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
2022-03-15兰春璐
兰春璐
怪事的出现是从周先生的猫开始的,猫叫声从背后很远的地方逃窜过来,经过他脚边,到远处去了,可他终究没看见猫的影子。周先生慌张地追上来问他爱丽丝的去向,他摇摇头。
猫被周先生像爱人一样疼着。有时候他觉得,和周太太比起来,猫更像周先生的妻子——周太太因此常发脾气,把花瓶、玻璃杯、课本,甚至周先生的睡衣一股脑儿地砸到门外。或许周先生该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暗暗地想,并没有对隐形的爱丽丝产生更多兴趣。
但接二连三的事让他不免起了疑心:莫名其妙湿了鞋,却找不到哪里有水坑;不知怎地踢翻了花盆,明明过道里空无一物;阿新来借单反,单反却突然蒸发不见,翌日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抽屉里。听起来不可思议,可事实确实如此。他后来告诉茉莉说:“怪事多了,人就容易相信直觉。直觉告诉我,我的滤镜出了故障。张律师起初不肯批假条,直到最后我闯进他办公室,告诉他这些怪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新生儿中心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和滤镜有关的地方。”
公交车到站时已经是正午,他尾随着从四面八方来的父母们和他们的小孩,混进了新生儿中心。强制疫苗接种室和滤镜接种室占据了整个一层,他起初被这样迁徙一般的场面震慑住了:父母们排起长龙,怀抱或睡或哭的新生儿鱼贯而入,在接种了强制疫苗后自动汇入新的长龙,在新生儿中心里制造出一条井然有序的流水线。这让他想起了贪吃蛇扭动身子的画面。在还没来得及拥有记忆的时候,他也是蛇身体的一小节。接种滤镜是和生老病死一样寻常的事。他穿过贪吃蛇的身体凑近接种室的玻璃窗——里面坐着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把隐形眼镜一样的薄片贴进新生儿的眼睛,又滴进几滴药水,如此完成了一副滤镜的接种。这对薄薄的透明片会帮小孩过滤掉一生中所有不该看到的东西,净化出一个无垢的世界。
注意到周遭异样的目光,他马上从窗前离开。这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过了八月他就29岁了,不可能再去接种一副新的滤镜。
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修理好了?”他回去以后,张律师问。
“没问题了。”他已经没有了仓皇逃出新生儿中心时的慌张。
咖啡在桌上已经凉透了,隔壁周太太的尖叫又响起来,他才一点点缓过神,渐渐清醒,身上的西装还没换下。屋子的窗户大开,窗帘在风里摇晃,扑簌簌地荡秋千。他盯着楼下已经亮起来的路灯看了一会儿,回身去找手机。
消息是发给他高中室友的,室友学了医,后来就在眼科工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如果滤镜坏掉了,该怎么办呢?”他很谨慎地打字。
“理论上是不会坏掉的。”
“可它确实坏了要怎么办?”
“要去专门的地方修理,也许要跑去首都。”
“不可以摘下来吗?最开始不也是被医生戴上的吗?”
“太难了,小孩一点一点长大,滤镜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服帖,人们慢慢会感受不到滤镜的存在,或者说很多时候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它会逐渐变成你眼睛的一部分,甚至变成你的眼睛——至少你会觉得那就是你的眼睛。啊,反过来说,是你离不开它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用上特殊手段,滤镜可以被摘除,可是摘除滤镜是不合法的。”
他谢过室友,放弃了十五分钟前脑袋里冒出的危险念头,跟自己开玩笑:偶尔几件东西消失,过几天又自己出现,也是挺有趣的事,至少不会过得那么无聊。
早上醒来,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也是常事。他把手搭在脸上,眯着眼从指缝里辨认天花板。他的思维最近总回到上学那会儿,睡上铺,一伸手就抓到了天花板。他可以靠天花板定位——黏着陈年泡泡糖的是高中宿舍,更干净一点的是大学宿舍,如果是暗色的天花板,那么就是现在周太太隔壁的这间屋子。十点钟过了一刻,他从来没起过这么晚。一趟新生儿中心的观光竟然让他如此疲惫。不过,也难得休息。他想。
他突然觉得滤镜坏掉也许是件好事,或者说因此被当成病人其实也不坏。同事们最近说话的语气都软了点,他好像也开始学会照顾自己,比如睡到十点一刻。他准备全身心地投入自我放松中去,于是哼着小曲冲了一杯咖啡,金属勺不断碰撞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抬眼看向电脑,突然发觉了异样。清脆的碰撞声停止了。他呆立着盯住电脑旁边的仙人球。
仙人球是前女友送的,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分了手,搬过来时没舍得扔,随手摆在电脑前养着,一养就是好几年。而现在,这颗仙人球在颤抖,也可能是在蓄力。他看着那些细小的刺自己挥舞起来,露出观赏烟火表演一样的神情。仙人球开始膨胀,肉茎很快把刺吞没,像鲸吞噬掉一大群鳞虾。粗糙厚实的肉茎继续变大,变大,直到表皮都被撑得光滑了,直到膨胀成一颗半透明的绿色球体。他看见那些刺依然在当中跳舞,只是开始慢慢融化,变成柔软的样子。他凑过去,看到它在颤抖。
“嘭”!这一声极其短促——就在他伸手触碰仙人球的瞬间,这颗奇异的球爆炸了,到处都是绿色的碎片,却又很快都消失不见。他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把陶盆移回窗台上。
中午他原本打算去最喜欢的西餐厅,但反复思考后还是点了外卖。滤镜坏了之后,似乎哪里都有危险。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出门,坐在面朝阳台的椅子上,就那么发呆。太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移到他脚边,又慢慢移走。他拿起手边一本年代久远的小说,却发现每隔几行就会有一些空白,看不到是什么字。于是他放弃了阅读。他想起自己五六歲时曾偷偷爬上一辆卡车的车厢,正玩得开心时卡车突然发动了,他害怕极了,怕被带到异国他乡,手足无措。
一直等到天色暗了,他终于下了决心。窗台上陶盆还在,但仙人球没有重新出现,陶盆里是干燥的土壤,干燥的土壤上空空如也。他靠近,把手伸出去,朝本来有仙人球的地方用力拍下。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流血而雀跃。
“看不见的东西更多了。”过了一天,他在电话里告诉室友,“同事送了一张卡片,上面没有字。”
“可能本来就没有字呢?”
“不会。”他来回翻看着那张从事务所带回来的粉色小卡片,“她的朋友起哄说‘茉莉写了一整个晚上’……这可太难为情了,但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太奇怪了。”
室友是谨慎的人,所以最终没有提出意见。粉红色卡片已经发皱,他发现自己想不起茉莉的脸了。然而比消失的字迹更糟糕的是,今天早上他看向茉莉的工位,却没有看见那个发梢卷卷的女孩。
“茉莉写了一整个晚上呢,最后才抄了最满意的上去。”早上的时候同事就这么朝他使眼色。
“茉莉呢?”他原本是想询问无字卡片的来头。
“不就在位置上吗?”同事疑惑。
茉莉是第一个。他后来总结道,像盲人小心翼翼地试探。茉莉,接着是玲玲,再接着是阿新。如果看不见就等同于不存在,事情倒简单些,然而看不见就只是看不见。他最后还是请了病假待在家里,这样对自己或者别人都会更加安全。
他终于没有办法工作了,卷宗里的条目开始大片大片地消失,被告的辩护材料只剩下星星点点几个字,材料上的照片则是灰蒙蒙的一片,像糟糕的呕吐物。他把工作拜托给了茉莉——幸好这个姑娘只是从他视线里消失,而没有从通讯录里消失。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些感谢的话,所以最后只说了“谢谢你的卡片”。“那么领带夹呢?”茉莉追问,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领带夹”,可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妥。
“我也很喜欢。”他说。
“你确实该这样做,一些反常的事情有时候能帮上大忙。”群里的F这么讲。症状持续三个星期以后,他加入了这个病友群一般的组织。“学着做点它不希望你干的事,比如说狠拍仙人掌。这是第一步。”
他相信F说的话,虽然这些言辞听起来实在荒唐。F说她第一次发现故障是在给患者取药的时候。那天她怎么都找不到处方上的药,那药应该是摆在第三排第二层的,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F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不然我也不会从医院离开。”
从那以后,他开始把每天的生活一五一十地交代给F:看到了什么,看不到了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有什么奇怪的事。汇报成了他深居简出生活里的一项重要内容。他时常仰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在暗色的天花板下面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天。隔壁依然会传来周先生与周太太的争吵,偶尔掺杂爱丽丝的叫声,他认真听了起来,发现二人总会重归于好。陶盆摆在窗台上,还是空荡荡的,手机里社交软件占用的内存却越来越大。茉莉每天会给他讲点有趣的事儿,偶尔也夹点抱怨,说文书难写,合同成山看得头晕脑涨,不过最后又都以“快点好起来”为结尾。他会把这些转述一点给F。
“快点结束就好了,比如摘掉滤镜什么的。”
F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F的再一次出现是在他病假满半个月的时候,当时他正坐在屋里啃着外卖,电视上放着女人悲戚的呜咽,听得人心慌。
“准备好了吗?先去洗手,一定要洗干净。”F的出现是没有铺垫的。
于是他去洗了手,在泡沫里反反复复揉搓了好几遍。
“抚摸你的眼球,要轻轻的。”
眨眼的冲动被他抑制下去。手指抚摸眼球,酸得他流出泪来,可他渐渐觉出一种异物感,觉出眼球上寄生虫一样的凸起。
“把它拿出来,丢了它,别告诉任何人。”
剥离的过程比他想象的更加轻松。他抬起头,如同新生儿一样打量起眼前的事物,突然觉得房间亮堂堂的,只是颜色灰暗了些。他心血来潮地决定要重新粉刷天花板,刷成淡蓝色,早上醒来就像睁眼看见晴天,眼睛连同身体都是畅快的。
“事情就是这样。”他像是讲了一个别人的故事,长舒一口气。
茉莉整理好揉成团的窗帘,在窗户前立住,欣赏这座城市难得的晴朗样子。隔着三个街区,她能看见律师事务所的广告牌,在早餐店和烟酒店之间的夹缝里,看起来总是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假期是难得的,不应当荒废。她愉快地想。
“总之都过去了。”他耸耸肩。
“聽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茉莉靠着他坐下,亲吻他的耳朵,卷曲的发梢正好落在他肩膀上:“简直不像和我们有关。”
他点点头,转动床头的陶盆,仙人球随着旋转起来:
“这可是纪念性的遗产。”
在滤镜时代,我们总是对一切事物怀着人为美化的执念。然而剥离滤镜以后,世界又将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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