依据。其云:“病者一身血气有浅深,体段有上下,脏腑有内外,时月有久近,形志有若乐,资禀有厚薄,能毒有可否,标本有先后,年有老弱,治有五方,令有四时……合是数者,计较分毫,议方治疗,贵乎适中。[2]33”

其二,尊张仲景为辨证论治的楷模。如朱丹溪列举《金匮要略》论治气病的34首方剂,认为其“可表者汗之可,下者利之,滞者导之,郁者扬之,热者清之,寒者温之,偏寒偏热者,反佐而行之,挟湿者淡以渗之,挟虚者补而养之”[2]37,诸方皆在明辨证候的基础上确立治法。

其三,批驳《局方》不审病机、不辨证候,欲以一方通治诸病。其云:“今观《局方》,别无病源议论,止于各方条述证候,继以药石之分两,修制药饵之法度,而又勉其多服、常服、久服。殊不知一方通治诸病,似乎立法简便,广络原野,冀获一免,宁免许学士之诮乎?[2]33”

朱丹溪强调辨证论治,尊张仲景为楷模而批驳《局方》,实际上是对晋唐以降方书体例的不满。晋唐至两宋,方书充栋,只重记录方剂的组成与主治,不重分析疾病的病机与证候。时人据症检方,不审证候。朱丹溪认为这悖离了张仲景辨证论治传统。这一论点的提出,既与朱丹溪深谙理学、格物致知的个人修养相关,亦是金元医家学术争鸣、理论创新的时代风气使然。

《局方发挥》在强调辨证论治的同时,亦不忽视辨病论治。如辨风病与痿证,言外风多缘风寒,可给予温散,痿证皆由内热只宜补养。辨泄泻与痢疾,以有无里急后重为鉴别要点,泄泻可给予温中涩肠,痢疾不宜妄用温涩。

朱丹溪强调辨病论治,对一些疾病的认识起到了厘清源流、拨乱反正的作用。如明·皇甫中评价朱丹溪辨风病与痿证:“古方多以治风之药通治痿,何其谬也。至丹溪始辨之,以风痿二证另立篇目,源流不同,治法迥别,此开千古之弊也。[8]”

3.2 多予滋阴降火

《局方发挥》论治疾病多用滋阴降火法。但就滋阴与降火而言,朱丹溪更强调滋阴,欲以滋阴之法、成降火之功。

在临证实践中,朱丹溪强调滋阴之法。如论治痿证:“风火既炽,当滋肾水……大抵只宜补养”[2]34,主张滋阴以降火;论治内风,言“内伤之热,皆是虚证,无寒可散,无实可泻”[2]35,主张养阴以息风;论治亡阳,言“阳气暴绝,宜以滋补之剂保养而镇静之”[2]38,主张救阴以回阳。

从医案来看,朱丹溪滋阴重用四物汤方。笔者统计,《局方发挥》列举医案凡10则,其中6则用到滋养阴血的四物汤。如治噎病因于阴虚血燥者,给予四物汤养血润燥;治误服附子而热盛伤阴者,误服神仙聚宝丹而发痈者,给予四物汤滋阴降火。更有甚者,书中所列滞下医案凡三则,因俱属虚证,朱丹溪皆予四物汤加补养阴益气为治。

朱丹溪强调滋阴之法,重用四物汤方,故后世以朱丹溪开滋阴一派。然其滋阴率用补血之四物汤,似乎并不高明:方中川芎辛燥,当归辛温,大有助火之弊。故明·赵献可批评道:“阴字认不真,误以血为阴耳。[9]”

3.3 慎用燥热之药

《局方发挥》论治疾病慎用燥热之药,以防助火伤正。燥热药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暴悍有毒的矿石药,如钟乳石、砒石、硇砂;一类是散气伤阴的辛香药,如豆蔻、砂仁、丁香。如朱丹溪批评《局方》滥用矿石药攻下:“砒、丹、巴、硇,毒热类聚,剂成丸药,其气凶暴,其体重滞,积垢虽行,毒气未过。譬如强暴贪贼,手持兵刃,其可使之徘徊顾瞻于堂奥间乎?借使有愈病之功,其肠胃清淳之气,能免旁损暗伤之患乎?[2]43”

《局方发挥》并未否定使用温热药治疗寒证,但强调反佐寒凉药。朱丹溪发挥《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用热远热”说,批驳《局方》不明反佐,类聚热药,易致药物格拒,非唯不能愈病而且耗伤正气。

朱丹溪强调慎用燥热药,反佐寒凉法,目的在于针砭世人长久以来贪服燥热之弊病。因《局方》在当时影响尤大,“官府守之以为法,医门传之以为业,病者恃之以立命,世人习之以成俗”[2]33,遂成为朱丹溪批驳之标的。

4 结语

朱丹溪的疾病观以火热病机为中心。言病因,不节情欲饮食皆能化火生热;言病机,火热内生伤阴,寒热真假当辨;言治病,虽基于辨证辨病,然病机多缘火热内生,故治疗多欲以滋阴之法成降火之功,力匡贪服燥热时弊,强调反佐寒凉之法。其疾病观在“人当承平,酗酒纵欲,以竭其精,精竭则火炽,复以刚剂认为温补,故不旋踵血溢内热骨立而毙”[10]的历史背景下极具意义。其疾病观又对刘河间“火热”论发挥尤多,故以朱丹溪属河间学派有理有据。

朱丹溪的疾病观体现了其在金元医学大变革中集大成者的历史地位。综观《局方发挥》,奉《内经》为圭臬,尊张仲景作楷模,又援儒入医,结合理学思想,发挥刘河间、李东垣学说,立“相火”与“阳有余阴不足”二论,终以《局方》为批驳标的,力匡医界时弊。金元时期是中国医学史上最重要的变革时期,而朱丹溪则无愧是金元医学的集大成者。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儒之门户分于宋,医之门户分于金元。”“至震亨《局方发挥》出,而医学始一变也”[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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