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为诗”本义考论*
2022-12-20周子翼
周子翼
“以文为诗”最早见于北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陈氏以此说明韩愈之诗不工的原因,其后逐渐成为诗学批评中或用以褒、或用以贬的风格论与创作论。关于“以文为诗”的内涵,元明清三代学人很少作具体论述。当代学者大多认为“以文为诗”就是以古文的章法、句法入诗,以议论入诗,论述的方法基本上是以具体的诗作进行分析,指出某一诗句是散文句法,某类章法结构是散文式的。所论似乎有理,但总览历代诗作,似乎不仅宋诗如此,《诗经》《楚辞》以及陶渊明的不少作品都可称之为“以文为诗”。如果“以文为诗”是普遍存在的现象,那么古人运用其批评某一时代或某人的诗风又有何意义?还有学者从“尊体”“破体”的角度论述,认为“以文为诗”是诗歌发展演变中的一种开拓创新,但这与“以文为诗”是以否定态度提出的不能相洽。虽然我们可以重新构建“以文为诗”的定义,但是尊重古人的话语体系毕竟是廓清这一概念的基础。因此,关于古代“以文为诗”的语境与内涵,还需要回到历史原点,作进一步的探讨。
“以文为诗”在宋元明清诗学批评中的应用与含混解读
《后山诗话》中有两处提到“以文为诗”,以其先后顺序,一是记述黄庭坚论诗:“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二是作者自述:“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陈师道:《后山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03、309页。对于这两则诗话,我们不禁有这样的疑问:黄庭坚被认为是宋代“以文为诗”的代表诗人之一,他是真的反对“以文为诗”吗?《后山诗话》不满“以文为诗”的创作观在当时具有普遍性吗?古代对“以文为诗”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吗?
我们先考察第一个问题。黄庭坚是否说过这句话,很值得怀疑。首先,杨万里见过黄庭坚论杜甫诗法出于杜审言的手迹,没有“韩以文为诗,故不工耳”的说法。(2)详见周子翼:《〈后山诗话〉考辨》,《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其次,范温《潜溪诗眼》中记载黄庭坚少年时与孙觉、王安国等人讨论韩愈的《南山诗》,认为:“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3)范温:《潜溪诗眼》,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27页。可见黄庭坚在艺术技巧上对韩愈这首“以文为诗”的代表作《南山诗》是持肯定态度的。范温是范祖禹之子,秦观之婿,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他“学诗于黄庭坚”,(4)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第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02页。范氏所言应当可信。由此,我们可以确定黄庭坚不是“以文为诗”的反对者,不可能以此批评韩愈之诗不工。
再看否定“以文为诗”在当时是不是主流诗学观。虽然《后山诗话》记录黄庭坚批评韩愈“以文为诗”的文献不可信,但北宋时期士人有关韩愈“以文为诗”的讨论还是存在的,而且人物与时间均早于《后山诗话》的记述。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中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父曰:‘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甫,四人交相诘难,久而不决。……予每评诗,多与存中合。”(5)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3页。这是英宗治平时期诗人对韩愈诗风的不同态度,其时苏、黄尚未主盟诗坛。与魏泰相同的记述又见于惠洪的《冷斋夜话》,惠洪复述了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中的四人论诗后,说“予尝熟味退之诗,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6)惠洪撰:《冷斋夜话》,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惠洪生于熙宁四年(1071),卒于建炎中,与魏泰并世。显然他引述魏泰诗话的目的在于表达自己不同意沈括和魏泰对韩愈诗风的批评,可以说是隔空喊话。惠洪与魏泰针锋相对的观点,体现了北宋时期士人评论韩愈“以文为诗”褒贬参半的情形。尽管北宋士人对韩愈“以文为诗”提出不同看法,但既没有人不同意用“以文为诗”来描述韩愈诗歌的创作特点,也没有人谈论“以文为诗”有哪些具体表现。
宋代诗歌的发展演变与前代有很大的不同,它的每一次诗风转变都与主流诗人标榜的取范对象发生转移有关。北宋初期,诗坛上主要是“晚唐体”“白体”与“西昆体”,韩愈的诗歌没有成为取范对象,直到欧阳修登上文坛,韩愈诗歌才受到人们的重视。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7)叶梦得:《石林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第407页。刘攽《中山诗话》说“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8)刘攽:《中山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第288页。《王直方诗话》也说“永叔本学退之”,(9)王直方:《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上册),第86页。张戒《岁寒堂诗话》认为“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10)张戒:《岁寒堂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2页。严羽《沧浪诗话》说得更为具体,认为“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11)严羽:《沧浪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8页。紧随欧阳修之后步入诗坛的重要诗人是王安石。王安石深受韩愈影响,诗中大量化用韩愈诗句,其集四家诗,就选杜甫、欧阳修、韩愈、李白。对此,今人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有详细的论述,认为“荆公诗语之自昌黎沾丐者,不知凡几”。(12)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9页。稍晚于王安石的苏轼有“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13)王直方:《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上册),第5页。之说,对韩愈诗歌的艺术成就推崇备至。至于黄庭坚,如上考辨,他不是“以文为诗”的反对者,而是对“以文为诗”的艺术形式有充分的肯定。可以说,北宋主流诗人群体对韩诗的态度是肯定的,没有指责韩愈“以文为诗”的说法,《后山诗话》以“以文为诗”批评韩诗不工,至少在北宋前中期不是主流诗学观。
最后,我们来看古人对“以文为诗”的看法。关于北宋诗人对韩愈诗歌的评价,身处两宋之交的张戒认为褒贬均失之过当,他在《岁寒堂诗话》中说:“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自陈无己辈皆有此论。然二家之论俱过矣。”张戒独标陈师道,自然是因为在憎韩派中陈师道的影响最大,而所谓“自陈无己辈”,也许还包含了陈师道为首倡者的意思。他执中的观点,体现了他调和的态度。《后山诗话》中批评韩愈以文为诗虽然在北宋不是主流诗学观,但在南宋诗话中却被广泛收录或应用,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阮阅《诗话总龟》、严羽《沧浪诗话》、陈善《扪虱新话》等。除了陈善《扪虱新话》有推许之意外,(14)陈善:《扪虱新话》卷之九:“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页。其他诗话只是收录,并无评判意见。对不发表意见的诗话编纂者,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态度。就能见到的态度而言,在南宋时期,人们对“以文为诗”或许有肯定的倾向。
两宋以后,有关“以文为诗”的论述,就起源来说,一般认为是始于韩愈,但也有不同的看法,如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云:“长篇沈着顿挫,指事陈情,有根节骨格,此杜老独擅之能,唐人皆出其下。然诗正不以此为贵,但可以为难而已。宋人学之,往往以文为诗,雅道大坏,由杜老启之也。”(15)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页。认为“以文为诗”始于杜甫的观点在此前后多有,不过胡氏以“雅道大坏”进行贬抑,显得尤为突出。而清代何焯认为:“陈无已谓昌黎以文为诗,妄也。吾独谓义山是以文为诗者,观其使事,全得徐孝穆、庾子山门法。”(16)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下》第十六册,清刻本,第3页。据何氏之意,“以文为诗”是以骈文用典的方式写诗,始于李商隐。何焯的这一说法在古代诗论中不多见,可谓独树一帜。但以用典为视角论“以文为诗”却也不是前无古人,前引惠洪《冷斋夜话》评韩愈诗“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正是从用典的角度肯定韩愈“以文为诗”的诗歌风格。还有人认为“以文为诗”始于屈原,如清代邓绎《藻川堂谭艺》云:“以文为诗者,始于屈原之《离骚》,而杜、韩之诗歌继之。”(17)邓绎:《藻川堂谭艺·唐虞篇》,清刻本,第9页。这一说法显然无视宋人提出“以文为诗”的针对性,与宋人所论不在同一逻辑层面。另有人认为韩愈“以文为诗”只限于古体,近体则不然,如元代袁桷认为:“以文为诗者,韩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体犹规规然守绳墨,诗之法犹在也。”(18)袁桷撰,王颋点校:《清容居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4页。清代赵翼亦有类似的说法,其《瓯北诗话》卷三云“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19)赵翼:《瓯北诗话》,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9页。还有一些学人纯粹从审美风格来说明韩愈“以文为诗”,如清人姜宸英认为:“若韩之于诗,硬句排奡,横鹜别驱,以文为诗者也。”(20)姜宸英撰,黄叔琳编:《湛园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三二三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624页。以上论述可归为三类,第一类提出“以文为诗”不始于韩愈,与我们要讨论的什么是“以文为诗”没有直接关系,第二类认为韩愈“以文为诗”只限于古体,第三类从创作风格论的角度来讨论什么是“以文为诗”,这两类与《后山诗话》批评韩愈“以文为诗”直接相关,但不够详明,不足以释疑解惑。
今人对“以文为诗”解读存在表象化的歧误
今人对“以文为诗”的论述有两个重要观点,且影响极大。一是如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所述:“散文化的最主要的表现,是打破诗的对称,回环的节奏、韵律,而完全采用了散文的句式。……散文化的又一特点,是变诗的高度浓缩跳跃,而为连贯的明白叙述。”(21)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86—287页。一是钱锺书《谈艺录》中所云:“荆公五七言善用语助,有以文为诗、浑灏古茂之致,此密尤得昌黎之传。”钱氏进而认为“陶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22)钱锺书:《谈艺录》,第70—73页。如果按照罗氏的说法来观照宋诗,我们会发现“以文为诗”能不能看作宋诗鲜明的创作特点,还是一个问题。比如代表宋诗创作风格的诗人黄庭坚,他的诗作思致深折,跳跃性很大,很难说是“连贯的明白的”散文化的叙述,同时我们也很难说其声律拗峭的诗句是属于散文化的。而如果按照钱锺书的说法,古代却很少有对陶渊明“以文为诗”的批评。不能不说这两种说法都存在问题:一是运用虚词以及散文句式是不是可以作为“以文为诗”的衡量标准,二是打破诗的声律与采用散文章法是不是“以文为诗”的构成要素。
如罗宗强所说,“以文为诗”是用散文句法“打破诗的对称,回环的节奏、韵律”。这一点在被认为是以文为诗的诗人作品中确实存在,最明显的就是律诗,如黄庭坚的一些七律。然而“以文为诗”是不限于律诗的,如袁桷、赵翼等人就认为韩愈以文为诗只是体现在古体诗上。如果说韩愈作古体诗,刻意避免律诗的格律,使他的诗作打破了诗的韵律,但这不是始于韩愈的,在盛唐时期很多古体就是如此,清代翁方纲的《五言诗平仄举隅》《七言诗平仄举隅》、赵执信的《声调谱》、翟翚的《声调谱拾遗》均有例证。至于以古文章法作诗,如方东树评韩愈《山石》诗云:“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23)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8页。下引韩愈诗不再出注。如果将这种说法看作“以文为诗”,似乎有理,实则不然,如谢灵运的山水诗一般都是写景、纪行,最后以玄言诗的方式收尾,也是游记的作法,却很少有人认为谢灵运以文为诗,更何况诗和文在章法结构上从来就没有硬性的规定。
至于虚词在诗歌中的运用问题。钱锺书在《谈艺录》指出荆公五七言善用语助,得昌黎之传外,还说:“诗用虚字,刘彦和《文心雕龙》中《章句》篇结语已略论之。”以钱氏之说,诗句中使用语助,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点。据钱氏与刘勰所举字句,其所谓的“语助”,主要是诗句中使用之、焉、然、而、哉、矣、夫、者、也、以、乎、兮等字。刘勰从“兮”字在《诗经》中用于句中,而《楚辞》常用于句末的特点,来论述语助在句首、句中、句末的作用,认为“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24)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5页。显然刘勰关注的是语助在诗句中的作用,而不是诗句散文化的问题。就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用语助的诗句看,有些成为一种句式,如以“矣”对“哉”,陆机《长歌行》“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这样的例句很多,钱锺书在《谈艺录》中不仅大量列举了两晋南北朝的诗句,还举了不少唐诗例句,可以参看。在宋代,这样的诗句也不少见,兹略举陆游诗为例,其《岁暮》“久矣当长往,悠然尚小留”,《送赵叟赴省试》“久矣扁舟弄江月,往哉骎马踏京尘”,《闻仲高从兄讣》“久矣吾已衰,哀哉公不淑”,《野堂》“久矣不堪东阁客,归哉无愧北山文”,(25)所引陆游诗,均见陆游撰,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或五言,或七言,或略有变化,但均为此格。不难看出,这些诗句中虽然用语气助词,却都不是文从字顺的散文句式,而且自两晋南北朝至唐宋均不乏此格。当然,钱锺书“以文为诗”用语助的看法与罗宗强认为“以文为诗”“完全采用散文的句式”的说法并不一致。
不难发现,无论是罗宗强还是钱锺书,所谈的“以文为诗”的句式特点在韩愈以前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而且韩愈使用语助的创作特征在他现存的近体诗中并不突出,甚至很难找出有说服力的例子。事实上,我们从唐宋诗中找出如“文”那样文从字顺的诗句,与找出不遵从“文”的语法结构的诗句一样轻松易得,而且很难找出整首诗所有句子都不遵从“文”的语法结构。杨万里《诚斋诗话》中分析苏轼《汲江煎茶》诗句“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云:“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皇枝’也。”(26)杨万里:《诚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第138—140页。所谓“尤为诗家妙法”,说明此诗句法结构与文的句法不同。称为“妙法”,必然是不常见的。再下一转语,就是大多数诗的句法结构与文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中国古代很长时间是文言分离,古代诗与文在语法结构上没有我们想象的差别巨大。一首诗中出现一两句颠倒文词、不合文法的句子,也不过如主要食材上点缀的配料,尽管它让菜色味俱佳,可也不能否定主要食材的根本地位。如果仅以诗句是否近于文句的标准来评判一首诗是否是“以文为诗”都难以令人接受,更何况一个诗人全部的作品,甚至是一个时代的诗人创作呢?因为这既不合理,也不符合诗歌创作的实际。
由于“以文为诗”涉及诗与文两种不同的体裁,当今有些学者又认为“以文为诗”的提出体现了宋代诗人打破诗的体裁限制,借体破体,那么能否从古今学人对诗文两种体裁的分辨中来把握“以文为诗”的内涵呢?
关于诗与文的区别,清代吴乔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其《答万季野诗问》云:“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噉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凯风》《小弁》之意,断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诗其可以已于世乎?”并批评“子瞻、鲁直、放翁,一泻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诗矣”。(27)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6页。吴乔所说体制不同,指的是诗歌易于辨识的声律形式,同时认为诗仅有声律形式还是不够的,苏轼、黄庭坚、陆游的诗作虽然有诗的声律形式,但是“平直出之”,“一泻千里,不堪咀嚼”,缺少余味,不能算是诗,只能是文,这大概就是他认为诗应该有诗的“辞语”吧。有意思的是,吴乔不满黄庭坚“以文为诗”,并没有提出陈师道记述黄庭坚批评韩愈“以文为诗”的可疑,而陈师道本人又对黄庭坚的诗歌创作十分推崇,二者之间的矛盾说明吴乔对苏、黄、陆三家的批评不够精严。我们经常引用袁枚的话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见文也不应该“平直出之”,至于吴乔批评黄庭坚、苏轼、陆游的诗作“一泻千里,不堪咀嚼”,以三人的创作实际看,也不完全符合事实。吴乔的比喻虽然非常巧妙,具体的论述却难以令人信服。
今人朱光潜在《诗与散文(对话)》一文中认为:“散文求人能‘知’(know),诗求人能‘感’(feel)。‘知’贵精确,作者说出一分,读者便恰见到那一分;‘感’贵丰富,作者说出一分,读者须在这一分之外见出许多其他的东西。因此,文字的功用在诗和散文中也不相同。在散文中,文字的功用在‘直述’(state),读者注重它的本义;在诗中,文字的功用在‘暗示’(suggest),读者注重它的联想。”(28)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05页。根据这个说法,严羽所说的“以议论为诗”,本质上也是“以文为诗”,这一点与我们现在对“以文为诗”的理解是相通的。在《诗论》第五章《诗与散文》中,朱光潜又认为诗和散文的区别“要同时在实质与形式两方面见出”“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29)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第112页。这样说也似乎有道理,但像张衡的《归田赋》、王粲的《登楼赋》、曹植的《洛神赋》一类作品,从实质与形式看,好像也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可我们从来没有把它们当作诗来看待。当然,朱光潜是从审美的角度讨论文与诗的体裁差异,并不涉及“以文为诗”的诗学观,如果生搬硬套,显然是不行的。
“以文为诗”的本质是去“比”“兴”而用“赋”
其实,“以文为诗”还是在诗的范畴讨论诗的问题,虽然它绕不开文,但“以文为诗”毕竟是诗,而不是文。既然韩愈的诗歌被普遍认为是“以文为诗”的代表,那么分析韩愈的诗作也便成了理解“以文为诗”的关键。
先审视其古体,以名作《山石》为例,全诗写景、叙事、抒情相结合。从诗的结构看,诗人采用记叙的方式,从头一天的黄昏写到第二天早上的山行,最后抒写人生应当追求无拘无束的感慨。这种按照时间推移作记叙式的描写并非始于韩愈,如前所述,南朝谢灵运的山水诗多用这种方式。我们没有理由把这种诗歌结构归为散文式的,认为这就是“以文为诗”。如果这样认定,那所有的叙事诗必定都是“以文为诗”,《诗经》中的一些作品和汉乐府的多数作品都将被视为“以文为诗”,“以文为诗”也就不能成为批评韩愈等人诗风的专用名词。至于抒情,显然不可以认为直抒胸臆就是“以文为诗”,这在韩愈之前和韩愈之后都是常见的。只有写景这一点,如果用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来分析这首诗,其中写景的句子如“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等,没有抒情意味,根本就不是“情语”。何焯说它是“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30)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148页。是符合该诗的创作特点的。遍检韩愈古体诗作,我们会发现其中很多“景语”只是“景语”,不是“情语”,和一般意义上的借景抒情有很大的不同,最典型的就是他的《南山诗》。它不是传统的比兴手法,景和情之间的关联淡化了,或者说很难看出来,甚至是完全没有。我们将《南山诗》和杜甫的《北征》中的写景进行比较更能看出韩诗有别于传统的特点,《北征》写景先说“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再写“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继而发出感慨“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充满了人生不易的感叹。而《南山诗》极力铺陈,一连用54个“或”字,写景之后,仅作赞叹“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最终以“斐然作歌诗,惟用赞报酭”作结,没有比兴式的情韵蕴含其中。黄庭坚所说“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是切中肯綮。杜诗“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走的是传统比兴的路子,韩愈纯以赋的直陈,以工巧生出了新的境界。今人为表象所迷惑,仅仅从“或”字句如文句看杜甫、韩愈诗作的相同点,认为二者都是以文为诗,这是误会;同理以一些句式来观照陶渊明的诗歌,认为陶诗也是以文为诗,是相同的误会,但这样的误会在古代诗歌批评中是极少出现的。
如果把韩愈诗歌古体与近体的写景部分作更多的比较,我们会发现韩愈绝大多数诗作是古体写景不含情思,近体写景则多寓寄托。如其古体诗名作《雉带箭》《咏雪赠张籍》《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东雅堂昌黎集注》评《雉带箭》云“读之其状如在目前,盖写物之妙者”,(31)韩愈撰,廖莹中集注:《东雅堂昌黎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1页。王元启评《咏雪赠张籍》云“此诗自‘千株照耀’以下,皆止咏雪,并无讥刺”,(32)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170页。《唐宋诗醇》评《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云“只是咏野烧耳,写得如此天动地岐,心花怒生”,朱彝尊则批评该诗“只是竞奇,无甚风致”。(33)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699页。这些评语都认为韩愈诗中的一些“景语”的写景不在于抒情,“只是竞奇”而已,是没有“兴寄”的。再看韩愈那些被称为“犹守绳墨”的近体诗,如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颈联写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程学恂曰:“时未离秦境,而语已及此,其感深矣。”(34)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下册),第1100页。五律如《前字》中颔联写景“野晴山簇簇,霜晓菊鲜鲜”,朱彝尊曰:“此诗叙景述情,犹觉稍出新意。”(35)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683页。七绝《晚春》“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榆荚只能随柳絮,等闲撩乱走空园”,张鸿称其“有寄讽意”。(36)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下册),第884页。由此可见,韩愈古体诗中的写景,是“直陈其事”赋的手法,是逞才竞奇的趣,不是托物言志的情,这在韩愈之前的诗作中是为数不多的。而韩愈的近体诗基本是遵循传统的“比兴”方式创作的,但这不是韩愈的主要风格,不是他独具特色的风格,不是“以文为诗”的风格。吴乔《答万季野诗问》说“晚唐虽不及盛中唐,而命意布局,寄托固在。宋人多是实话,失《三百篇》之六义”,其《围炉诗话》卷一又云“宋诗率直,失比兴而赋犹存”,(37)吴乔:《围炉诗话》,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82页。说出了唐、宋诗歌发生重大转移的关捩所在。而促使这一转移的关键人物,就是宋人所热议的“以文为诗”者韩愈。
毫无疑问,诗的抒情方式可以多种多样,未必要用写景来作比兴,韩愈的一些古体诗就有完全没有“景语”的。如《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傥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如其落併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这首诗没有一句写景,如查慎行所言“曲折写来,只如白话”,朱彝尊称这诗“真率意,道得痛快,正是昌黎本色”。(38)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174页。所谓“曲折写来”“道得痛快”,指该诗体现出来的是语言表达的趣味,给人最突出的感受不是被诗人抒发的旷达之情所打动。程学恂在评韩诗《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中认为“文与诗义自各别,故公于《原道》《原性》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诗中多谐言之以写情也”,(39)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283页。并对该诗的谐趣作了很好的分析。程氏指出韩愈这首诗以诙谐戏谑的语言来抒写情感的特点,在韩愈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蒋抱玄批评《咏雪赠张籍》一诗说:“写景纯用白描,看似场面热闹耳。此种功夫,须从涵泳经史,烹割子集而来,确为韩公一家法,他人莫能语也。”(40)韩愈撰,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册),第171页。蒋氏虽然不满韩愈刻意雕刻,极力铺排描写雪景一味逞露才气,却又十分佩服他的才学。这种矛盾反映出一般文人喜欢逞露才学的心态。对诗歌抒情的审美期待转向追求语言表达趣味的审美关注,这是文人的情趣,也是韩愈“以文为诗”的表征。
古代学人对“比兴”为诗的论述,以及对不以“比兴”为诗的批评,二者构成的话语体系也可以印证上述对韩愈诗歌“以文为诗”创作特点的分析。比兴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重要手法,钟嵘的《诗品》就说:“文已尽而义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41)钟嵘:《诗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第3页。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阐述更为具体:“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42)李东阳撰,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页。反观韩愈诗作,正是“正言直述,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是重事实而少情思。吴乔批评“以文为诗”是“平直出之,一泻千里,不堪咀嚼”,难道不是因为这些诗作缺少比兴吗?
上述情形,还可从古代批评规摹韩诗者的论述中见出。如作为北宋较早取范韩愈诗歌创作的欧阳修,贺裳《载酒园诗话》云:“欧公(欧阳修)古诗苦无兴比,惟工赋体耳。……公喜学韩,韩本诗之别派,其佳处又非学可到,故公诗常有浅直之恨。”(43)贺裳:《载酒园诗话》,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册),第411页。贺裳批评欧阳修“古诗苦无兴比,惟工赋体”,正是学韩的结果。欧阳修对韩愈诗歌的接受不仅是少比、兴,工于赋,还有韩愈诗歌的谐趣,其《六一诗话》云:“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44)欧阳修:《六一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2页。所谓“固不足论”,是认为“资谈笑,助谐谑”乃理所当然。欧阳修被称为宋诗风格的开先人,是因他学韩之辟新境;被批评“有浅直之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诗歌缺少“比兴”而又没有韩愈“涵泳经史,烹割子集”的笔力。追随者的足迹,可视为先行者的倒影,睹影不一定能识人,但大概轮廓还是可以确定的。不难看出,以欧阳修的“苦无比兴”来理解韩愈的“以文为诗”是理据皆有。
于此,我们可以总结“以文为诗”的内涵,并考察它与古代诗学理论在逻辑上能否融通。说韩愈“以文为诗”,不以比兴寄托思想情感,并不是说韩愈的诗歌没有思想情感的寄托,而是寄托思想情感有时根本不采用比兴的方式,它与传统诗歌的审美习惯不同。胡震亨《唐音癸签》云:“景联所摹物色,或兴而赋,或赋而实比,皆其义也。”(45)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第19页。所言“或兴而赋,或赋而实比”,是用“赋”担当起比兴的功能。如果不是这样,则诗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诗评家的批评就没有立足点,也就没有必要讨论什么是“以文为诗”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以文为诗”是改变《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而采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创作方式,即便是写景也多为直陈,不作比兴寄托。比兴寄托不再作为抒情的主要方式,同时诗在以情动人之外,追求谐谑的趣味。
韩愈这种用赋的创作手法,炫奇逞才以动人心目的诗歌风格,与前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情感人的诗歌大不相同,成为他最具特色的风格,也就是他“以文为诗”的风格。唤起情感是诗的主要特点,辨明事理是文的主要功能。韩愈诗歌炫奇逞才、谐言写情给读者更多的是“趣”,抒情的效果大打折扣。如朱光潜所言“散文求人能‘知’,诗求人能‘感’”,这是诗和文的不同特点,而“情”和“趣”的差异,也可于“知趣”“感情”的组词中分别出来,其“知”与“感”正合于“文求人能‘知’,诗求人能‘感’”。据此,韩愈的诗歌不正是近乎文的理路吗?这不是巧合,赋作为一种文体,如汉大赋,虽然它也押韵,但我们却不把它归为诗,而是作为文的一种,如果仅以“赋”为诗,当然可以说是“以文为诗”。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云:“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策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46)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二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79页。按照柳宗元的说法,以比兴的方式创作称之为诗,否则就是著述之文,韩愈那些没有比兴的诗作,称之为“以文为诗”,不亦宜乎?
用典是“以文为诗”内涵的外现
前人讨论“以文为诗”与韩愈诗风多涉及用典问题,这一问题今人很少讨论,在古代诗话中也缺少清晰的论述,如北宋惠洪在赞赏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方式后,称“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清代何焯则从用典的角度认为“以文为诗”始于李商隐。虽然用典不是“以文为诗”的本质问题,但作为外延部分体现了诗人恃学矜才的审美偏向。
用典可分为“事典”和“语典”两种,“事典”就是用古人故事,如杜诗“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即反用孟嘉“龙山落帽”的故事。“语典”是只用古书当中出现的词语,而不涉及故事。如王安石诗“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护田”出自《汉书·西域传》序“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排闼”出自《汉书·樊哙传》“哙乃排闼直入”,就事而言,与诗的内容毫不相干,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而已。宋人尤其重视“语典”,以显示学问。叶梦得《石林诗话》:“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47)叶梦得:《石林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第422页。王安石这首诗题为《书湖阴先生壁》,是一首七言绝句,前两句是“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采用的还是传统的写景抒情的方式,叶梦得只就该诗用典精工的特点发表意见,以点出王安石写诗的苦心孤诣,可见宋人审美趣味之所在。
关于“语典”,最突出的说法就是“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48)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三),《全宋文》第一○四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1页。这是黄庭坚创作的甘苦之谈,与上述叶梦得评价王安石的诗作可相吻合。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批评黄庭坚:“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这和蒋抱玄说韩愈“涵泳经史,烹割子集”“然看似场面热闹”并无二致。魏泰绝非反对用典,“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给人“新奇”之感,未尝不好,只是“气乏浑厚”,不能做到像王安石那样“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就不好了。杨万里《诚斋诗话》对黄庭坚这种创作方法是肯定的,他认为:“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梗。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可以看作是黄庭坚“自作语最难”“取古人之陈言”的释例。韩愈主张陈言务去,黄庭坚与之不同,认为要“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对此,《诚斋诗话》紧随上文说:“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着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抄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用陈言写出新意,杨万里认为是“最为妙法”。宋人得意于语典的巧妙运用,由此可见一斑。“自作语最难”是因为自铸伟辞不易,所以要胸罗万卷,如严羽所说“以才学为诗”。这与韩愈“涵泳经史,烹割子集”是一脉相承的。
可见,喜用语典是“以文为诗”在情韵之外活化胸中才学,求得语言表达的趣味,只是“以文为诗”在审美趣味上的外在表现,不是“以文为诗”内涵的本质所在。我们可以从“以文为诗”的本质来解释这些外在的表现,却不可以把这些外在的表现看作是“以文为诗”。这就像我们可以说太阳是发光的,却不能说发光的就是太阳,其间逻辑是一样的,只可由本及末,不可指末为本。
结 语
明白了上述各种关系,我们可以对“以文为诗”这一诗学命题作一总结。《后山诗话》虽然有很多疑点,但是以“以文为诗”批评韩愈的诗歌创作是直指根本,所以其后被普遍接受,成为诗学理论的重要批评术语。“以文为诗”的“文”不过是“《诗》六义”中的“赋”的手法而已,和我们所说的散文文体没有关系。传统诗歌有赋、有比、有兴,而韩愈一些具有自我风格的诗作少有比兴,只是赋的直陈,所以《后山诗话》批评韩愈以文为诗。使用虚词、散文句式以及用典等都是“以文为诗”的外在表现,不是“以文为诗”的本质。但表象不等于本质,如果忽视“《诗》六义”的传统,将“以文为诗”之“文”视为我们熟悉的散文,就会陷入将表象混为本质的纷繁错乱之中。有鉴于此,今人认为“以文为诗”体现宋人破体为诗的说法恐怕还需斟酌。
严羽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从不以比兴寄托情思,纯用赋体作诗的方式看,“以文为诗”确实也是“非古人之诗”,尽管为严羽所不满,却是宋人从唐诗中走出来、开辟出新境界的主要手法之一。这也应该是区分唐音与宋调之间的红线。不难看出,这条红线是自然形成的合理总结。只是这条界线有如长江和鄱阳湖的分界,远看清浊分明,置身其间,却不易觉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