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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续古诗》中的自我兴寄

2022-03-14谢思帆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游子白居易组诗

谢思帆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白居易讽谕诗的创作,一直被赋予“为时”“为事”的严肃使命,诗人的自我生命体验与个人气韵在述论时事的过程中被印象化、简单化,因这并不大与醒世济民的讽谕意图相关,也不适合挤占诗歌本身有限的篇幅。讽谕诗中的政论体与兴寄体几乎都将目光集中到外部的社会现实①,在此前提下,从继承《古诗十九首》②诗歌创作传统出发,最后却自觉或不自觉地集中表现出诗人内心自我的《续古诗》十首③就显得尤为特别,这一长篇组诗对诗人自身遭遇——而不是别的人事物情——的丰富抒写,大大超过了拟古习作的表面意涵,并显露出与其他讽谕诗不同的特质。

一、拟古对象的因承

《续古诗》是拟诗之作,这里的“续”与鲍照《绍古辞》之“绍”字用法相同,都表示接续、继续的意思,指的是对汉魏以来传统五言古诗的接续与沿承,虽称谓略异,但同属拟古一类。既是拟诗,自然少不了对原作不同程度的仿拟,因而,首先需要厘清的便是《续古诗》模拟的对象问题。

(一)从组诗整体来看,《古诗十九首》是《续古诗》最主要的学习蓝本

作为“五言之冠冕”的《古诗十九首》以其主题的广博与艺术的杰出,成为许多拟古诗作的仿效对象,有些诗人的“拟古”创作甚至可以等同于“拟《古诗十九首》”的创作。如陆机的十二首拟古诗,除《拟兰若生春阳》外,其余均为拟《古诗十九首》之作;又如李白、韦应物的拟古诗等。[3]由这一组诗延续的拟诗创作是如此的经久不衰,以至于《古诗十九首》从浩瀚的经典诗篇中专门独立出来,成为可供学习模拟的极具代表性的一类古诗母本。历代诗人对《古诗十九首》的创造性接受,分化出了两种主要的拟作方式:一是以陆机拟古诗为代表的同篇对拟,这一类拟作基本比照原作进行一对一的拟写,多于题目中即直接指明具体仿照的是某一首,其主题内容与语言结构几乎达到了字摹句拟的程度④;二是以李白拟古诗为代表的借意生发,这一类拟作使用若干关联的辞句暗示本源,抓取原有事意加以生发,更为注重诗歌意境的新设。白居易的《续古诗》在模拟《古诗十九首》的过程中,全面吸收了以上两种拟作方式,且在借鉴汲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逐步发展变化。

《续古诗》其一最为形类原作,章句构思比照《行行重行行》,呈现出与原作高度的相似性,将其置于组诗之首当非无意。为便直观比较两首诗的题意结构,分别上下列原作(A)与拟作(B)诗句如下:

A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B 戚戚复戚戚,送君远行役。行役非中原,海外黄沙碛。(甲)

A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B 伶俜独居妾,迢递长征客。君望功名归,妾忧生死隔。(乙)

A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B 谁家无夫妇,何人不离拆?所恨薄命身,嫁迟别日迫。(丙)

A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B 妾身有存殁,妾心无改易。生作闺中妇,死作山头石。(丁)

同叙游子思妇事,拟作的篇章组织基本追步原作:甲段近乎仿写,只将笼统的一般别离更替作较为明确特定的“行役”背景,由此变换地点(“非中原”与“万余里”),无限拉长了空间距离;乙段将主人公点出,加以人物心理的具体化,旨意不脱远隔之思;丙段稍作转变,掩去有关游子不归的猜测,使得原本复杂的情感抒写集中到别离一点;丁段针对思妇形象的塑造,以不同心态的对比(“无改易”与“勿复道”)实现了人物形象的升华。要之,“戚戚复戚戚”对照《行行重行行》进行的模仿,大体没有突破原作的结构框架,即便是情旨上的部分翻新,也依然遵循原有的章法构思。

《续古诗》其二并不局限于对拟某一首原作,而是在《古诗十九首》构成的整体语义场中灵活取采、有机组合。例如“茫茫绿野中”句,本自《回车驾言迈》之“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意;“驱马上丘垅”句,脱自《驱车上东门》首句;诗歌后半部分的兴叹,也承自《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中的“古墓”事象。这种糅合浓缩多首原作语句于一体的尝试,更像是拟作方式由“同篇对拟”向“借意生发”的演变过渡,它打破了“同篇”的局限,但离“生发”还有一定距离。其他几首拟诗中,基于原作之习句与事象的内容占比也在不断降低:有的拈出单句,如其四之“涧松摧为薪”(仿《去者日以疏》之“松柏摧为薪”句),其七之“盈盈一尺水”(仿《迢迢牵牛星》之“盈盈一水间”句),其八之“同心久离居”(仿《涉江采芙蓉》之“同心而离居”句),其九之“揽衣出门行”(仿《明月何皎皎》之“揽衣起徘徊”句)等;有的摄取某一要素,如其六叙宾宴事取自《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之题材,其七借用《庭中有奇树》发端起兴的手法,其十化用《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意象等。就章句结构的形似程度而言,拟作对于原作的依赖显然在不断减少,这说明诗人对《古诗十九首》的主观接受发生着历时性的动态变化。

除《古诗十九首》母本以外,《续古诗》还借鉴了一些前人的优秀拟作。例如其一首句“戚戚复戚戚,送君远行役”化用陆机《拟行行重行行诗》之“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1]685-686,尾句“生当闺中妇,死作山头石”化用李白《拟古十二首》其十二“望夫登高山,化石竟不返”[4]之意等,亦侧面展露出《古诗十九首》拟诗创作的历史脉络。究其根源,《续古诗》对前人拟《古诗十九首》之作的借鉴,也属于《古诗十九首》诗作系统的模拟衍生。

(二)从部分拟诗看,魏晋诸贤的诗作是《续古诗》学习的另一源流

尽管组诗模拟《古诗十九首》的成分很重,但有些诗篇混合着不同的拟习对象,另一些题材意旨近乎新造的作品也并非全无渊源。这部分内容表明,《续古诗》并非是对《古诗十九首》专门的模仿,还对其他诗歌有所影射。⑤

首先是在学习《古诗十九首》的同时,混合借鉴了其他诗歌的部分。例如《续古诗》其四有关“松”与“苗”的吟咏兴寄,虽亦包含很小一部分《古诗十九首》的用句,但诗歌意旨主要发源于左思《咏史诗》其二;《续古诗》其六对于“攀援王侯”话题的不同表现(相比《咏史诗》其五),及“东阁有旨酒,中堂有管弦”与“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咏史诗》其四)对于宴会场面的同构书写,都表明左思的《咏史诗》[1]733是《续古诗》的模拟对象之一。又如《续古诗》其二之“春尽孤客情”,与鲍照《拟古诗八首》其八之“孤客易伤情”[1]1296句意关联;《续古诗》其七之“容光未销歇”,与鲍照《行药至城东桥诗》之“容华坐销歇”[1]1301语词相类,说明鲍照的诗作也在《续古诗》的参照范围内。

其次是独立于《古诗十九首》影响之外的两首拟诗。《续古诗》其三咏贫隐之士,受到曹丕《善哉行》其一[1]293的启发,起笔“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岁晏薇亦尽,饥来何所为”脱自“上山采薇,薄暮苦饥”句意,末句“以慰常苦饥”又与《古艳歌》“肠中常苦饥”⑥暗合;《续古诗》其五述媒嫁不谐,翻新了曹植《美女篇》[1]431-432的构思,着眼人物“气如含露兰”(仿“长啸气若兰”)的气质特点,面对同样“无媒不得选”(仿“媒氏何所营”)的困境,在抒发个人怨叹之外,更进一步对比揭露出宠辱异位的现实矛盾。可见,《续古诗》对曹氏兄弟诗作的习得十分灵活且注重变换生新,这也是组诗在模拟方式上呈现出的共同特点。此外,这两首诗还透露了一点,即从体裁上论,乐府诗也一定程度影响着《续古诗》的创作,《续古诗》其十中青葵待日之状景与乐府古辞《长歌行》之“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1]262笔出同貌,亦可作一例证。

考察以上《续古诗》的拟古因承可以发现,拟诗整体以《古诗十九首》为主要仿习对象,同时参照了曹氏兄弟、左思、鲍照等诗人的创作,并汲取了乐府的养分,可谓转益多师。白居易在继承古诗兴寄传统的同时表现出富有创造的艺术个性,其创作视野发生着某种变化,对古诗风貌气韵的摹画不再成为拟古的重心,甚至不再属于拟诗绝对必要的成分,如何在古诗所代表的典范意义中生成全新的、个性化的诗思,才是诗人关心的重点。

二、主题结构的新变

尽管《续古诗》在拟古对象上具有兼收并蓄的特点,但无论从题材内容还是辞句风格来看,《古诗十九首》对《续古诗》的影响都是最为深广的,其他古诗的辐射效应远远比不上前者。因此,以《古诗十九首》为主要参照,对比考察《续古诗》的创作差异,是较为合适的路径。

(一)以“感遇”为核心的主题

白居易的《续古诗》组诗开笔仍从典型的游子思妇离别之事写起,然而诗人独特的个人体验则促使诗歌的表情达意更加自我化。诸诗言及诸事,看似内容驳杂,实则都围绕着“感遇”这一主题内核循序展开。组诗各首之言事言情,见表1:

表1 《续古诗》言事及言情

如表1 所示,故事发生的初始设定在经典的送别远行场景:游子怀抱“望功名归”的信念出发,思妇痴情而忠贞的目光随之投向远方(其一);远行的游子掩泪阔别故乡后,一路所见及至“古墓”,引起营营何求的思考(其二);选择不为世役的隐居生活,固然是汲汲营营以外的另一种出路,但“常苦饥”的生存状态也不免令人“清且悲”(其三);与自身遭遇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无能无德者践位的荒谬现实,“涧松”和“山苗”(其四)、闺秀和“倡女”(其五)的境遇颠倒,令品性高洁却身处幽独者愤懑不平。

接着,故事的后半部分随着远方行来的“士”而开启:“入关”的士人面临着“业成无知己”的窘迫,华素相隔、独异难融,功名没有带来理想中的欢欣,反倒使内心充满了忐忑(其六);仕宦艰难如同“幽闲女”侍奉“豪家”,“谗言”与“奇邪”甚嚣尘上,原本为人珍爱的“掌上玉”瞬间便化作“眼中砂”(其七);“同心”之人却被迫落得“离居”的结果,音信不见闻,友朋不当席,唯余郁郁不乐的自己(其八);欲“出游”以排遣郁闷,寄情未成反而触景生情,“独处”的孤寂愈加深重(其九);“浮云”蔽日,东风无力,面对周遭晦黯的处境,向阳的“青葵”将何去何从,无尽的迷惘与慨叹留在心中(其十)。

每一首诗从不同阶段、各个方面环抱“感遇”的主题进行阐发,就所遇而言,表现为求仕道路上的各种人生困境;就所感而言,饱含着对自我命运深沉的感喟。

(二)完整连贯的叙事结构

对于《古诗十九首》的拟习,隐含着一个强调原作整体性的前提,即诗人是将流播至今的《古诗十九首》视作统一、聚合的一种艺术范式进行模拟。而实质上,《古诗十九首》不同于一般个体创作的组诗,这些非一时一地一人创作而成的诗歌经过人为编选后方才固定成型。⑦换言之,站在这些经典化古诗背后的是一批无名的诗人群体,引起后世广泛共鸣的并非他们的私人话语,而是最一般、最广泛的普世情感,所谓“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及“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5]一类,正是如此。由于主题范畴的宽广,《古诗十九首》具体到每一首古诗,其反映的价值观念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化,而在这种复杂的创作实践中,表面以“整体”形态出现的《古诗十九首》,实际上也不可能构成整饬连贯的组织结构。

而《续古诗》的创作则大相径庭。从“未遇”到“不遇”,如果说游子离乡象征着其不被赏识阶段的寂寞求索,那么士子入关后的历程则代表其仕宦生涯的几番动荡与波折。各诗分则独立成章,合则宛若一篇,诗与诗之间存在着事意上前后勾连、情感上渐次深入的双重联系,使得组诗在完整连贯的叙事脉络中表达出集中统一的咏旨。根据事件发展的逐步推进来构造组诗使之连成一气,《续古诗》所呈现的这种组织构思,可以在杜甫“章法一线,气脉相属,有经纬严密的穿插布置和前后照应”[6]的连章律诗中找到源头。而白居易的独特创造在于,他将贯注完密的连章结构创新性地运用在拟古诗中,令组诗的整体艺术效果得到突显。这一系列的精心组织不仅来自诗人对《古诗十九首》的创新性接受,同时也是由《续古诗》自身的主题范畴所决定。

任何艺术形式的选择与使用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主题,《续古诗》截然不同的结构特点,在与白居易其他更负盛名的讽谕组诗⑧的比较中显得更为突出。譬如《秦中吟》《新乐府》等旨在论述时事,一方面其本事的发生天然带有随机性,另一方面诗作需要多维度地表现各种时政弊端,以尽可能充分发挥其劝上规下、戒恶扬善的社会治理功能,故而不必特求组诗内部逻辑的承前启后、情理贯通。由此反观《续古诗》的叙述,尽管部分内容亦侧面反映出某些时局境况(如其六之“王侯”、其七之“群妾”的描写),但其主体并不以抨击时政为务,而是聚焦于主人公自身的命运沉浮,因此,沿照个人活动轨迹进行顺次编排的组诗结构,总体表现出事理情感的渐次发展与纵向深入也就顺理成章了。

接下来需要继续追问的是,在扩大单位容量以丰富表现物象与情感以外,《续古诗》蕴含着诗人哪些区别于其他组诗的创作意图?换句话说,在这类强烈映射现实处境的讽谕诗作中,《续古诗》承担了怎样独特的表达功能?

三、精神自我的抒写

《续古诗》主题结构的新变,回答了白居易在面对《古诗十九首》表现出来的汉末文人的群体性思考时,怎样进行艺术处理与再创造的问题。在模拟经典的过程中,种种腾挪融汇、作意翻新的尝试,其目的都是为了摆脱原作的束缚,融铸诗人自己的思想意志于其中。诗人的精神人格,借由其创设的理想主人公的心灵历程一一展现。

(一)道德化的人物形象

如果说《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与思妇是一组包含众生百态的人物群像,那么《续古诗》中的男女角色则共同带有符合诗人个人标准的、较为统一的道德属性。

从男主人公视角看,以“士”取代“游子”的个人身份认同是人物形象变化的关键。在漫道求索的进程中,可以看到如《古诗十九首》中视“荣名”为宝(《回车驾言迈》)、不甘“守穷贱”(《今日良宴会》)、寻欢作乐以逃避现实(《驱车上东门》)的芸芸众生,他们穷困落魄、不为人知,以“游子”之身漂泊浪荡,遍尝人世辛酸。《续古诗》的主人公在飘摇远行之始,曾面临与前人同样的迷茫,但诗人紧接着便展示了一条放弃功名、清贫独隐的道路,这是与争名夺利、及时行乐完全不同的道路。“苦节”之“士”(其四)的出现,不仅正面揭示了不公的客观环境,也隐含着诗人对“游子”们委婉的批判——身处潦倒不应该成为放纵自身的借口,始终保持节制与操守才符合“士”的品格。此外,“士”也是文化与政治身份的标识。就仕途经历而言,相较久不得志的一众“游子”,“读书三十年”(其六)初获功名的士子,表面取得了全新的社会地位与阶级认同,然而接踵而至的复杂矛盾使其陷入又一重人生困境,依然没有改变其“不得志”的生命底色。

从女主人公视角看,对闺怨之情的超越是《续古诗》中女性形象的突出华彩。其一、其五、其七三首诗歌,均作女子口吻以道心志,不同程度地表现了人物品性的高洁。而在人物关系上,无论是作为比照对象的“倡女”(其五),还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群妾”(其七),通过女性群体内部之紧张关系的刻画,不难窥见诗人在男女之思背后所寄寓的君臣之义。为剖陈心迹,思妇们心怀猜疑、不甘寂寞、沉湎欢爱的一面悄然隐去,其高尚的道德、端方的品行则被反复强调。在这里,诗歌主人公绝不会发出类似“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的慨叹,而只会献出纯洁无瑕、忠贞不移的心灵。

从游子到思妇,经过诗人主观改造的诗歌主人公焕发出与传统形象不同的人格魅力。他们并非不具任何人性弱点的完美人物,那些渴求功名的物质愿望、面对不公的激慨与不平、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哀怨,都是人们在面临豪贵贫贱的鸿沟、人心翻覆的渊壑时,自然产生的情感本能。而当各种尖锐的现实矛盾激烈迸发,遭遇贫寒、孤独、冷落等种种不幸的人,其原本的精神世界遭受冲击与震荡之后,他们的坚守方显露出真我本色。

(二)理想化的人格追求

白居易赋予了笔下人物面对困厄百折不挠的核心灵魂,因为那个步履维艰却依旧不肯向世俗妥协的诗歌主人公,处处投射着诗人真实的自我:“可怜苦节士”(其四),好似年少间“苦节读书”[7]324的自己;“业成无知己”(其六),就像入仕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7]325的自己;“恩薄谗言多”(其七),仿佛受人诬谤、因言获罪的自己;“五年不见面,三年不得书”(其八),如同与友分隔、远离故土的自己⑨……与其他讽谕诗相比,在《续古诗》中,诗人的自我不再是被动、间接反映的对象,恰恰相反成为了表达言说的主体——面对险恶的外部环境,诗人的徘徊与迷茫、挣扎与斗争,以及坚贞自守的情操,都寓托于游子思妇的形象之中。

《续古诗》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处世态度与人格特质,不仅是白居易精心塑造的理想自我,也是古往今来无数坚持自我之“士”的缩影。“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7]326这一系列面向自我的感遇咏怀之作,之所以被纳入“讽谕诗”的范畴,就在于诗人意识到:所有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拥有相同愤慨、哀伤、痛苦的宿命。但就如以身载道的诗歌主人公一样,现实遭遇的种种坎坷与挫败,丝毫无损其精神的伟岸——这既是对诗人自身的勉励,同时也蕴藏着对以“士”自任的同道者的鼓舞。“闺房犹复尔,邦国当如何”(其七),诗人着眼的从来不是古诗中游子思妇的缠绵情爱,也不止于自身的荣辱悲欢,他关怀的是从个人际遇投射出的整个国家命运的走向。诗人意图借由诗歌传递其个人理念中的自我实现,他深信,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紧密相连,秉持崇高的道德品质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应是如他一般有志者的自觉使命与担当。

《续古诗》其十,在最末留下“阳光委云上,倾心欲何依”的人生命题,看似没有给出如何抵抗邪恶势力的结论,但以“青青葵”自况的细节已经表明诗人无声的决心。“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5],诗人汰删去小人物身上醉生梦死、敏感软弱的性情,以诗歌主人公面对理想的精诚专一、矢志不渝,超越了个体命运的悲叹,为自己找寻到更加纯粹的精神凭依。与其他“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2]267的讽谕诗歌相比,《续古诗》的讽谕本质全在“戒己”,这是其独特的思想光华所在。

四、结语

拟古诗创作的核心关键在于“如何沟通过去与现在,他人与自我”[8],不断被经典化的古诗所代表的普世性感情,与诗人在拟古诗中植入的个人生命体验,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续古诗》的成功。《古诗十九首》与曹氏兄弟、左思、鲍照等前代诗人之作共同构建而成的“古诗”蓝本,蕴藏着诗人对那些娱情声色的六朝拟古诗的否定——在绮艳与慷慨之间趋向了慷慨。也就是说,白居易欲承继续写的“古诗”,并非是时间观念上的传统古人之诗,而是经过有意识择取改造后的价值观念上的古意之诗。诗人致力于托古咏怀,有别于其他讽谕篇什的政治理想传达,《续古诗》中的自我兴寄,承载着诗人崇高的道德理想。较之《秦中吟》《新乐府》等组诗针砭时弊、锋芒毕露的政论批评,《续古诗》侧重表达诗人内在的自我兴寄,即使难免感时伤己之意,亦婉曲寓托、含而不露,承继了古诗“婉转附物,怊怅切情”[9]的抒情传统。

从《古诗十九首》的接受史来看,历代诗人们对原作的模拟风习在魏晋六朝达到顶峰,而在律诗盛行的唐朝则趋向衰落,甚至只有韦应物被认为是“唐代唯一大量创作《古诗十九首》拟作的诗人”[10],而白居易的《续古诗》十首则向人们展示了相关拟作研究中失落的一隅。

注释:

①有关政论体与兴寄体的诗歌体式划分,详见谢思炜《白居易讽谕诗的诗体与言说方式》,《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3 期第43-47 页。

②本文所引《古诗十九首》,均出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逯钦立辑校,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329-334 页),后不赘述。

③本文所引《续古诗》均出自《白居易诗集校注》(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141-153 页),后不赘述。

④除陆机所作拟古诗以外,谢惠连的《拟客从远方来》、鲍照的《拟青青陵上柏诗》、沈约的《拟青青河畔草》、萧衍的《拟青青河畔草》等也属于同篇对拟,这似乎成为《古诗十九首》接受早期诗人们普遍采取的一种拟作形式。

⑤谢思炜所作《续古诗》有关注释,对这一部分的讨论有所启发,参见《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41-153 页。

⑥《古艳歌》此句,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转引,原出自《文选》二十七《善哉行》李善注引,旁无见,则白居易所拟习的古诗读本有可能即是李善注《文选》。

⑦有关《古诗十九首》的具体产生年代及作者问题,本文采用比较通行的观点,认为其由东汉末年下层士人所作,另有主张诗歌应为苏武、李陵、枚乘、曹植等不同诗人所作的其他见解,详见欧明俊《<古诗十九首>百年研究之总检讨》,《社会科学研究》2009 年第4 期第18-24 页。

⑧白居易闲适、感伤及杂律等类别诗歌,与讽谕诗题旨迥然有别,其中的组诗创作情况,不包括在此处的讨论范围之内。⑨根据诗意推测,《续古诗》应是写于诗人被贬出京以后,因尚无确切考证,具体写作时间仍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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