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洋的诗

周祥洋

寄信

Ⅰ

我们遥远，短暂。在那个临近傍晚的秋天

我抬头时，就看见黄了一树的银杏叶

相类似的傍晚，如同此刻一般沉寂，一根线

横亘我们心头。我遗忘亲手钉下的线桩

在多年前牵线出走很远。路过梧桐

看见落叶就开始涌出哀伤。很多事无法重提

落叶的归根哲学，让掉落成为不返的、彻底的断线

那线桩越埋越深，枯叶越埋越浅

Ⅱ

我该寄信给你。写下居所旁高高的悬铃木

还有每一次缓慢的日落。所有你难以拥有的红霞

把天空烧至暗淡。这是我暮秋长信的短短开头

那些各种模样的鸟儿南飞，不久便抵达你的身旁

当我们真正走进各自的生活。亚热带的风与海岸

独立于我身体之外很远。你是否很久不曾见过落叶？

人们走进悬铃木落叶正建构的小路，建构着秋天

我拾起一片梧桐，抵作长信的内容

Ⅲ

那晚我读到，“我们的忧愁将会崩解，灵魂穿梭如风”

势必离你更近。秋天那条声势浩大的河流，流过窗前

我寻找着弥散的岛屿。一座干枯的山，是遗留的信号

将在信中反复提及。

Ⅳ

容米。寄给她。“人们叫她妹妹”

毕兹卡长信的结束。还有一碗咸油茶汤

毕方，我们奉养的青鹤。一只赤色的脚

踏在消失的岛屿，我们那条线轻轻系在上面

有关毕兹卡的鸟

Ⅰ

撞死一只幼年柳莺

在两侧开窗的长廊

永久结束了傍晚余下的时间。我始终记得

暗金流过羽尖，深沉绿与灰色交织的黯淡

凌乱的羽毛，僵硬的肉身所取代的生机

在穿窗的阳光中，弥漫迫近死亡的余味

开一扇窗透气，却又小心地关上。毕兹卡

与他的幼鸟，在长廊共处一个相同的下午

Ⅱ

窗外青松与破败的园林，阳光一日里

完整地进入两次。再远一点的山脊线条上

比黑色太阳低一点的塔阁，被拉扯

逆光中的哑巴们，缄默着。毕兹卡说

那些无尽诗意的地方，长存不灭

相比及短暂的、剩余的傍晚，此刻的漫长毫无意义

你们一样，在等待类似终极的意义

极力回避。你们也一样，走来过后便离开

Ⅲ

你深邃的意识被淹没，在他最后的手势上

又或者，停顿的目光，与稍纵即逝的夜晚

毕兹卡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念对自己的名字

有时想唤醒一株草，一只划破傍晚的雀

那些深深地刻进骨头的怜悯，都是他的生命

蔷薇

提起你，首先想到的是蔷薇。来不及描摹

便有消逝的味道弥漫舌根：一种空虚的甘甜

那些从未填补的空缺，关于水声，和太阳的

在某个类似的时间涌现。晨初太阳裹住桌案

灰和白的云堆在天空，傍晚的雨停留一刻后推远

这让我遥想起生活中尚缺的，和掩埋住的事物

譬如，并非所有带刺的花茎都让人生厌。

归途错过的一旁的蔷薇。还有列车窗外静置的湖水

那充满镜像哲学的湖泊，遥远地将我们收容

有一段时间，我清晰地将你遗忘。我又清晰地

隔着窗，取湖水时将你想起。那些从未填补的空缺

让我遥想起太多非我的事物。而仅存的渴望

是用窗外甘甜的湖水，浇灌岸旁七月的蔷薇。

鲈鱼与记忆

一街秋桂，在八月末的雨中消解

远处，层层相递的桂香稀薄起来

午时路过街道，落下的、正落下的

和仍在枝丛中的桂，变换着。寂静此时

蓄力着从深褐色、淡黄色的水中桂花散发

对于季节，我已漠然。不确切地知道

秋天，是否完整地到来，甚至模糊了时间

变换的季节，脑海中的模样;旧手机里的

旧相片，和小镇的布局

逐渐模糊。而记忆，仿佛鲈鱼滑腻的躯体

又如同在不可逆的河流中，艰难而茫然地回溯

这不停歇的人间，我们好似满街散落的秋桂

一季接过一季，存在、消逝，有时如鲈鱼回溯

有时在河流中，我们早已不知去向。

雨游竹海

冒雨进竹海。出于效仿

我套上雨衣，隔着一层历史

与雨水接触。

相比截然不同的峡江

峡山小路显得宛转

雨从峭壁间来时谷涧泛起白雾

我知道，那些先后击打我身体的水珠

比我苍老。和那些高处落下的瀑布

都有着自己古老的口语

想起峡江寻雨，相仿的雨衣

和灰色的天空。

那些雨一直没有停，包括在记忆中的

雨水下落很多年，没有竭尽

却在人间汲取了太多

木舟划过的江面

草鞋踏过的岩壁。透过一粒雨

我看见的，和多年后看见我的人

套上雨衣的模样如出一辙

古城寨

傍晚，小镇的雨水收敛。天空显得辽远

风一阵寒过一阵。接天的、大量的浓霧

盖住古城寨的山头。让我难辨认雾和云的区别

风起时，它们轻盈地滑过山谷，如同水流

一股清泉雾，延绵。我无数次对望的山寨

至今仍未睹她的全貌。立秋后的萧杀，在灰色

与铁青色深沉的、搁置的寂静中迸发。天渐暗了

我仍依稀辨别出黑夜与古城寨的分界，一片浓雾

隐隐遮住了，我曾俯瞰山脚的一头。

我们谈起生活

当我们漫步临近傍晚汉江的码头

我走在微倾的坡道举着相机

尝试捕捉你忽明忽暗的背影

被遮蔽的金黄，遥远地涂黑你身体一侧

沿江散步的人们闪过留下昏暗的身影

而后不知所终。如同消失的江面尽头

广袤的喧闹里，被遗忘的树丛和道路

悄无声息地隐去。你紧盯着江面

那短暂金光铸成的天路，泛着波纹

我向你说起最喜爱的事物，譬如

眼前所见的温柔的荒凉，江风拂动时

微不足道的水面皱褶。这些破败构成我

寂静生命重要的一部分。而后

我们走上枯草的斜坡，坐在冰凉的石椅

甚至爬上护栏，趴在防护网上挂住手臂

长久地保持安静。金色、橘色、暗红

当我们沿着来路回返，我谈起它的渐变色

橘红的云条挂在一旁冷却，码头稀疏的人迹

被街灯取代。迟迟未动的情侣坐在长椅上

路旁白玉兰让我又说起童年。我们谈起生活

谈起与他们，彼此路过彼此。

3702500589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