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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近代史学:从文本结构的视角看兰克的史料批判法*

2022-03-14

江海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兰克史料文本

杨 璇

引 言

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被称为“近代历史学之父”,(1)虽然称兰克为“近代历史学之父”不是一种全新的话语体系,但兰克在历史学科形成的过程中确实有值得肯定的贡献。而且,在这套话语体系下,国内对兰克史料批判法的讨论仍有深入的空间,所以拙文在沿用这套话语体系的同时兼及兰克史学中的非科学性。此说指向兰克对近代历史学科的建立所做的贡献。但在19世纪的德意志,近代历史学科的形成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要清楚知晓兰克史学在这一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必须落实对具体的史学方法、历史观的理解。鉴于兰克“近代历史学之父”的头衔(2)[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81—82页。主要归功于他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GeschichtenderromanischenundgermanischenVölkervon1494bis1535)和作为附录的《近代史家批判》(ZurKritikneuererGeschichtschreiber)中运用的史料批判法,文本选择以兰克的史料批判法为焦点,来说明近代历史学形成的一个重要方面,呈现兰克在其中的创造性努力。

受国外学术界影响,国内学术界对兰克史料批判法的理解大都源于对“如实直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的解读。但一句名言并不能获得对兰克史料批判法透彻深入的理解,(3)吕和应认为,兰克的“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在20世纪被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们格言化了,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阐释,脱离了兰克的本义。参见吕和应:《20世纪历史哲学中的兰克形象》,陈恒、洪庆明主编:《世界历史评论》第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150页。最近,中文世界出现了另一种对“如实直书”的理解。“它只想呈现,过去原本如何”,胡昌智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的导言中找出了“原本”的具体所指,它是指兰克自己的基本看法(Ansicht),即欧洲六个族群以基督教信仰为内容长期发展建立的一体性。(4)李孝迁、胡昌智:《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4页。由此,这句抽象的名言有了支撑的内容,兰克的寓意也清晰了。胡昌智认为,这不是方法学里对史料考证的技术,与“据实直书”也无关,它是研究法领域之前、属于提问(Heuristik)层面的关怀,(5)德罗伊森在《历史知识理论》中提出,方法论包括问题的提出与材料的收集(Heuristik)、史料考证(Kritik)和解释(Interpretation);伯伦汉(Ernst Bernheim,1850-1942)在《史学方法论》中论述了史料学(Quellenkunde/Heuristik)、批判(Kritik)、观点(Auffassung)等内容。两位德国史学家在结构安排上,都把“Heuristik”放在了“Kritik”之前,且认为“Heuristik”和“Kritik”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指的是兰克自己对世界史的看法。(6)李孝迁、胡昌智:《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第35页。

有鉴于此,为呈现兰克的史料批判法,笔者将作精准说明,以摆脱对“如实直书”的长期曲解,具体从剖析兰克史料批判类作品的文本结构入手。

兰克史料批判类作品的文本结构

关于近代历史学科的形成,学界长期以来一直强调,兰克在1824年出版的《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7)Leopold Ranke, Geschichten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ölker von 1494 bis 1535, Leipzig und Berlin, 1824;英文版为Leopold von Ranke, History of the Latin and Teutonic Nations from 1494 to 1514, translated by Philip A. Ashworth, London: George Bell and Sons, 1887.中文版为[德]利奥波德·冯·兰克:《拉丁与日耳曼民族史1494—1514》,付欣、刘佳婷、陈洁译,马庆林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和《近代史家批判》(8)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Alfred Dove Hg., Leipzig: 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 1874;中文版为[德]利奥波德·冯·兰克:《近代史家批判》,孙立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是标志性事件。与此对应,学者们对这部作品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少有价值的成果,(9)代表性研究成果可参见Theodore H. von Laue, Leopold Ranke The Formative Years,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0; Enr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Bd. 203, H.3(Dez., 1966), S.581-609; Jörn Rüsen, “Rhetoric and Aesthetics of History: Leopold von Ranke”, History and Theory, Vol. 29, No.2(May, 1990), pp.190-204; Siegfried Baur, Versuch über die Historik des jungen Ranke, Berlin, 1998; J. D. Braw: “Vision as Revision: Ranke and the Beginning of Modern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 Vol. 46, No. 4, Theme Issue 46: Revision in History (Dec.,2007), pp.45-60; [美]费利克斯·吉尔伯特:《历史学:政治还是文化——对兰克和布克哈特的反思》,刘耀春译,刘君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张弢、王春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并引发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以及兰克其他史料批判类作品,值得从整体的视角加以关注。

从1824年到1836年成为柏林大学正教授这段时间,兰克完成了数部作品。(10)这些作品是《南欧君主与族群》(1827)、《塞尔维亚革命》(1829)、《唐·卡洛斯传》(1829)、《威尼斯的谋反》(1831)、《教皇史》(1834)、《意大利诗歌史》(1835)以及1832—1836年为《历史政治杂志》写作的数篇文章。其中,《威尼斯的谋反》(ÜberdieVerschwörunggegenVenedigimJahre1618)、《唐·卡洛斯传》(ZurGeschichtedesDonCarlos’)和《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都是兰克将其理论用于实践的例子。(11)Andreas D. Boldt, The Life and Work of the German Historian 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 An Assessment of His Achievement, New York: The Edwin Mellen Press, 2014, p.142.在《南欧君主与族群》(FürstenundVölkervonSüd-Europa)中兰克使用了威尼斯大使的报告,胡昌智认为这呈现出与第一本书不同的史料取向,是兰克史料认识上的一个转向,开启了他毕生使用档案文献的实践。(12)李孝迁、胡昌智:《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第45页。学者们把这几部作品看成是与史料批判法密切相关、呈现兰克方法学的作品。作为一名刚获得柏林大学教职、还在成长中的历史学家,兰克的课程讲稿、信件以及1827年至1831年游历维也纳、威尼斯和罗马等城市收集档案的学术活动都围绕着史料进行。安东尼·格拉夫敦(Anthony Grafton)甚至称,在兰克的处女作出版后的几年中,兰克在史学方面的兴趣渐消,对文献的热情却燃烧了起来。(13)[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第59页。

兰克上述篇幅不等的著作构成了一组史料批判类作品,它们明确包含“历史”(Geschichten)和“批判”(Kritik)两部分。这种文本结构有两点意义,一是表明兰克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历史写作模式,二是体现出了兰克对史料的重视。兰克用一部历史作品完成了叙述历史和批判史料两项任务。今天的历史学者对这种结构安排早已习以为常,但如果回到兰克之前的历史写作和文本批判的学术情境中,兰克的历史研究和传统史学之间的显著区别通过文本结构就直观显现出来了。

兰克之前,历史学有悠远的叙事传统。历史学家一直都在讲故事,从修昔底德、塔西佗到吉本和麦考莱,以生动优雅的散文进行叙事创作,通常被史家视为最高志向。(14)Lawrence Stone, “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 Past and Present, No.85(Nov., 1979), p.3.叙事主义的历史哲学替“叙事”作了理论分析,指出每个叙述都有事后回溯的性质,都会是单一主词并具有时间顺序。(15)阿瑟·丹图把历史著作中典型的句子称为“叙述句”(narrative sentences),其特征是至少提及两个在时间上分开的事件,且只描述先发生在前的那个事件。丹图的详细论述,可参见Arthur C. Danto, Narrative and Knowledg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43-181.笔者所使用的“叙事”一词即是此意,强调叙事意味着以时间顺序组织材料,就是有情节安排,也要把内容集中于一个单一连贯的故事。(16)Lawrence Stone, “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 p.3. 劳伦斯·斯通在《历史与后现代主义》一文中,区分了传统意义上的叙事和后现代主义意义上的叙事,详细论述可参见Lawrence Stone, “History and Post-Modernism”, Past and Present, No.135(May, 1992), pp.189-190.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以上一代或同时代的战争为内容,在求真愿望的驱动下,萌生了材料批判的意识。但他们在文本中没有呈现出批判结果,也没有说明批判技艺,而是专注用修辞技巧讲述一个他们认为重要的故事。因此,在他们的文本结构中,只有“历史”而没有“批判”。直到兰克,他着迷于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叙述的历史故事,但也指出其中捏造的历史人物,(17)司各特历史小说对兰克历史写作的影响,可参见Leopold von Ranke, SW 53/54 Zur eigenen Lebensgeschichte, Alfred Dove Hg., Leipzig: Duncker & Humblot, 1890, S.61.国内新近研究可参见景德祥:《从书信看兰克第一本书及附本的诞生》,《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史实的考证与批判完全不被浪漫主义的伟大叙事者司各特所看重。

同时,在近代早期,虽然历史仍被视为修辞学的一个分支,但一些学者产生了文本批判的意识。安东尼·格拉夫敦探讨了近代早期欧洲的历史批判,提到瑞士神学家让·勒·克勒克(Jean Le Clerc,1657-1736)批判古罗马历史家库尔提乌斯(Quintus Curtius)的《亚历山大史》,称其改编希腊史料来讲述亚历山大的故事。(18)Anthony Grafton, What was History? The Art of History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4.克勒克认为,历史学家的任务核心是批判地思考和精心考量证据,历史学家必须检查他的史料,从中选取被证明是可信的部分,并以一种平静的散文重造它。(19)Anthony Grafton, What was History? The Art of History in Early Modern Europe, p.11.显然,近代早期的史家并不精于文本批判,反而是人文主义者、神学家和语文学家掌握了精湛的批判技艺。由此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语文学家的作品只有“批判”,而没有“历史”,这是文本学家的文本结构;二是人文主义者、语文家的文本批判强化了历史的修辞模式,人文主义者以历史方法达到了传统的“以历史为师”的目的,而不是以“如实直书”的方式去重新创造一个陌生的过去。(20)Anthony Grafton, What was History? The Art of History in Early Modern Europe, p.32.

历史意识包括时序意识、证据意识以及对因果关系的兴趣三个要素。(21)[英]彼得·伯克:《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意识》,杨贤宗、高细媛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页。在19世纪独立的历史学科形成之前,历史意识的三个要素分别存在于不同学者的思想中,史家具有时序意识,而人文主义者和语文学家则更具证据意识。直观上看,兰克用“历史”加“批判”组成一份完整的著作,以这样的文本结构完成了曾经分属于史家和语文学家的工作;深入地看,文本结构的调整变化,暗含了历史研究模式的转变。传统史家通过构想、安排文本结构表明他们赋予历史实用和教育功能,历史被视为修辞学的分支。兰克抛弃了传统史学实用的、教育的功能,在历史叙事中虽然他不反对修辞,但他把历史叙事建立在了史实的批判研究基础上,由此为历史学获得独立的学科地位开辟了道路。后世史家称兰克是“近代历史学之父”,从他开创区别于传统史学的近代历史学,尤其是从其文本结构的视角来看,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

兰克早年以史料批判为基础的系列作品表明,他持续把历史叙事和史料批判两大传统结合了起来,兰克对历史学学科属性的认识也通过这种历史写作模式体现了出来。历史学学科的形成问题涉及多个方面,包括后期的史学知识论以及方法学教科书的出现。具体从兰克的史学实践看,他对史料的重视是历史学学科属性形成的基础,这一点值得进一步论述。

文本结构中的史料批判

兰克对史料的阐释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叙事,他早年一系列作品的前言写作模式与史料有着密切的关联。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的前言中他谈到,研究方法和批判结果将在和这本书同时出版的第二本书中呈现,(22)Leopold Ranke, Geschichten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ölker von 1494 bis 1535, Vorrede, S.VI.显然,兰克所指的是作为附录的《近代史家批判》。《唐·卡洛斯传》的第一部分是批判文章,包括分析先前的叙事和重要的讨论问题两部分;第二部分是唐·卡洛斯的生平。在《威尼斯的谋反》中兰克比较了与1618年威尼斯的谋反相关的最初的报道、官方文件、学者叙述等,结尾呈现了数十页的原始材料。这种文本结构所传达的寓意,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兰克的做法表明批判和表现(Darstellung)能够恰当地被结合在一起,被正确运用的批判不但能提升真实性,而且还能促进表现的生动性。(23)Enr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S.584.二是兰克忠实于历史写作的古典观念,他并不愿意接受一部史著同时包含史事讲述与史学家研究两部分。(24)[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第91页。无论我们赞同何种理解,可以明确,史料是史学家必须面对和加以说明的对象。

目的(Absicht)、材料(Stoff)和形式(Form)是兰克作品关切的三个主题,兰克通常会在“历史”和“批判”的前言中至少提纲挈领地说明三者中的一项。表明写作的目的、介绍使用的材料、说明叙事的形式构成了兰克的前言写作模式,这种写作模式一直保持到了兰克成熟时期的作品中。(25)兰克的所有前言通过这种写作模式表达出某种观点(Ansicht),这个“观点”才是前言的思想内核。在史料批判类作品的前言中,这个“观点”大多指向史料,在兰克后来的作品,诸如《教皇史》和《普鲁士史九书》的前言中,兰克则表明了自己对历史的“观点”。兰克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的前言中说,他首先要对写作目的、材料和形式做一个简要的解释。(26)Leopold Ranke, Geschichten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ölker von 1494 bis 1535, Vorrede, S.III.兰克的正文与前言的写作模式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在《近代史家批判》的前言中,兰克指出批判的材料是近代史家的著作,在形式上,或许看起来像各种片段的拼接,但是思想上是统一的。(27)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Vorrede, S.III-V.在正文中,兰克对圭恰尔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1483-1540)《意大利史》的批判从介绍他的生平开始,先谈形式后谈材料,在关于材料的论述中表明自己的目的。考察圭恰尔迪尼参与的政治活动之后,兰克认为圭恰尔迪尼在本性上是实践的,他也热爱理论、政治的抽象和历史。(28)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5-6.其实,圭恰尔迪尼的生平显示出他具备古代历史写作者所需要的一切条件:必备的政治和军事经验。(29)[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第52页。在近代历史学科形成之前,没有职业历史学家,人们所熟知的古代历史家大都具有多重身份,谋生方式往往也不是历史写作。兰克认为圭恰尔迪尼只是对历史感兴趣或是个历史爱好者。兰克对历史学家的身份认同已与先前不同。

兰克指出,圭恰尔迪尼以年鉴的形式来看待自己的著作,(30)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7.但这不是一本成功的年鉴。尽管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着发生的事件,实际上与写日记没有区别,(31)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7.因为圭恰尔迪尼讲述的事件都缺少确定的时间。(32)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8.换言之,圭恰尔迪尼不是通过清楚的时间来表明事件之间的接续,而是通过诸多事件间的关系来表明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但圭恰尔迪尼的著作仍可被视为历史著作,原因是他习惯在每一个时间段中找到最主要的事件,将之与其他依赖于它的事件相联系。所以,这部著作一直是历史,不是一种笔记汇编。(33)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8.

兰克对《意大利史》的材料分析,界清了“圭恰尔迪尼的著作能否被完全当成史料来看待”的问题。(34)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9.而“什么是史料”是史料批判法要首先解决的问题,在后文进一步探讨兰克所认为的“史学家如何处理、批判史料”的问题之前,首先说明兰克认为“什么是史料”这个基本问题。

兰克在《近代史家批判》中谈道:

在考察那些我们一概称为提供了史料的、原始资料的历史写作者(urkundlichen Geschichtschreibern)的时候,首先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否是参与者和目击者,或者他们是否只是同时代的人。(35)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9.

兰克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前言中也有一段相关表述:

当前这部著作的基础,它的材料来源是回忆录、日记、信件、公使报告和目击者最原始的记述。而另外的一些著作,它们要么是直接源于上述材料,要么有一种原初的认知,使其看起来是与前者同等。(36)Leopold Ranke, Geschichten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ölker von 1494 bis 1535, Vorrede, S.VI.

兰克认为,像日记、信件、目击者最原始的记述都可以被视为史料,它们被记录下来的时间和它所记述的事件发生的时间间隔不久。在排除目击者故意隐瞒、篡改部分事件的情况下,它们具有时效性、完整性。

“什么是史料”细化了对史料的分类。兰克在这段话中把史料分为原始材料和衍生材料,这与古物学家的分类并无差别,(37)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认为,历史研究的全部近代方法建立在对原始权威(original authorities)和衍生权威(derivative authorities)的区分上,原始权威指事件见证者的记录以及同时代的文献和其他非文本证据,衍生权威指从原始权威中推断出的证据,古物学家在这种新的历史方法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突出角色。详情可参见[意]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历史学研究》,王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3页。就此而言,兰克在史料的区分上没有太多的原创性。值得注意的是,《近代史家批判》中的这段话是对史料形成的理解。兰克说,面对史料,史学家首先要询问的是史料记述者的情况,究竟是参与者、目击者还是同时代的人?这意味着记述者与事件之间的亲疏关系影响着史料的可信度。

兰克对“什么是史料”的看法,在他不同时期的作品中发生着变化。在《教皇史》(DierömischenPäpste,ihreKircheundihrStaatim16.und17.Jahrhundert)的前言中,兰克叙述了他在维也纳、威尼斯和罗马等地收集档案的经历。在维也纳,他收集的材料包括紧急公函、使节公务报告、编年和日记;(38)Leopold von Ranke, SW 37 Die römischen Pä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Alfred Dove Hg., Leipzig: 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 1874, Vorrede, S.vi.《教皇史》1834年第一版的书名是“Die römischen Päpste, ihre Kirche und ihr Staat im 16. und 17. Jahrhundert”,1874年全集版的书名是“Die römischen Pä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全集版前言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加了一个注释。在威尼斯,他收集了48份与罗马有关的使节公务报告;(39)Leopold von Ranke, SW 37 Die rõmischen Pä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Vorrede, S.viii.在居住于罗马的贵族私人藏书中,他找到了国家公文,因为这些贵族广泛参与政治事务,所以他们收藏的文献也可视为档案,此外兰克还在科尔尼西(Corsiniana)家族的收藏中发现了教皇大使与教会的通信、使节公务报告、教皇传记、工作日志和日记等材料。(40)Leopold von Ranke, SW 37 Die römischen Pä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Vorrede, S.ix.在1839年的《宗教改革时期的德意志史》(DeutscheGeschichteimZeitalterderReformation)的前言中,兰克继续谈道:

我看到这个时代到来了。在这个时代中,我们不会把近代史的基础建立在同时代的历史学家的记录上,除非这些记录中有对原初的认知,更别说把基础建立在从这些记录中派生出来的著作中。我们要把近代史的基础建立在目击者的公务报告和直接的史料之上。(41)Leopold von Ranke, SW 1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Alfred Dove Hg., Leipzig: 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 1867, Vorrede, S.x.

兰克在写作他的第一本书时,既参考了原始材料也参考衍生材料。当时,兰克对衍生材料比较包容,在前言中没有强硬表示原始材料比衍生材料更权威。而在19世纪30年代的《教皇史》和《宗教改革时期的德意志史》中,兰克缩小了史料的范围,把它限制在了原始材料上。

即使是原始材料,史学家同样要考证、批判,兰克在《教皇史》的前言中表明了这一立场。他谈到,只有在罗马才能找到证明、扩充和鉴定这些原始材料的资源。(42)Leopold von Ranke, SW 37 Die römischen Pä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Vorrede, S.viii.其实,在《近代史家批判》中兰克就表现出了史料批判的意识。这种意识既有原创,也有从修昔底德处继承的传统。前文所引《近代史家批判》的这段话,兰克认为即便史料本身已经被认定为原始材料,史学家仍然需要鉴别史料记述者的身份。修昔底德说,他所描述的事件,不是他亲自看见的,就是他从那些亲自看见这些事情的人那里听到后经他仔细考核过了的。(43)[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0页。有意思的是,修昔底德考核、批判的目击者证词,恰恰就是所谓的原始材料。原始材料本身并不能确保其真实性,史学家需要运用史料批判法来鉴别史料的真伪。所以,在批判意识的指导下运用史料批判法是兰克的创见。

兰克的批判结果显示,圭恰尔迪尼至少抄袭了三部著作,(44)三部著作分别是加利亚佐的《米兰公爵弗朗西斯光复原位记事》,作者姓名不详的《赞美神圣的卡洛斯二书》,卢塞莱的《意大利战争》。兰克批判结果的详细内容,可参见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11, 13, 14, 15, 17.对于中国学者来说,要判断兰克批判结果的正误非常困难。所以,笔者选择相信兰克批判结果的准确性,这种相信建立在学者们的主体间性之上,他们认可了《近代史家批判》的学术价值。相比于罗列兰克的批判结果,分析兰克对圭恰尔迪尼伪造演说词的批判更能体现他塑造的近代史学不同于传统史学之处。兰克指出,在当时的意大利,人们谈论演说时,除了优雅之外,没有其他要求。(45)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20.但兰克认为,圭恰尔迪尼虚构演说词的举动非常恶劣,圭恰尔迪尼伪造演说词的情况有三种:一是改动发表的演说词,二是编造未发表的演说词,三是改变事实(Thatsachen),让事实符合演说。兰克认为第三种情况是一个历史学家最不应该做的事情。(46)Leopold von Ranke, SW 33/34 Zur Kritik neuerer Geschichtschreiber, S.21.兰克的观点表明他拒绝为追求优美的叙事风格而牺牲叙事真实性。兰克对真实性的要求,首先意味着他把真实性与历史学的科学性相关联,不认可历史叙事中真实与虚假并存,这是观念的转变。(47)莫米利亚诺谈到,古人觉得希罗多德同时是历史之父和说谎者没什么不相称,在近代历史学形成之前,人们认为历史家同时也是说谎者。莫米利亚诺的详细论述,可参见[意]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历史学研究》,第164页。这种转变意味着兰克致力于让历史摆脱修辞学分支这一尴尬境地,而将其逐渐塑造成一门独立的学科。观念和实践都需要新方法使其成为现实,具体来说,史料批判法不只是兰克史学的显著特点,对历史科学的形成也极具意义。历史科学区别于先前的历史工作和历史写作的形式,它有一种方法论,这种方法学说定义了历史学家如何研究以及用什么样的方法研究,并呈现研究成果。(48)Stefan Jordan, Theorien und Methoden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Paderborn, 2016, S.40.

那么,兰克为什么能够做到对史料的批判?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学界早有公论,即兰克超高的语言能力与他的语文学知识及技艺,使他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拉丁语、意大利语等语言。(49)Andreas D. Boldt, The Life and Work of the German Historian 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 An Assessment of His Achievement, p.29.第二个原因是兰克的文本观念与先行的语文学家之间的联系。从沃尔夫(Friedrich August Wolf, 1759-1824)开始,语文学家把文本视作一种历史的产物,伯克(August Böchk,1785-1867)系统阐释了这种观点。兰克在批判圭恰尔迪尼时提出的多个问题和伯克的“历史的批判”(historische Kritik)的三项任务相似,(50)伯克认为历史的批判有三项任务:检查一个古物在整体上和细节上是否和历史真实是一致的;如果有不一致,有哪些是一致的;它的来源又是什么。详情可参见August Boeckh, Encyklopädie und Methodologie der Philologischen Wissenschaft, Leipzig, 1886, S.207.他追问的正是圭恰尔迪尼《意大利史》的史料来源。这种设问的前提是,史学家承认信息会经历一种无意识的渐变。(51)Aviezer Tucker, Our Knowledge of the Pa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75.文本拥有时间与历史。文本有自己被制造出来的时刻,有着被史学家发现、解读的时刻,它的形式和内容也会在时间中演变。兰克意识到针对同一事件,也会产生多种叙事。他在《威尼斯的谋反》中谈到,人们不能只期待对一场重大事件的唯一认知,或者是对非常有意义的状况的唯一认识。(52)Leopold von Ranke, SW 42 Die Verschwörung gegen Venedig im Jahre 1618. Mit Urkunden aus dem Venezianischen Archive, Alfred Dove Hg., Leipzig, 1878, S.137.

语文学家产生了文本历史化的意识,但很有可能是史学家进一步把文本的历史化向史料的历史化推进。史料的历史化包括的不只是时间上的前后相继,而且还要超越文本内在的优越。历史的文本内容不被视为具有普遍证词性质的柏拉图式文本,而是要在它产生的时间语境中被处理。(53)Stefan Jordan, Theorien und Methoden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 S.44.不能忽视,兰克的史料观念引领着他回答“历史学家如何处理、批判史料”的问题。

兰克的史料批判法可以概括出批判史料的观念、史料历史化的观念和观点(Ansicht)决定史料选择三个要点。对于最后一个要点,兰克意识到在“批判”之前还有一个步骤,就是“提问与史料收集”(Heuristik),兰克意识到史料和历史叙事之间的差别与关系。传统德国史学理论家所使用的“提问与史料收集”原意,是带动研究的提问以及相关史料的收集,(54)李孝迁、胡昌智:《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第303页。“如实直书”包含了提问层面的关怀,如果再考虑到《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前言中的另一句话:“史学家的目的依赖于他的观点”,(55)Leopold Ranke, Geschichten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ölker von 1494 bis 1535, Vorrede, S.III.原文:Die Absicht eines Historikers hängt von seiner Ansicht ab.那么“提问”这一环节就更明显了。后来,德罗伊森在《历史知识理论》中提出,历史研究工作的起点是历史问题的提出。(56)[德]德罗伊森:《历史知识理论》,[德]耶尔恩·吕森、胡昌智编选,胡昌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德罗伊森对方法论的系统论述,展现了他和兰克之间,甚至是整个19世纪德国史学家在方法论观念上的延续性。

史料和历史叙事之间的差别表现在兰克称史料只是“无生命的纸”,(57)Leopold von Ranke, SW 1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Vorrede, S.vii.而史学家的观点决定了哪些史料能够被选择与使用。兰克在《宗教改革时期的德意志史》的前言中谈到,1510年至1618年之间的德意志宪法和政治状况的基础是它周期性的帝国议会及其决议,然而帝国议会的重要性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58)Leopold von Ranke, SW 1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Vorrede, S.v.1836年秋,兰克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市立档案馆找到了96卷对开本的1414至1613年间帝国议会档案和城市代表报告的档案片段。(59)Leopold von Ranke, SW 1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Vorrede, S.vi.

史学家留下了与研究相关联的史料,兰克在《唐·卡洛斯传》中揭示了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史料的命运。针对西班牙王子唐·卡洛斯的离奇死亡,史学家、文学家形成了多样叙事,其间甚至相互矛盾。兰克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

历史学家要描述争论的时候,他的任务是采用每个争论方的观点理解争论,权衡这些事实,然后再把它们写下来。我有责任为每个人伸张正当性,他本身也是有价值的。与之相反的是,只带来一方的意见,由此进入争论中,来探索战斗。因之,叙述本身成了武器,历史变成了政治。(60)Leopold von Ranke, “Don Carlos, Prinz von Asturien, Sohn König Philpps II. von Spainen”, in SW 40/41 Historisch-biographische Studien, Alfred Dove Hg., Leipzig, 1877, S.452.

在划定与研究对象相关联的史料时,史料经历了一个被选择的环节。之后,在形成叙事之前,史学家不能轻易地排除一些史料,留下另一些史料。兰克要做的是,表现相互矛盾的史料,以展示史料的多样性。

兰克清楚历史叙事和史料批判是历史研究中两个不同的维度。1885年,兰克在自述中谈到,为准备写作《普鲁士史九书》(NeunBücherpreußischerGeschichte),(61)1848年出版时,书名为《普鲁士史九书》;1874年全集版名为《普鲁士史十二书》(Zwölf Bücher preußischer Geschichte)。此书的内容简介,可参见Andreas D. Boldt, The Life and Work of the German Historian 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 An Assessment of His Achievement, pp.161-164.他从巴黎收集与普鲁士相关的原始报告副本,回到柏林之后,即便按照这些副本原来的样子呈现也是一项有益的工作,但这就不具有启发意义了。兰克想在普鲁士的档案中探寻关于这些报告的阐释(Aufklärung)和启示,(62)Leopold von Ranke, SW 53/54 Zur eigenen Lebensgeschichte, S.73.想解答勃兰登堡选帝侯如何把他的邦国提升为影响欧洲的力量。(63)Leopold von Ranke, SW 53/54 Zur eigenen Lebensgeschichte, S.74.因此,史料只能提供解答某个问题的证据,而历史叙事却能给出答案。

兰克史料批判法之检讨

带着兰克极力倡导的批判精神,检讨兰克的史料批判法,可以了解兰克史学的另一面向。人们比较熟悉的是学者们围绕着“史料类别”对兰克的批判,(64)部分学者对此问题的论述可参见Oliver J. Daddow, “The Ideology of Apathy: Historians and Postmodernism”, Rethinking History, Vol.8, No.3(Sep. 2004), p.426;[英]E.H.卡尔:《历史是什么》,陈恒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98、102页;[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第70页。有关兰克偏向使用官方政治档案史料,忽略经济社会活动这一有很大检讨空间的问题,本文姑且搁置,只将检讨聚焦于他晚年回顾时对自己史料批判法的原创性夸大这一问题。

兰克在1885年回顾《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写作时,声称他没有考虑到尼布尔,尼布尔在本质上想要获得一种传统的意义(沿着语文学的路径,研究古代世界的精神表现——引者加);他也没有考虑到赫尔曼,赫尔曼孤立地批判史料的原作者,史料批判法是自己的原创。(65)Leopold von Ranke, SW 53/54 Zur eigenen Lebensgeschichte, S.62.检验兰克1885年的这一论断的途径有两种:一是寻找兰克其他的说法,对两者进行比较;二是借鉴史学史相关研究成果。循着第一个途径,我们回到兰克写作《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时的历史情境,看青年兰克留下的比兰克晚年回忆更可信的材料,晚年兰克的论断就变得非常可疑。1824年12月14日,兰克致信尼布尔,称尼布尔是“一种新的批判法的开创者”,(66)兰克于1824年12月14日写给尼布尔的信,可参见Dietmar Grypa Hg., Gesamtausgabe des Briefwechsels von Leopold von Ranke Bd.1,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GmbH, 2016, S.692-695.大部分古典学史和史学史著作都会着重论述尼布尔和赫尔曼的批判法,研究者也通常会指出兰克的史料批判法受到尼布尔和赫尔曼的影响。(67)关于这一问题的论述,可参见Ern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Bd.203, H.3(Dez., 1966), S.581-609; Georg G. Iggers and Konrad von Moltke ed.,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 New York: 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1973, Introduction; Aviezer Tucker, Our Knowledge of the Pa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Mario Wimmer, “Rankes Quellen”, Historicum N.F., 2015; Andreas D. Boldt, Leopold von Ranke: A Biography,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第96—112页。所以,较为中肯的说法是,兰克综合了先前已经存在的三种方法,以史料批判的态度,坚持使用原始文献,把语文学的方法应用在历史写作和教学之中。(68)Thomas Gil, “Leopold Ranke”, in Aviezer Tucker ed., 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Malden: Wiley-Blackwell, 2009, p.384.

尼布尔和赫尔曼还在兰克的自述中留下了姓名,古斯塔夫·斯滕策尔(Gustav Adolf Stenzel,1792-1854)则完全被兰克在自述中有意地抹去了。他是兰克在莱比锡大学求学时的学长,他对兰克的史料批判法影响更为直接。斯滕策尔在莱比锡之战中负伤回到学校,他光荣的过去和对未来的计划给年轻的神学和古典语文学学生兰克留下了深刻印象。(69)Ern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S.581.斯滕策尔带着兰克一起批判地阅读中世纪历史家的著作,并向他展示自己多年来摘抄的笔记。(70)Ern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S.581; Andreas D. Boldt, Leopold von Ranke: A Biography, p.21.两人的关系一度非常亲密,对兰克而言,斯滕策尔亦师亦友,是兰克除了家人以外极少数不以敬语相称的人。(71)李孝迁、胡昌智:《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第23页。

斯滕策尔对兰克的直接影响也体现在两人的书信往来中。(72)两人的通信,可参见C. Varrentrapp, “Briefe an Ranke: von älteren und gleichalterigen deutschen und französischen Historikern”,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Bd.105, H.1(1910), S.120-128; Dietmar Grypa Hg., Gesamtausgabe des Briefwechsels von Leopold von Ranke Bd.1, S.719-721.兰克在1825年1月23日给斯滕策尔的信中亲承斯滕策尔的帮助与引导,同时寄去了《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一书。兰克在信中还说,他从事了和斯滕策尔一样的研究。此时距在莱比锡大学斯滕策尔问他是否想要投身于历史学已经过去了十年。兰克坦白,他向斯滕策尔隐瞒了他对历史隐秘的热情。(73)Dietmar Grypa Hg., Gesamtausgabe des Briefwechsels von Leopold von Ranke Bd.1, S.719.可能正是因为兰克的幽隐心曲,斯滕策尔对兰克这本书的问世毫无心理准备。斯滕策尔早在1810年就立下了写一部呈现神圣罗马帝国的功绩与荣耀史书的人生理想,他持续很长时间的历史写作反而没有先于兰克完成。当他收到兰克寄来的书时,他很惊讶。(74)Ernst Schulin, “Rankes erstes Buch”, S.582.兰克凭借这部著作获得了绝佳的发展机会,而斯滕策尔在史学上却没有太大建树,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75)两人后来的交往,可参见胡昌智:《论兰克的史学思想》,《学术研究》2021年第8期。《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的问世让兰克站在了事业的黄金起点,但也淡化了与斯滕策尔的友情。兰克晚年有四次自述,都没有提过斯滕策尔的名字。这恰恰为我们批评兰克夸大自己史料批判法的原创性留下了线索。

在兰克之前,史料批判是史学家历史写作过程中最为薄弱的一环,他们既未具备过硬的史料批判技艺,也鲜有树立史料批判的意识。兰克在自己对历史的兴趣指引下,凭借语文学的知识背景,把语文学家所擅长的批判技艺和史学家所追求的叙事风格结合在一起,构建出一种历史写作的新面貌,由此逐步形成独立的历史学科。在17、18世纪,批判概念向三个方向延伸,进而普遍化,其中一个方向是批判的功能从评判文本的真实性扩展到对文本的解释上。(76)Otto Brunner, Werner Conze, Reinhart Koselleck Hg., 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 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 Bd.3, Stuttgart, 1982, S.655.史料批判法对近代历史学科确立的意义就在于,它在技术上为史学家求真的追求提供了一种保证,同时又为史学家解释文本提供了一种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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