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越地平线

2022-03-15田羽皓

中学生天地(A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直子迷宫外婆

田羽皓

陶云在转学前,送给我一本她自己绘制的地图册。她花了很长时间来精选手绘稿并扫描进电脑中修改,然后把它们编辑成文档,拿去打印店自费打印成册。我翻看她递到我手里的这本B5大小的图册,厚厚一本,很多是折叠图,最大的一张展开来能铺满整张写字台。陶云告诉我,她从初中到现在的全部得意之作,都收录在这本图册里。封面也是她自己画的,一个女孩子走在一条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轮火焰般的落日,落日上方用几个美术字写着这本圖册的名字:飞越地平线。这五个字像晚霞一般缭绕。当陶云对我说,这句话参与了她生命图纸的绘制,并且认真地对我重复这五个字时,我就知道,它们也将同样久久地缭绕于我的生命中。

我和陶云认识三年多,入学排座位时,她成了我的同桌。陶云皮肤很白,戴一副圆眼镜,马尾辫柔顺地搭在脖颈上。我总能看到她埋头在一个小素描本上画着什么,但一直不好意思去问。我和陶云从点头之交到熟悉起来的契机是一节自由活动课,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校内花园处自习。在那里,陶云告诉我她的素描本上记录着一些街区的写生和地图小样,她也第一次向我展示她最新完成的一幅地图,画的是她在家乡时居住的小区。

陶云把卷成筒状的地图平铺开来,足足有三张A4纸那么大,画得很精美。不同于市面上能买到的正规地图,她所绘制的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写实风格的插画,是飞鸟自天空俯瞰下来的视角。除了地图上应有的各种图例以外,还可以看到小小的楼房和树木在街道上映出的影子,甚至能在一些地方看到携手而行的情侣和踢球的孩童。她告诉我,在这张地图上,她被赋予了一种再次进入过往时光的能力,并让回忆在她的画笔下结晶成永恒之物,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制作琥珀。

那天放学我们结伴回家时,看到学校沐浴在日暮时分的玫瑰色光影里,彩霞从教学楼尖顶上如水般缓缓流下来,温柔得仿佛是要去浇灌什么。陶云站在我身旁,双手捧成碗状,那些光芒就在她手心里回旋着波浪的纹路。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捧起双手,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一定是花蕾,正把根须探进霞光中,吸饱了勇气去滋养我们开花的梦。分别的那一天,我去火车站送别陶云,她忽然又提起了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一个玫瑰色的傍晚。她还提起了我们为了飞越地平线,追太阳从城东一直到城西的那天,我俩手拉手站在城西的河边,看到夕阳在地平线那边打磨着自己,直到把自己磨成一小堆玫瑰色的粉末,风轻轻一吹就能升腾起来变成晚霞,却还是回望着地平线这头的我们,迟迟舍不得落下。

在一节地理课上,老师讲,假如把地球的演化过程设为二十四小时,那么人类在最后一秒钟才出现;而对于人类来讲,自身的演化史却是无比漫长的。这意味着时间并不是一个绝对的尺度,它能被无限地缩放,我们可以尝试着用时间去追溯宇宙的源头,也可以让它藏匿于每一个当下。时间在某些特定之时会被人们称作永恒,而永恒无所谓大小。

陶云把那堂地球演化课的内容认认真真地记在笔记本上。当时阳光如瀑,从巨大的树冠上倾泻而下,也有不少细瘦的光束顺着窗子淌进来,融在靠窗同学的校服和书本上。我的桌角处也有一泓浅浅的阳光泉,我把手指浸润在那片光中,没来由地觉得整间教室像花果山的水帘洞,只不过我们的洞窟是时间之窟,老师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带着古老空阔的回声以及旧时空带给人的特有的清凉感。电扇挟着从窗外挤进屋内的热风,在我的头顶以最大功率旋转着,仿佛是要以现代的灼热来抵抗从远古时代吹刮来的凉意。那时我已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地球的远古形态了,而是一心只想跳出光瀑。直觉告诉我,外面有另一个鲜活的世界在等我,属于我。

下课后我把课上所想的一股脑儿地告诉陶云,她听完后摊开了她的素描本,从中找出了一幅画给我看。那是一个迷宫的草图,一个小人站在迷宫中央。迷宫中路径曲折,有些地方是森林湖泊,有些是阡陌田野,还有些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细看过去,整张草图并非只有一个迷宫,而是以小人所站的位置为圆心,如波浪般向外衍生出无穷多的迷宫(陶云只画出两个迷宫,余下的用省略号代替,黑色的小点星星般散落在白色的素描纸上,竟然使这部分画面意外地像是一个颜色倒错的宇宙),前一个迷宫的出口便是后一个迷宫的入口。但在这层层叠叠的迷宫最外围,却出现了一个绝对的出口,或者说,那是一条绝对的地平线,生机勃勃地朝向一个未知之境。画的旁边写着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的一句话:“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

我看着陶云的画作,有些似懂非懂。陶云在我开口之前说:“我画这幅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小径分叉的花园》,我想到永恒的时间如何藏匿在迷宫里——这迷宫不只是那个象牙迷宫,不只是精美奇巧的庭院,也不只是那本可以无限回读的小说——这是生命的迷宫。给你讲一段我从前的经历吧。我父母早出晚归地工作,我从小被外婆带大,在家乡的十几年,都是和她做伴。在我漫长而安宁的童年中,处处都有她的身影。我习惯和她一起,无数次走在小镇的街上;习惯每天早上被她叫醒,然后打着哈欠不情不愿地穿衣上学;也习惯放学回家后,夏天有她切好的冰镇西瓜,冬天有热腾腾的烤红薯。

“然而一个隆冬——我记得那天从早到晚都飘着细小的雪片,整个小镇都被蒙在浓得化不开的灰色雾气之中。班主任在晚自习时忽然告诉我,家中有急事要我快回去。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收拾就忙着跑回家,屋子里没有烤红薯的香气,只亮着一盏冷白色的灯,照在桌子和地板上,就好像积着陈年的雪,冷得可怕,隐约听到里屋有啜泣声。我悄悄走进去,看见外婆很安详地躺在她平时总躺着的摇椅上。父母在外婆身边捂着嘴巴哭红了眼睛,见我探过头去后,母亲招呼我到她身边,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带着哭腔哑着嗓子说:‘小云,怎么办,外婆永远离开我们了……’那一刻我觉得母亲颤抖得像秋天树枝上枯黄的叶子,那样无助且脆弱。我流着泪去摇摇外婆的手(她的手像冰一样冷),希望她能像往常那样擦擦嘴角的口水醒来,迷迷糊糊地叹一声:‘唉,老喽,总也睡不醒似的……’我晃了很久,外婆都没有醒过来,我才忍住心碎接受这个事实,外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葬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梦里总是会见到外婆,她就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挑出品相最好的烤红薯留给我放学吃。可是在清醒时,我有时却会忘记外婆的样貌。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有罪恶感,我觉得自己误入了一个可怕的迷宫。然而在某天清晨的半梦半醒时,我似乎看到了外婆牵着幼时的我上学,走到学校门口,她松开我的手,说:‘小云,自己进去吧,外婆就送你送到这儿啦。’说罢她摆摆手示意我进校,看着小时候的我消失在人群里后,她才转身走回家。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朦胧地觉察到了什么,我确实进入了迷宫,但不是误入,我由第一层迷宫来到了第二层,是外婆送我来的,她也只能把我送到这里了。我再回头看时,能看到外婆蹒跚往回走的身影。我明白了,外婆留在了过去,而我已走出了我长长的童年。”

陶云顿了顿,把手指挪到迷宫上,从那个圆心一直抚到最外围的出口,接着说:“你说,如果让你挑一个你生命中永恒的时刻记录下来,你会让哪些时光片段结晶留存下来呢?外婆去世之后,我想要把一些永恒的时刻画下来。可我思来想去,永恒是一个太抽象的东西,如果刻意要握住它,它反而會僵死。最终我想出一个办法——画地图,就是你所见的这种与普通地图不太一样的画作。在我的地图里,我可以随时回到某段过往的时光中,让那些正在消散的细节无数次复活,我同时向它们许诺了被记住和被遗忘。就这样,我慢慢画下外婆带我认识的一墙一瓦、一街一巷。这些道路我在回忆中走过无数遍,或许某一天,我就会再次在街角遇到买完菜的外婆。逝者如斯,而我是跳回湍流里,做的是鱼群溯游的事。

“你看这个迷宫,我们从最内部逐渐走出来,带着上一个迷宫中的或甜蜜或痛苦的回忆,但这是我们必须携带的东西,我们要背着它们,一次次地飞越地平线。我们不能囿于回忆,而是要在背负这些回忆的同时,让心的步伐轻快起来。我有一位很喜欢的作家张定浩,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真正重要的东西就要明朗地传达出来,就像背负之物越重,脚步就该越轻盈一样。’我还无从知晓地平线那边究竟是什么,它就像一个似有似无但又确实存在的召唤:来呀,我并非尽头,越过我,然后去发现新的东西。”

那天放学时太阳仍然亮得很大方,陶云和我扫了两辆共享单车,准备从学校(我们学校在城东最热闹的街区)一直骑到城西的郊区去看护城河。风暖融融地从面前流过,经过我的面颊时还微微带着些水波的凌厉。我额前的碎发在此时也有了小水草的兴致,飘来荡去地追逐着夹杂在暖风之流里的假想鱼群。我和陶云一边笑着一边骑着,我记不得我们究竟翻过了几个长满茵茵绿草的缓坡,只记得某次从坡顶冲下来时,我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全新的风速——是的,风速,我从没有那样快,那样轻盈过,我简直就是一缕风了,还带着把来年的野草都吹绿的大决心。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地平线那边或许就是一片等我去唤醒绿意的原野。太阳的光慢慢瘦了下去,我的脸上不再有那种灼热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吞的凉爽。抬头望望,见太阳已经牵着几朵云在晕染。我知道我已经跳出了白天困住我的光瀑,而我的地平线就在前方。

我们来到护城河边时,太阳也刚刚完成它的一段旅程,正舒心地把染好的玫瑰色云霞在地平线上轻柔地散开,整条护城河的水都是浅浅淡淡的胭脂色,甚至有一些落在了我和陶云的身上。看到陶云的头发和面庞上都笼罩着薄纱似的霞光,我伸出手去,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也闪烁着同样迷人而鲜艳的色调。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呢喃:我们已经来到了地平线,所以像风一样飞起来吧,飞越地平线,把自己吹向未来。

很长时间以后,当陶云把地图册递到我手上时,我翻到我们所在的小城的地图,城西的护城河边站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子,身上落满暖红的云霞,带着花朵燃烧般的色彩。

在陶云转学后一年的某天,我忽然收到一个快件,取出一看,里面有一张手绘地图,是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小城,城西的地平线处,有一个女孩子牵着自己瘦瘦的影子看斜阳,空白处写着一段话:希望许久以后,你仍能在地图中的某个转角遇见我,然后我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地穿越整座小城,从城东来到城西,在飞越地平线的那一刻,刚好赶得上看落日。

当我们想重温一段时光,或是怀念一个人时,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什么?在《挪威的森林》中,渡边是这样回忆起直子的:先是想到那口他和直子散步时经过的井,然后想起直子的毛衣、声音、动作……在渡边的记忆中,直子是从这些细节里走出来的,鲜活而美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持续地回忆起童年,发现很多事情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都会先从我家门口的那条小道上开始。我在这条回忆中的小道上走着,一遍遍地重温那些让我觉得温馨的旧时光。后来又在扬之水的《诗经名物新证》的后记中读到“名物”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借助名物研究是要复原‘不复存在的语境’,风微仅足吹片花,雨细才能见水痕,一切都是细微的,但细微处原有它的深广。”我也希望在自己的写作中能够对过往有一份反思与重构,就像故事里陶云所画的地图一样,这是一个牵引的过程,有些类似渡边对直子的回忆方式。我们能够反复进入某个时间,通过周围的一些事物回忆起某个人或事,让这份回忆自由地生长或消亡,而不要那些强迫记忆下的僵化之物。这种回忆的自由给了我们朝新事物迈进的动力和勇气,让我们在看到地平线后,能勇敢地跑向它,飞越它。

3398500338219

猜你喜欢

直子迷宫外婆
声音的森林
外婆
Two-point model analysis of SOL plasma in EAST
外婆
外婆回来了
挪威的森林第06章 绿茵藏艳(38)
大迷宫
迷宫
晕轮效应下《挪威的森林》中直子形象
捕网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