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文学作品人物对话中违反合作原则的现象分析

⊙刘雅楠［西安外国语大学， 西安 710128］

一、合作原则

1967年，美国语言学家格莱斯提出了合作原则，他将合作原则定义为：“为使会话双方交际沟通顺利进行而必须相互配合、共同遵循的原则。要使你所说的话，在其所发生的阶段，符合你所参与的交谈中公认的目标或方向。”格赖斯认为，在人们的交际过程中，交谈不会毫无关联，它们在某个层面上一定具有相关性，否则，对话就会失去意义。对话发生的前提是参与双方在一定程度上都认可彼此在某一方面具有相同目标。格莱斯在1975年发表的《逻辑与会话》一文中，阐明合作原则包括四个准则，每个准则同时又包括一些次准则。第一，量的准则，即在会话信息内容方面，交谈双方只需要表达本场谈话所需要的信息，不能提供多余的信息，所涉及的谈话内容信息量不能超出交际所需。第二，质的准则，主要关注会话信息的真实情况，即交际双方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也不要说缺乏证据或是无法证明为真的话，要尽量提供有证据的话，也就是实话。第三，关系准则。关系准则考虑相关性的问题，在交际双方进行谈话时，所提供的信息要与会话相关联，不能离题万里，问官答花。第四，方式准则。方式准则着重于谈话方式，进一步讲，它着重于谈话内容及信息的表达方式，即会话不能晦涩难懂，而要言简意赅，避免歧义，指向性单一，在呈现方式上要清楚凝练，避免啰唆重复。同时，谈话要有逻辑，有条理，要符合认知规律。前三条准则是与说话内容相关的，而最后一条准则即方式准则是与说话方式相关的。

二、合作原则的违反

人们在进行日常交际谈话时，基本上都会遵循量的准则、质的准则、关系准则、方式准则这四个准则。然而，在特定情况下，人们有时会故意而为之，有意违反合作原则，从而达到特殊的效果。在交谈中，如果人人都严格遵守合作原则的四条准则，那么言语交际的效率和合理性将大大提升。然而，这四条准则只是几条约定俗成的规约，并不是严格的语言规则，因此是可以被违反的。

合作原则并不要求人们必须去遵守，因此会话过程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遵守合作原则的会话活动，二是不遵守合作原则的会话活动。格莱斯表明，会话含义与其所在语境是密切相关的。依据会话含义与语境的关系，会话含义可分为两类：一是一般会话含义，这种会话含义的产生不依赖于语境；二是特殊会话含义，这种会话含义需要依赖语境才能产生。

在谈话时，人们会含蓄委婉地表达一些内容，让信息的表达不会过于锋利。通过结合双方的立场，所处的形式、背景，去探寻表面对话之下隐藏的深层真实含义，这些隐藏含义就是会话含义。这使得对话双方在交流沟通时多了一层思考，说话者在引出话题前要思考如何能间接含蓄地表达信息，听话者在回答前要考虑说话者所抛出的信息是否含有双重甚至多重含义。但是双方进行推测的前提是双方都知晓合作原则，因为只有在遵循合作原则的基础上，对话双方才能本着对方知道在这一特定时刻该怎样回答的态度，去进行深层次的推敲和考虑。

表面上不遵守合作原则会使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增加思考，做出相应的回应，但违反合作并不意味着交际的失效和谈话意义的丧失。相反，在有些情况下，违背合作原则会达到更好的效果。

三、影视、文学作品中合作原则的有意违反

在影视、文学作品中，有时为了达到一定的效果，会有意违反合作原则，使得目的实现。

（一）违反量的准则

在《甄嬛传》第69集，皇后的贴身侍婢剪秋送走要离宫的青樱格格，回到景仁宫向皇后复命时，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皇后：年轻啊，沉不住气。乌拉那拉氏有的是好孩子，等新的一波长起来了，就没有她的事了。

剪秋：娘娘说的是，那是格格不识抬举，还敢拿娘娘当年做侧福晋的事瞎嚷嚷呢。

这一段剧情主要是讲皇后有意继续培养乌拉那拉氏在后宫的势力，为三阿哥安排婚事，将自己的侄女青樱格格许配给三阿哥，但被三阿哥拒绝。青樱格格不满皇后的安排，剪秋劝说无果，青樱负气离开。从会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皇后已经放弃将青樱格格许配给三阿哥，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但剪秋的回答却别有深意。她有意提到了青樱格格说皇后当年嫁入四王府只是侧福晋的事，但事件所涵盖的信息并不在维持本次会话的信息范围内。也就是说，剪秋提供了这次交际本不该有的内容，提供了多余的信息，这违反了量的准则。 但是，这反倒体现出了剪秋有意挑拨离间，挑拨皇后与青樱之间的关系。她陪伴皇后多年，自然知道皇后很在意当年以侧福晋的身份嫁入王府的事。但她依旧在这样的场合下，别有用心地转达青樱格格的话，显然是故意让皇后产生对青樱格格的不满情绪，从而推动了后续剧情中，皇后将青樱格格许配给四阿哥做侧福晋。同时，这也为四阿哥继承皇位，青樱格格成为娴妃，并最终成为皇后埋下伏笔，达到了反讽效果。

（二）违反质的准则

美国作家哈珀·李的长篇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第十八章中，描述了阿蒂克斯作为辩护律师，在法庭上为汤姆·鲁滨孙辩护时的故事。这也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高潮部分，精彩绝伦。小说中的汤姆诚实勤劳、乐于助人，十分能干，因而对汤姆芳心暗许的马耶拉·维奥莉特·尤厄尔借此来营造与汤姆见面和相处的机会。每当汤姆经过马耶拉·维奥莉特·尤厄尔家门前的时候，马耶拉小姐都会叫他帮忙做一些杂活。一天晚上，马耶拉借修柜子的名义，把汤姆叫到了屋里，在汤姆不注意的时候拥抱并亲吻了他。这一幕刚好被马耶拉的父亲罗伯特·尤厄尔看到了，汤姆很慌张地跑开了。父亲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羞耻，不知轻重，于是一气之下打了马耶拉。在那之后，他却找来警察报了案，污蔑汤姆，说是汤姆诱惑了马耶拉，并毒打她、侮辱她。阿蒂克斯作为汤姆的律师，相信汤姆是无罪的，是被诬陷的，因而他极力为汤姆摆脱罪名。于是，在法庭上就发生了下面的对话。

阿蒂克斯：这是个简单的问题，马耶拉小姐，所以我再问一次。你还记得他打你的脸吗？

马耶拉：不，我不记得他有没有打我。我是说，是的，他打了我。

阿蒂克斯：最后一句话是你的答案吗？

马耶拉：嗯……是的，他打了——我不记得了，我只是不记得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在法庭上，马耶拉所说的并不是真相。在阿蒂克斯的连环提问之下，马耶拉十分慌张，闪烁其词，她的回答也含含糊糊。这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质量准则，听话者马耶拉说了自知是虚假的话，同时也说了缺乏足够证据的话。我们从这部分语料中，可以明显感受到马耶拉已经慌了阵脚。

在这里我们需要考虑一下这段故事的背景，由此便能知道马耶拉为什么说了自知是虚假的话。马耶拉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酒鬼，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家中子女众多，马耶拉还需要扶持众多弟弟妹妹。他们也得到了政府的救济，但依旧被贫穷、饥饿等问题困扰。生活的压力、一家的重担，全都在马耶拉一个人的身上。她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朋友，家里也没有人帮她干活。此外，她还要忍受父亲醉酒后对她的虐待。当汤姆出现时，马耶拉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点亮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汤姆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对她表示过尊重。她向汤姆示爱，却遭到了拒绝。她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却依旧得不到心仪男子的爱情，报复心理是她诬告汤姆的原因之一。此外，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之中，如果被世人知晓实情，汤姆并没有打她，而是她自己勾引汤姆，这将会给她带来严重的后果。因而她慌张、犹豫、迟疑，最终未能坚守道德底线，反而为了保全自己，诬陷了汤姆。她的诬告是造成汤姆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

（三）违反关系准则

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说话人或者听话人说出了与谈话主题无关的话，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会话含义，这就违反了关系准则。在交谈过程中，表面上看似毫无关系的内容，实际上含有深层的言外之意，因而会产生独特的效果。下面以《老友记》中的一段对话为例。

莫妮卡：怎么样了?

菲比：还可以。

莫妮卡：太好了，我也来捐款。（说着从包里拿出了钱放到盒子里。）

菲比：谢谢!新的鹿皮外套吗?好像很贵的样子。

莫妮卡：是，不便宜。（说着从包里又拿出点钱放进去了。）

菲比：你刚做完指甲吗?

莫妮卡：菲比，我只剩这些钱了，满意了吗?（说着把钱包的钱都倒进箱子里了。）

菲比：谢谢！节日快乐，祝你幸福。（兴奋地边说边做撒幸福的动作。）

在这段对话中，菲比和莫妮卡两人都违反了关系准则。莫妮卡第二次捐款后，菲比没有表达感谢，而是提到了无关信息，那就是莫妮卡新做的指甲，言外之意则是认为莫妮卡有钱做指甲，那就可以再多捐一些。而莫妮卡也没有回答菲比关于新做的指甲的话题，而是表明自己仅剩这些钱了，并进行了第三次捐款。莫妮卡的回答也与菲比所提出的话题无关。二人都违反了关系准则，但二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段剧情讲的是菲比正在门口募捐，莫妮卡来帮忙，看看募捐的情况。作为朋友，莫妮卡对菲比表示支持，于是主动捐了些钱。但是菲比还想要莫妮卡捐更多，于是有意提到莫妮卡的衣服和新做的指甲。这是菲比大大咧咧性格的体现，同时也为剧情增加了幽默效果。

（四）违反方式准则

对于方式准则的违反在影视、文学作品中也是比较常见的，比如电影《少年的你》中的名场面。

小北：把你作业本拿出来，在这儿写“陈念欠小北一次”。（陈念疑惑地看向小北，迟迟没有下笔）我又没说欠什么，有可能是饭啊。

（陈念低头整整齐齐地写“陈念欠小北一次”）

小北：（抢过陈念手里的笔）我又没说是饭，也有可能是别的。

这段对话发生在陈念在小北家借住的第一晚。仅有的几次见面，无法使陈念消除自己内心对于小北的防备和恐惧，而这个陌生的环境和小北看起来坏坏的外表也让乖乖女陈念充满了不安。小北为了让她安心，也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于是让陈念写下这句话。见她迟迟不敢下笔，不敢写下这个承诺，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利，小北才继续解释。但事实上，“欠一次”是存在歧义的，这违反了方式准则。我们作为观众，对于这个“欠一次”的理解是多种多样的，它的具体含义在我们和当时的陈念看来，都充满了未知。

（五）多重违反

有些时候，为了达到会话效果，在一段会话中会出现违背多种准则的现象。在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次，汤姆、盖茨比、黛西、尼克和贝克五人计划开车外出旅游，汤姆提出他们互相换车来开。

盖茨比拒绝道：“汽油不够了。”

汤姆却说：“现如今，你可以在药店买到任何东西。”

汽车的油量是充足的，但盖茨比却说谎，表明油量不足，这明显违背了质的准则。而汤姆说如果没有油了，可以去药店买，因为在那儿能买到任何东西。首先，从事实情况来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药店不可能买到汽油；其次，正是由于汤姆有意在这里提及药店，因而违反了关系准则。

四、效果分析

（一）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为后续故事埋下伏笔

通过有意违反合作原则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是影视、文学作品中违反合作原则常见的效果之一。如果通过违反量的准则，提及不必要的信息，来引发人物对多余的、额外的信息的思考，就会产生接下来一系列的操作，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铺垫后文。如在本文例1中，剪秋故意提到不相干的信息，来挑拨皇后和青樱格格之间的关系，从而推动了皇后将青樱许配给四阿哥这个情节的发展，也为日后青樱格格成为皇后，乌拉那拉氏依旧是皇后做了铺垫。同时在本文例4中，正是由于这个具有歧义的“欠一次”，拉近了陈念和小北之间的距离，使二人有可能有更多的故事，也正是这一段“欠一次”的对话，推动了后续一系列故事的产生和发展。

（二）发人深省，揭示主题

在影视、文学作品中，违反合作原则也能起到点题的作用。正是由于违反了合作原则，观众和读者不由得去深思其背后的原因，即人物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人物的用意是什么，进而能够揭示主题，加深读者和观众对于主题的理解。如本文例2所体现的对于质的准则的违反。马耶拉对汤姆的诬告是造成汤姆悲惨命运的直接原因，这同时也揭示了父权社会下女性地位低微、生活压力深重的主题，也反映了当时美国存在的种族歧视的现象。

（三）丰富人物形象，塑造人物性格

通过对话中合作原则的违反来丰满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也是违反合作原则常见的效果之一。人物在进行对话时不按常理出牌，究其原因，实际上也是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一种体现。如在本文的例3中，菲比违反方式准则，是为了让莫妮卡多捐一些钱。朋友帮忙捐款已值得感谢，但菲比不依不饶，想要莫妮卡捐更多，这是菲比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的体现，同时也体现出了莫妮卡对菲比十分了解，表现了二人深厚的友谊。在例5的多重违反中，盖茨比对情敌汤姆的提议感到不适，但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以车没油了为借口，体现了盖茨比的善良温柔、考虑周到，但汤姆却粗鲁地说要盖茨比去药店加油，这实际上是对盖茨比的讽刺，有意让盖茨比难堪。因为汤姆暗中调查得知，盖茨比早年在药店做过不正当生意。这体现了汤姆的尖酸刻薄、阴险邪恶。

（四）幽默和讽刺效果

在言语交际中，为了提高交流效率和实现交流目的，人们往往会无意或有意地以合作原则为基础进行交流。但是在实际交际中，根据格莱斯理论，当人们没有遵循合作原则时，会产生额外的会话含义。格莱斯把真正的会话定义为“关于人们如何使用语言的理论”，它指的是话语中暗含的内容。人们有时甚至会有意违反这些准则，这样的效果让我们能更准确地理解别人并表达自己的意思，更能体会语言交际的本质。

违反合作原则会带来讽刺效果，从而使作品得到升华。如在本文例1中，青樱不愿做三阿哥的侍妾，在剪秋的挑拨离间之下，宜修恼羞成怒，将青樱指给了甄嬛的养子四阿哥。她心高气傲，想扶持三阿哥登上皇位，本想着让青樱明白，做四阿哥的侧福晋还不如做三阿哥的侍妾，谁承想，日后登基的却是四阿哥弘历，青樱反倒成了娴妃，并最终成了皇后，并未像宜修想的那样一事无成。这是一种讽刺效果的体现。

任何人说话，说什么、怎么说，都是有目的的。会话含义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关于人们如何运用语言、理解语言的理论。幽默也可以通过违反合作原则而体现出来，增加作品的趣味，从而使观众或读者产生共鸣，增进其对作品的喜爱。如在本文例3中，菲比旁敲侧击，提到莫妮卡的衣服和美甲，只为了让莫妮卡捐更多的钱。先不说菲比的做法是否符合常理，一直旁敲侧击要莫妮卡继续捐款，这反而增加了幽默效果，令人忍俊不禁。

五、结语

从对这些文学和影视作品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有时候违反合作原则，不但不会中断谈话，反而会将故事情节推入高潮，增加对话的会话含意，也能体现反讽效果，或是使对话更加生动、有趣、耐人寻味，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物性格特征和社会背景，体现故事的深刻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