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庄园文化
——辋川意象的起源
2022-03-14张赫
张赫
(云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盛唐时期田园诗兴起,同时,受到宗炳“可游可居”思想的影响,文人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园林。在各自的居所就可以游览山水、聆听自然,达到一种吾与自然相融相和的境界。作为这种庄园文化的代表,王维在终南辋川建立了优美的辋川别业,在此赋诗、隐逸、入禅、修禊。王维与好友裴迪常常在园中同游,对诗和友,过着弹琴赋诗悠闲自得的生活,期间创作了40首以庄中景色命名的小诗,每首诗的意境虽略有不同,但都体现了王维超然于世的遁世理念,以及渴望回归自然、体验生命本真的愿望。而这种庄园文化的构建,是时代、传统与个人因素多元融合的结果,是成就盛唐山水田园诗歌理想人文境界和独特艺术风格的重要载体[1]。
一、王维隐居辋川之缘由:山崇水灵,得天独厚
辋川位于陕西省蓝田县南,这里青山逶迤,峰峦叠嶂,辋川水源出秦岭北,北流至县南入灞水。因辋河水流潺潺,波纹旋转如辋,故名辋川。辋川在历史上始终为关塞要道,被称为“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而且是达官贵人、文人骚客在闲暇时间心驰神往的风景胜地。
首先,从自然环境来看,辋川背靠秦岭,地处温带,山谷地形南高北低,境内东、南、西依山靠岭,中部向北延展,整体呈簸箕形,这种独特的地貌形成了辋川温暖湿润的气候特征,素有“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之誉。同时,如此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得此地的植物种类繁多,环境优美,王维《辋川诗集》就有多达10处是以植物命名的,其中包括:文杏、斤竹、木兰、茱萸、宫槐、柳树、竹林、漆树与椒树。除植被外,辋川的动物种类也颇多,主要以禽鸟为主,如《辋川集·华子冈》中的“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王维作),以及《辋川集·临湖亭》中的“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裴迪作)。从宋代陈亮《青玉案》中的“辋川轻舸,杜陵尊酒,半夜灯前雨”可见,辋川丰富充足的水源补给。总体来看,辋川虽地处北方,但因独特的山势地貌,自然环境与气候却更似江南风光,随处可见的烟雨迷蒙、清风和顺,就连山势也更为柔和,山体的外轮廓线条缓缓起伏,似水波般有节奏。这也侧面决定了《辋川图》不似北方山水般苍茫壮阔、雄伟豪迈,没有选取直截了当的顶天立地式构图,而是采用了南方山水特有的长卷式构图,画面中的各个景点徐徐道来,一幅接着一幅,营造出一种润泽清新、草木华滋的秀丽风光。
其次,从人文环境来看,辋川文化体现了隐逸文化和官吏文化的交融。一方面,辋川所处的自然界真山真水是文人游览观赏的好去处,在嘈杂官场沉浮许久的士大夫在遭受了各种贬谪与晋升后更倾向于追求纯粹自在的生活,辋川距离京都并不远,并且还是宗教汇聚之地,所以很多文人逃避官场,归隐在辋川享受着乐山乐水之幸;另一方面,辋川还隐藏着一种以退为进的官吏文化,通过表面上的“归隐”,实则在山林郊游中结交达官贵人,以隐逸的高士之名被朝廷召用,达到“以隐出仕”的目的[2]。但这些文人并非沽名钓誉,和王维一样,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希望建功立业,但往往事与愿违,在离开了官场的污浊之后,反倒得到了升迁。王维虽然对官场感到失望,却也难以真正地离开仕途,所以游走于庙宇与林泉之间,平衡名利与抱负的关系,上朝则吾皇万岁,勤勤恳恳;下朝则归隐庄园,视功名于无物,这也成为他向物欲妥协与理想升华的唯一选择。
最后,从宗教环境来看,辋川非常符合其母奉佛的需求。蓝田辋川地处逶迤青山之中,环境较其他位置更为幽静,并且佛教氛围浓郁,既满足了母亲好静奉佛的宗教信仰需求,也解决了王维亦官亦隐的官场妥协的问题。长安北面和西面皆为水道,不宜居住。长安城的正东方——骊山是个风景秀丽之地,但被帝王修建了别宫,华清宫规模宏大,天子常常游幸,因此也难以定居。位于南郊一带的终南山是一个热闹喧嚣的文人官僚别业聚集地[3]。张中孚曾作“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老马识得旧时之路,终南山不改旧时的青翠之色,而通往长安路上的我却日渐老迈。白居易也作“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可见,在终南山游历过往的文人甚多,除此之外,终南山因其灵秀俊美,吸引了众多佛教与道教之人前往修行、定居。终南山又为道教全真派发祥圣地,全真教主张儒、释、道三教同源、三教平等、三教合一,因此,道观多、寺庙亦多。目前可考的道观就有翠华山太乙殿、哪吒行宫、翠华仙子庙、南五台伏龙观、菩萨殿、户县重阳宫等。王维母一生信奉佛教,自然不愿住在道教气氛浓郁的地方。同时,终南山的交通也十分便利,蓝关古道、子午古道和库谷道都与长安相连。张衡的《西京赋》有一段描写:“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如此嘈杂热闹之地实在非王维别业的好定处。排除了周边的地界之后,唯独留下辋川地界是最适合清修居住的好去处,此地离长安尚有一定距离所以幽静隐秘,在此地交往的官员也寥寥可数,王维仅与道友裴迪共赏、共歌。同时。辋川一带佛教氛围也很浓郁,据考有10余座寺庙,但这些寺庙非名寺大佛,所以人流量相较于南郊终南一带会大幅度减少,这样也满足了王维与其母静心礼佛的愿望。
综上,王维在众多地界独独选择了废弃的宋之问的别墅,并非毫无依据,辋川独特的自然环境给予了王维创作的灵感与心灵安慰的归属;辋川亦官亦隐的人文环境支持了王维既想躬耕于南亩又不忍决绝于朝堂的矛盾心理;以及辋川佛道相融的宗教环境满足了王维与其母幽寂清静的奉佛需求和期望无世俗打扰的居住需求。
二、诗画兼容的文人情趣园
王维素来喜爱诗、书、画,并且将诗画相结合,创造了相向交融的审美情趣。苏轼对王维也充满了赞誉之词:“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此类称赞在王维的辋川别业中最为明显,因庄园文化的兴盛,在唐朝有一定能力的文人皆会建造自己的园林,一是为赏玩之用;二是为陶冶情操之用。作为庄园文化的佼佼者,王维的庄园可以说是景致尤胜,韵味俱佳,以至于在当时就有众多小幅的《辋川图》小样纸本流传于世。宋初陶穀的《清异录》中讲述的一则趣闻,为探讨辋川图样当时的受众程度提供了线索:比丘尼梵正庖制精巧,用鮮、臚、脍、脯、醢、酱、瓜蔬黄赤杂色關成景物,若坐及二十人,则人装一景,合成“辋川图小样”[4]。
此趣闻讲述了梵正的厨艺精湛,可以用蔬果、肉、酱等食物制作成辋川图的小样,而梵正非达官显贵,亦非王维挚友,只是寻常百姓,在当时寻常人家都可见辋川图并加以创新,这说明王维的辋川别业名气之大,除了文人喜爱,普通人也追捧备至。
王维建造的辋川别业受到如此推崇的首要原因便是他在庄园中营造的诗画相融的气氛。既创作了“诗中有画”的山水诗和“画中有诗”的山水画,更重要的是他将诗情与画意融入了园林的意境之中,创作出诗、画结合的物质实体——辋川别业,使之成为诗画兼容的文人园[5]。“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王维《辋川别业》)说明在这园中有草绿与桃花相映照的雨后景色。“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说明有白鹭掠空、黄鹂婉转的飞禽萦绕。“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王维《归辋川作》)说明有远山与白云的悠然自得。“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说明有溪流潺潺的纯净雅洁。“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披云从更长”(王维《戏题辋川别业》)说明有松柳相伴的郁郁葱葱。“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山中》)说明有秋意深浓的金风玉露。王维的庄园中随处可见一步一景、一诗一画,在于裴迪的往来书信《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也可见诗画交融的辋川景致。
王维一生中描写辋川相关的诗有40余首,除了已经修订成册的辋川诗集,另有《辋川闲居》《别辋川别业》《酬张少府》等诗作。王维擅长泼墨山水,董其昌更是尊称为“南宗之祖”,赞其画“笔墨宛丽,气韵高清”,王维在此绘制的最有名的就是《辋川图》,图中所绘皆是园中实景,二十景一景一画,一画一题,一题一诗,使得后世纷纷效仿,辋川仿图层出不穷。由此可见,辋川别业实为诗、画、园三位一体。《辋川诗集》《辋川图》与辋川别业的同时问世更是印证了唐代庄园文化的兴盛,是山水画、山水诗相互影响的结果,以至于王维充溢着诗情画意的辋川别业可以在文人群体中被纷纷效仿,在普通百姓群体中也广为流传。
三、躬耕乐道的心灵规避园
王维在这辋川居所除了陶冶情操,进行诗画的创作以外,更是把这里作为他逃避官场,“躬耕于南亩”的心灵归宿地。王维在青年时也胸怀抱负,志向远大,也有过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志,曾写下“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王维《老将行》)这类立功报国的诗句,渴望建功立业,征战为国。但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被贬黜,政治由清明转向黑暗,又经历了安史之乱之后的王维对官场渐渐失望,看不清国家的未来,想要转向惬意恬静的田园生活。如果说安史之乱之前的王维是一个往返于山林和官场的达官显贵,而安史之乱使得王维彻底地放弃了对官场的眷恋之情,他转向隐居生活,与明月共语,与青松为伴,体味这其间的愉悦[6]。所以这时的辋川别业更像是他逃离朝堂、回归自然的庇护所,在这里他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提及田园生活的始发者便是同样厌弃官场归隐的陶渊明,但王维的这种生活却和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有所区别。
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三》中写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由此可知,作者早起耕种,虽有疲累但贵在自在,作者是乐享其中的完全隐居田园的状态,并且对于自己完全归隐的选择是坚定无疑的,自始至终能够把自己定位在一个朴实的农民身份。这与陶渊明的身世也是有关的,陶渊明虽身在官宦人家,但本性率真,不以务农为耻,一早便表露了自己期望保持拙扑归耕的心愿,写下“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诗句。但是王维的心境却不同于陶渊明,王维从小受到盛唐风气的感染,少年得志而且才华横溢,一心想在朝堂上“我才必有用”,但张九龄被罢相使得王维的好梦破碎。这样的打击让王维的理想蒙尘,几次告假不得准,而身在其位谋其职的思想也不允许他敷衍朝政,在多重压力下王维虽对政治失去信心,但也难以完全置之不理。这样的处境造成了王维极大的悲哀:心属田园而身在官场,艳羡回归却终不得归[7]。王维难以像陶渊明一样全身而退,身份的束缚、生活的妥协、朝堂的施压让王维只能选择半官半隐的状态,在这乡野之间寻求片刻的归属之感。王维在《辋川别业》中写道:“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提到乡间的人们,无论僧人还是老翁听说作者归来,都会披衣倒屣赶来相见,开怀畅饮,亲密无间。王维居住在辋川时经常可以见到类似的诗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终南别业》)“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王维《积雨辋川庄作》)王维见惯了官场的凉薄与无情,所以才会更加珍惜乡里间淳朴亲密的人际关系。以致写道:“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深深的自责心理和失望的情愫促使他“无长策”只能“返旧林”(王维《酬张少府》)。
有了这辋川别业,王维的生活的确更轻松自在,进可高官厚禄,游移于朝野之中;退可隐居山野,尽享林泉之乐。这辋川与其说是他晚年的居所,更不如说是王维调剂心境的一剂良药,让他在公余闲暇之时可以林中小憩,在官场沉浮之外可以得到心灵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