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与素材的新熔铸
——鲁迅《颓败线的颤动》中的妓女形象重释
2022-03-14颜炼军
颜炼军
在散文诗集《野草》里,鲁迅两处写到娼妓。先是1925年元旦写的《希望》中,他引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①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页。鲁迅引这四行诗,显然是取它“希望”的比喻:“希望”被喻为娼妓,而无数被“希望”蛊惑的“你”,则被比为恩客,他们因“妓女”/“希望”牺牲了宝贝和青春。换言之,如鲁迅这样的启蒙者与启蒙愿景之间的纠葛,被喻为恩客与妓女之间起于蛊惑却终于无情甚至悲剧的关系。读者习惯提取所引诗句的意旨,却容易忽略作为喻体的“娼妓”。在裴多菲这几行诗里,恩客/启蒙者很明显是被同情的对象,而希望/娼妓则是被抱怨的一方,而非被同情的弱者或被侮辱者。在该年6月29日写成的《颓败线的颤动》中,情况发生了逆转。全文由两个梦境敷衍连缀而成:一是年轻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被迫卖淫;二是女儿长大成家后,阖家责难母亲的妓女身份带来的耻辱。两个“梦”彼此参照,这位母亲/妓女,作为受害者和被同情者而被浓墨重彩地表现。关于《颓败线的颤动》之奥义,研究者已有丰富论述,笔者无意继续讨论。本文尝试探究《颓败线的颤动》中妓女形象可能的经验与素材渊源,以及技艺“前因”,尽力“还原”铸成文本的“隐蔽”材质。具体将从两方面展开:一是以鲁迅相关论说为视点,回溯清末以降小说中的妓女形象以及相关社会实况;二是梳理鲁迅接触的相关外国文艺资源及可能的写作路径。在此基础上,勘察《颓败线的颤动》的文本铸成。
一、作为背景的“狭邪小说”
“娼妓”是近代汉语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相关作品里的妓女主人公多是供男性品赏狎昵的“佳人”,甚至是“嫖界指南”的道具。在19世纪中期租界出现后,中国沿海娼妓行业产生了畸形的新变,更成为大量相关题材小说产生的沃土。在1923年面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将这类小说统称为“狭邪小说”。娼妓行业的小说化形态,十分耐人寻味。在相关专章讨论里,鲁迅曾有一段颇有深意的论断: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另辟情场于北里而已。①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页。
鲁迅这段话的要义之一是,晚清以来大量狭邪小说,纷纷仿《红楼梦》的“笔意”写倡优之事。比起日常琐碎,“男女杂沓之狭邪”不但更能满足时人“聊遣绮怀”之需,也构成了近代都市想象的一部分。上述狭邪小说与《红楼梦》的奇异关系背后,有特定历史语境。
据美国汉学家叶凯蒂的研究揭示,在近代上海租界,名妓、文人和商贾中间,掀起了一股特别的“红楼梦”热。“从19世纪60年代起直到20世纪,上海名妓都喜欢采用《红楼梦》里的人物名字”,“那个时代上海的租界名妓中,有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人表明了和《红楼梦》里的人物有某种关联”,“因为名妓和客人同样熟悉这部小说,双方都可以放心地引用其中的语言、做法和俏皮话而不用担心会被误解”。②叶凯蒂:《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1850—1910)》,杨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41页、第144页。经过小说家们(他们许多人就是租界青楼妓馆的常客)添油加醋的“浪漫化”,租界被暗喻为恩客和妓女的“大观园”,租界妓女与恩客之间的故事,则变成了各种“青楼梦”。鲁迅1931年的演讲《上海文艺之一瞥》里,谈及20世纪初年上海“才子”的生活与写作情形: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轲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
佳人才子的书盛行的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见了佳人并非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是不应该的,才子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叙述这各种手段的小说就出现了,社会上也很风行,因为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③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299页。
据上可知,鲁迅对晚清以来的娼妓行业及其文学化形态,有过深入思考。他甚至总结过狭邪小说作者对妓女的写法:“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是溢恶,并且故意夸张,谩骂起来;有几种还是污蔑,讹诈的器具。”①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页。
在鲁迅《希望》所引的裴多菲诗句里,妓女作为充满诱惑和消耗的希望之比喻,其含义显然更接近狭邪小说中“只为的是钱”的、被“溢恶”的妓女形象,她们具有某种传说中的“诱惑力”。叶凯蒂曾分析过19世纪90年代租界名妓照片中表现出的“诱惑力”:“这位名妓跷着二郎腿,手托着头,散发出一种自信,与传统照片里妇女的标准姿势大不相同。在另一张照片中,通过名妓脚踝上的带子来看,可能是一位天津名妓在模仿上海的时尚。她斜倚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望着镜头自信地浅笑,形成一种毫不掩饰的挑逗。Timothy J.Clark曾说马奈(Edouard
Manet)塑造的名妓形象奥林匹娅身体诱人但拒绝服从,是一个现代性的人物;上海名妓的照片也显示出了类似的特点。”②叶凯蒂:《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1850—1910)》,杨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9页。与上述“诱惑力”相对应,被称作“嫖界指南”的清末狭邪小说的作者或出版商,常常会提醒读者,怎样才能免于受骗:上海1901年4月28日的《新闻报》上关于《海上百花趣乐演义》的广告里就这样写道:“此书是海上花也怜侬所作,……专讲风流子弟爱色贪花,屡被海上名妓迷惑,轻家而丧身者指不屈胜,是乃受愚已极,良可悲也。故将万种迷惑柔软情形逐节细表,编成演义,使人皆知妓迷术,应对有方,不为所困。”③转引自陈大康:《晚清〈新闻报〉与小说相关编年(1896-1902)》,《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1期。当然,这种提醒本身,很可能变成“诱惑力”的一部分。海上的繁华,妓女的时髦,不只对男性有诱惑力,对女性也会产生“诱惑”。鲁迅在1933年《关于女人》一文中注意到其中蕴含的某种世风之变:
民国初年我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是从长三幺二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太太奶奶小姐。这些“人家人”,多数是不自觉地在和娼妓竞争,——自然,她们就要竭力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④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页。
“长三”“幺二”,都是对上海租界妓女的称谓,她们居然成为“良家妇女”学习时髦的楷模。然而,妓女的主体性与近代女性觉醒的微妙关系,并非鲁迅思考的焦点。鲁迅早期关于妓女的思考,首先跟批判旧式婚姻、女性解放相关。在1919年的随感录中,他写道: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全不相关,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⑤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8页。
鲁迅认为,男人嫖妓之所以常见,是因为多数传统婚姻的无爱。在他著名的“吃人”论中,女人与小孩,是最低端的被吃者。⑥鲁迅《灯下漫笔》:“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席,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民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鲁迅全集》第1卷,第229页。被“吃”的方式,自然也包括女性因各种不幸而沦落为妓。即使是觉醒的现代女性,可能也因乱世生计艰难而沦为妓女。鲁迅曾指出,这是娜拉可能的结局之一。⑦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鲁迅这些思考当然有时代语境:废娼运动曾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曾引起许多讨论。⑧程为坤:《劳作的女人:20世纪初北京的城市空间和底层女性的日常生活》,杨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93-198页。比如蔡元培1918年在北大成立北大进德会,呼吁社会精英不要“嫖赌娶妾”。⑨蔡元培:《北大进德会旨趣书》,《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7页。1921年,周作人也曾呼吁救济因生计而沦落为妓的女性。①舒芜编录:《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238-239页。
在清末至民国的沿海大城市里,妓女的存在是一种普遍现象。在1929年的一次演讲里,鲁迅感叹过上海“满街都是绑票匪和妓女”②鲁迅:《在北京第二师范学院的讲演》,李新宇、周海婴主编:《鲁迅大全集》第10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41页。。在1931年的演讲《上海文艺之一瞥》中,也有类似感慨。与这种感慨相印证,他在1932年2月16日的日记中曾有这样的记录:“复往青莲阁饮茗,邀一妓略来坐,与以一元。”读同年12月31日日记:“为知人写字五幅,皆自作诗。为内山夫人写云: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装侍玉樽。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页、第341页。鲁迅诗里抱以深切同情的“娇女”,显然是服侍人的青年女子。对比这两条信息可推测,鲁迅的“招妓”,应是怜悯而为“与之一元”。从晚清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像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妓女数量很大,其中不幸的悲剧与残忍的故事,令人触目惊心。据美国学者贺萧研究,1927年的上海妓女数量不低于12万人,随着20世纪20年代末世界性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以及随后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导致这一数字大大增加。到1937年,上海租界每14名女性中就有一名妓女。④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韩敏中、盛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如果上述数字是可信的,那么,大城市里像《颓败线的颤动》中的主人公那样,因年老或其他原因落魄破产的妓女应很常见。据贺萧的考证,世纪之交的名妓翁梅倩三十多年后在街头卖唱度日;另一租界名妓胡宝玉晚景凄凉,穷愁潦倒。⑤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韩敏中、盛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名妓尚且如此,下层妓女的境遇更可想而知。
或许因生活中比较常见,所以鲁迅1933年在《大观园的人才》一文里,才以老鸨来比喻日本侵略之下汉奸们的情态:
……娼妓说她自己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而老鸨婆哭火坑,却未必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的。⑥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6页。
“大观园”之说,借用了狭邪小说中习见的“红楼梦”话语;对娼妓和老鸨的描写,也呼应了狭邪小说里的常见桥段。1935年《论讽刺》中,鲁迅又提及上海妓女:
……假如你到四马路去,看见雉妓在拖住人,倘大声说:“野鸡在拉客”,那就会被她骂你是“骂人”。骂人是恶德,于是你先就被判定在坏的一方面了;你坏,对方可就好。但事实呢,却的确是“野鸡在拉客”,不过只可心里知道,说不得,在万不得已时,也只能说“姑娘勒浪做生意”,恰如对于那些弯腰拱手之辈,做起文章来,是要改作“谦以待人,虚以接物”的。⑦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页。
这里以“野鸡”与“姑娘”之效果异同,来讽刺某些人的“虚伪”,与用裴多菲诗句里的借“娼妓”来形容“希望”一样,延续了“狭邪”的话语惯性。
参照近代以来强大的“狭邪”话语惯性,来重读《颓败线的颤动》,可以见出其中妓女形象在近代社会的经验基础;同时,也可以更醒目地见出鲁迅的反“狭邪”立场。《颓败线的颤动》之后,现代作家一些相似题材的作品,也可以作如是观:曹禺1935年的话剧《日出》,老舍1935年的短篇名作《月牙儿》等。而女作家的类似题材作品,如丁玲1928年的《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除了上述特征外,还有对女性主体与经验的自觉伸张。
二、“石像”的“铸成”
竹内好有一个精当描绘:“鲁迅是一个强烈的生活者,是一个彻底到骨髓的文学者。”①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13页。上述鲁迅对“狭邪小说”及相关社会现实的思考,显示出他“生活者”的一面,应作为理解《颓败线的颤动》妓女形象的背景。还有个体层面的问题:鲁迅如何获得了超越“狭邪”主题的具体写作能量?解释这个问题,或利于理解作为“彻底到骨髓的文学者”的鲁迅。在大量晚清小说中,妓女并没有作为文化批判或人道同情的对象,她们既是旧式文人风流冶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西方殖民主义和商业形态中国化的结果。鲁迅文字里的“狭邪”话语惯性,与对此的自觉“超越”,除了基于五四运动的整体观念变革之外,也有强烈的个人特征,在其文艺历程中能寻摸到更为具体的线索。下面,笔者拟将《颓败线的颤动》作为“终端”,寻溯可能的“前文本”,进而合理构想文本孕育的痕迹。
鲁迅留日期间开始大量接触西方文艺。伊藤虎丸曾指出,鲁迅留日期间,与日本明治三十年代文学具有某种“同时代性”。②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周作人1936年《关于鲁迅之二》一文曾论及鲁迅在日本搜集“瑞克阅姆”版德文文艺书籍的情况。据竹内好介绍,这套书在当时日本青年知识界影响很大。参见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17页。鲁迅接触西方文艺,既有借由日本作家受到的影响,也有通过外语的直接学习。首先,最可作《颓败线的颤动》之典型“前文本”的,是鲁迅1920年翻译发表的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幸福》。关于阿尔志跋绥夫,在鲁迅所喜爱的日本近代作家森鸥外的短篇小说《沉默之塔》(鲁迅译)中,两个文艺青年主人公的交谈里,曾出现他的名字,说他“做了许多用革命家来做主人公的小说……况且因为肺病毁了身体连精神都异样了”③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由此可见阿尔志跋绥夫在日本接受之一斑。
《幸福》是一篇不到五千字的作品:年老色衰的妓女赛式加已经五日没有生意了,被赶出了住所。严冬雪天,饥寒交迫的她仅为吃上一顿饱饭,不得已同意在路上脱光衣服,让一位愿意付钱的男人鞭打一顿。被暴打后,她果然得到五个卢布的酬金,男人却扬长而去。妓女惨烈受辱的这一幕,不由得让人想起《颓败线的颤动》中为养育子女而出卖肉体的女主人公:“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阿尔志跋绥夫如此形容赛式加残败的肉体:“饿与冻磨灭伊的羸弱的身体,这上面只挂着两个打皱的乳房与骨出的手脚,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④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页。这也可与《颓败线的颤动》后半段里对女主人公身体的描写比照。
以上只是一方面的文本关系联想。在《幸福》末尾的译者附记中,鲁迅对小说有如下描述:“写雪地上沦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几乎美丑泯绝。如看罗丹(Rodin)的雕刻。”⑤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页。这里有个十分重要的信息:罗丹关于妓女的雕刻。众所周知,鲁迅热爱美术,对现代美术和中国传统图像艺术都有浓厚兴趣。鲁迅1928年译的《近代美术思潮论》(日本学者板垣鹰穗著)一书里,有专章讲罗丹;他一度计划编辑罗丹艺术作品选集,虽最后没成,但足见其对罗丹作品的持续喜爱。鲁迅多处零星提及罗丹,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鲁迅的创作与罗丹之间的关系⑥崔云伟、刘增人:《人在世界中——关于鲁迅与罗丹的生命论思考》,《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4期。,但鲁迅之前在哪里读过罗丹或看到他的艺术作品?两者之间的具体文本关联如何?似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日本学者神林恒道曾指出:“日本的雕塑迈入近代,是从罗丹开始的。”⑦神林恒道:《“美学”事始——近代日本“美学”的诞生》,杨冰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页。罗丹在20世纪初的日本作家中,也颇受欢迎。据韩国学者尹相仁的观察,受欧洲世纪末文艺思潮影响,从明治时代后期直到末尾,日本文学与美术之间交流十分亲密。他就鲁迅喜爱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与欧洲近代美术之间关系作过细论。①参见尹相仁:《世纪末的漱石》,刘立善译,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第102-179页。鲁迅关注的许多日本作家,都曾对罗丹有兴趣。比如森鸥外的短篇小说《花子》,就以《罗丹艺术论》中一段以日本女伶作模特的回忆作为演绎的素材:“我也研究过日本女伶花子(Hanako)。她绝无过剩的脂肪,她的肌肉结实如狐犬(Fox terrier)的筋一样。她的腿筋极粗,以致她的骨节亦和四肢一样的粗。她是那么强壮,可以一足举起成直角,一足长久地站在地上,如一棵生根在泥土中的大树。她的解剖全然和欧洲人的不同,但在奇特的力量中是至美的。”②罗丹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页。森鸥外这篇小说中,充满对雕塑艺术家罗丹的崇仰。
另据刘立善的研究,对鲁迅产生很大影响的日本白桦派作家,是罗丹在日本最有力的传播者,他们也是鲁迅通向西方美术的重要桥梁。20世纪10年代的《白桦》杂志,曾多次刊登“罗丹专号”。“罗丹之名所以在日本广为人知,人们对罗丹之所以特别关注,无不有赖于‘罗丹专号’的出现”③刘立善:《日本白桦派与中国作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页。。白桦派作家与现代美术关系密切,他们小说里也屡屡出现西方近代画家的作品或名字。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有岛武郎还有关于罗丹的专论《叛逆者——关于罗丹的考察》④此文汉译发表在鲁迅编的《奔流》杂志1928年第1卷第4期,译者为金溟若。鲁迅在《〈奔流〉编校后记·四》中说,自己曾有翻译此文的想法,但“后来渐觉得作者的文体,移译颇难,又念中国留心艺术史的人还很少,印出来也无用,于是没有完工,放下了”。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页。为配合有岛武郎的文章,该期杂志刊载了一幅罗丹肖像和《亚当》《思想者》《塌鼻男子》《圣约翰》等四幅罗丹雕塑照。。在这样的氛围里,罗丹相关的文字和作品在日本译介与传播,并引起热爱美术的鲁迅关注,可谓顺理成章。留日诗人郭沫若在其1921年出版的诗集《女神》中曾提及罗丹,此亦可作旁证。⑤郭沫若:《女神》(初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66页。
还有一条重要线索,此前的研究者有提及,却未曾深究。鲁迅1925年2月3日的日记里,曾有购买英文版《罗丹之艺术》一书的记录,别处亦曾荐读之。经笔者查证,该书系画册,图20和图21以不同的角度展示了罗丹的著名雕塑The Old Courtesan(《老娼妇》)⑥The Art of Rodin,Introduction by Louis Weinberg,New York boni and Liveright.1918.,这正是此前《幸福》译者附记中提及的“罗丹的雕刻”。四个多月后,《颓败线的颤动》面世。
在《罗丹艺术论》第二章,罗丹曾与葛赛尔专门讨论了这一青铜雕塑。据葛赛尔转述,罗丹这具雕塑作品取材自诗人维庸的《美丽的老宫女》一诗。诗中的“她俯身望视着胸口,可怜的干枯的乳房,皱纹满布的腹部,比葡萄根还要干枯的四肢”。罗丹对葛赛尔解释说:“一个病态的紧张的面容,一个罪人的局促的情态,或是破相,或是蒙垢的脸上,比着正则而健全的形象更容易显露它内在的真。”⑦罗丹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笔者揣测《颓败线的颤动》有来自罗丹雕塑的直接启发,是因为在后半部分里,鲁迅连续三次用“石像”,来形容这位痛苦的老妓女: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三处“石像”之喻,对主人公异常复杂的心绪和痛苦有一种雕塑般的凝聚之效:“石像”“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鲁迅的标题来自第三处“石像”之喻:“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换言之,“石像”这一比喻,堪称上述几百字描写的核心。如果将这些文字仔细对照罗丹的雕塑,二者的确有神似感。由线条、色彩、光影和凹凸合力而成的雕塑,常常给人一种“颤动”的错觉。葛赛尔如此描述罗丹《老娼妇》:“皮肤紧附在瘦骨嶙峋的躯壳上,似乎全体的枯骨在震撼、战栗、枯索下去。”①罗丹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3页。鲁迅用“无词的言语”“沉默尽绝”等词描述陷入极端情绪中的女主人公,也有这种雕塑感。罗丹这般给葛赛尔描述凯旋门脚柱的一个女性雕像:“我们真像听到她的狂热的呼喊,如欲震破我们的耳鼓一般。”②罗丹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这不就是“无词的言语”吗?逐字细看《颓败线的颤动》,愈发见出鲁迅此间的表达,深得罗丹雕塑艺术感的启发。板垣鹰穗著《近代美术思潮论》(鲁迅译)一书里论及罗丹时说:“当施行极大胆的象征底表现之际,一定更是伴随着绘画底技巧的高强。”③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68页。这句话同样可以当作《颓败线的颤动》的基本特征:文本的象征性高度依赖于语言的精细雕塑。
三、余论
以上两方面论述,想说明鲁迅《颓败线的颤动》这样的文本,如何脱胎换骨地成立,进而把近代的“狭邪”主题革新为关于“人”的启蒙主题。当然,中国人讲到妓女,难逃“狭邪”腔调,敏锐自省如鲁迅者,也偶尔受这种“惯性”影响。由此亦可见近现代之间的某种“延续”。
虽然受到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和罗丹雕塑的启发,但《颓败线的颤动》对它们有明显的扬弃。鲁迅作品中的妓女,同时也是母亲。出卖肉体的妓女、天然寄爱于子女的母亲、忘却母爱的子女,三种角色之间的撕扯,让这篇散文诗具有了不一样的语义空间。在阿尔志跋绥夫的《幸福》中,妓女的对过路男人的乞求,是近乎动物本能的,得到钱后的“幸福”也如此;男人付钱毒打一位孱弱的老妓女,也仅获得一种邪恶的快感,而不是“幸福”。文学史家米尔斯基认为:“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无论长短均为倾向小说,其倾向始终不变,即展示人类生活之枉然,人为文明之不真实……”④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528页。《颓败线的颤动》中也有“枉然”(妓女母亲付出的枉然),也有“人为文明之不真实”(子女对母亲的痛苦与牺牲的漠然),但本能式母爱的“枉然”,导致的女主人公之痛苦,却是一种“文明”的痛苦,背后是关于母爱、人伦的反思。按鲁迅的话说,女主人公是扛着“黑暗的闸门”的牺牲者,有某种崇高感,这迥然异于《幸福》中主人公人性的全然“颓败”。
关于罗丹的青铜雕塑《老娼妇》,在葛赛尔与罗丹对话中,提及一具藏于佛罗伦萨的中世纪雕塑:堕落女子St.Madeleine受基督感化,拖着丑陋的、毁坏的身体,希望通过苦修获神救赎。罗丹给葛赛尔举了许多相似类型的文学或绘画形象:从委拉斯开兹画里的侏儒,米勒画里痛苦的农人,波德莱尔笔下的腐尸,莎士比亚笔下的伊阿古或查理三世,到莱辛剧中的Neron与Narcisse。⑤罗丹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6页。换言之,罗丹思考的,是人的丑陋、颓废、堕落、腐朽与艺术真实及其无限趋近的神性之间的关系,这是西方式的艺术主题。在鲁迅这里,却是另一种情形。鲁迅译过有岛武郎的一篇散文《与幼小者》,其中有一段话与《颓败线的颤动》暗合:
时光是骎骎的驰过去。为你们之父的我,那时怎样的映在你们的眼里,这是无从推测的。恐怕也如我现在,嗤笑怜悯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或许也要嗤笑怜悯我的陈腐的心情。我为你们计;惟愿其如此。你们倘不是毫不顾忌的将我做了踏台,超过了我,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那是错的。①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页。
《颓败线的颤动》中有两个小孩形象:那个叫饿的女孩和那个对着老妪喊“杀”的小孩,老妪被他们当作“踏台”。就此角度看,全文前半部的主题是母亲自我牺牲去“救孩子”,后半部分主题则是孩子对老人的“杀”。鲁迅对“孩子”主题的思考,或许与有岛武郎等日本现代作家笔下的儿童主题(鲁迅译过他的《与幼小者》和《阿末之死》,也译过其他一些作家论儿童的文章)有关联。关于“对儿童的发现”与日本近代国家制度变革之间的关系,日本批评家柄谷行人的精彩阐发足可参照。②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06-128页。当然,文学对“儿童的发现”是近代以来西方各国的普遍现象,鲁迅的相关阅读,应该是比较广泛的。比如鲁迅关注的安特莱夫(鲁迅译了他的作品《默》,就是少女主题)、爱罗先珂等俄国作家,都有儿童主题作品。质言之,鲁迅的追问,是借雕塑语言,来深化人伦思考,而非对美丑问题的思辨。
综上所述,《颓败线的颤动》的写成,可用鲁迅自己的一句话来描述:“他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以他自己的模型来使他们织成一致。”③鲁迅:《〈比亚兹来画集〉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357页。文章多重熔铸而成的过程十分迷人,作家本人通过作品凝定的视野与趣味,也值得深思。由前面的论述,还可以联系《颓败线的颤动》之后鲁迅的一些工作。母亲与孩子的痛苦无助,老妇人的“无声”呼号等,令人想到鲁迅后期热衷选编出版的珂勒惠支的版画。鲁迅选编的珂勒惠支版画集里,好几幅作品是对战争与贫困中的母亲与孩子的表现,比如《穷苦》《面包》等作品;也有一个女人在战争废墟中绝望地举起双手的形象(《反抗》)——《颓败线的颤动》中,痛苦绝望中的老妪,也曾“举两手尽量向天”。目前似无证据表明鲁迅在写《颓败线的颤动》前,曾经见过珂勒惠支的画(鲁迅1930年开始搜集购买珂勒惠支画册,编成《珂勒惠支版画选集》是1936年),④鲁迅博物馆编:《鲁迅编印版画全集》第2卷,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页、第72页、第108页。我们却可以通过《颓败线的颤动》的主题和描写,来理解鲁迅与珂勒惠支版画里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