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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写作还能如何“新”?

2022-03-14朴婕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乡土书写文学

朴婕

2015年,评论界基于叶炜的新作“乡土中国三部曲”,宣告“新乡土写作”的兴起;2016年间,《雨花》杂志围绕“新乡土写作”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到2016年底,《人民日报》以“年度话题”为题头刊载项静《“新乡土”写作》,进一步提升了“新乡土写作”的关注度;至2020年,中国作协发起关于“新时代乡村题材写作”问题的讨论,乡村形象和乡土叙述的新变,显然已成为备受当下中国文艺界瞩目的问题。然而乡土文学发展至今已有百年,中间经历多次变化,那么它还能如何新变?它又为何新变?

让这个问题更加引人深思的是,目前研究界对“新乡土”的界定颇为含混:在项静定义“新乡土”时,它指的是由“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具有短暂的乡村生活经验,在改革开放后以城市为中心的教育体制中成长,经历了初期‘进城’的困难,已经在精神上或者物质上嵌入城市”的写作者所創作出的作品,这类作品“呈现出朴实化的倾向”,“回到乡村风俗礼仪、人伦风尚的呈现”,[1]因此她对“新乡土”讨论带出的是对当下时代精神的解剖;有的研究者以“新乡土”对话现代文学中的“乡土文学”,研究立足于中国文学现代化的线索,关注中国现代化的路径与语境变化,所以侧重点在于指出“新乡土”体现了全球化对于中国和中国文学的影响;[2]也有21世纪初的研究者提出“新乡土”书写,这一研究从书写者反叛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农村题材”写作的角度,将80年代以后的乡村叙述都归为一种“新乡土文学”,[3]这一观点与当下“新乡土”讨论汇流,引人从文学内部发展思考乡土叙述的变迁及其背后的精神史;有的研究者以创作者的年龄代际作为本位,从“70后”作家的创作特征入手,指出“新乡土写作”体现出渡过先锋浪潮的一代所描述出来的常态乡村现象,[4]而从代际入手意味着研究者捕捉的是整个时代的特征,“新”仿佛一个时代的命名,置身这一时代的一切都可以被冠以“新XX”之称。基于这种种界定,“新乡土写作”之“新”既可能是文学界产生了一种新的视野,来主动对中国经济生活和精神文化进行反思,也可能是中国社会发生了某种变化,导致文学产生出了变化;“新乡土写作”的出现既可能源于20世纪80年代,也可能是近十年来刚刚出现的现象。那么到底何为“新乡土写作”?它相对于此前的乡土写作到底“新”在何处?如果发生了巨大的新变,又何以指认它为“乡土写作”?它在当下出现的原因是什么?这类书写又试图表达怎样的思考?这些都还需要进一步厘清。

一、乡土叙述延长线上的“新乡土写作”

“乡土写作”本身就是一个混杂的概念。按照“乡土文学”的规范定义,它是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借乡村来表达对传统的批判或缅怀的写作。[5]在这个初始定义确定的时代,破旧立新的风潮决定了“乡土”在这类书写中的形象:它是停滞的、腐朽的,抑或拥有美感但业已走向衰亡的,是“父亲的”“已不存在的花园”[6]。步入现代世界的写作者回望故土,从自身精神中切割出作为他者的传统乡村,也将乡村作为必将灭亡之物予以送别。但在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中,“乡土”一词所关联起的联想总是包含多个层面:它既可以如“乡土文学”规范定义一般指向往昔乡愁;也可以引申而指代中国传统的文化特性,如费孝通对“乡土中国”内在结构的论述,或“寻根”文学对文化之“根”的溯源;同时,它又让人联想到现实中农村的生产生活,即“农村题材”的写作。若将这些层面统括为“乡土”,则“乡土”可谓中国文学写不完的话题,也贯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先是上文所述“乡土文学”标准定义体现了现代世界对传统中国的悼亡;随后,左翼文学进一步体现了农村在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遭遇的双重苦难,乡村在蒙昧时代“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7]而进入现代世界后,资本又破坏农村生产方式和生产秩序,致使农民的生存完全无法掌控(如茅盾《春蚕》等),农村因此成为中国苦难的一个集合地;在另一边,废名、沈从文、师陀等人则写出了内在于乡村的恒定的美与哲学,在《边城》中既写出茶峒的风物诗,又写出居于其中的人们面对灾难时,“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8]的超然心性,乡村因此也汇合了中国的精神和思想;进入20世纪40年代,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对农村的书写转向了探索一种新型的生产生活方式,农村题材因此参与到新中国整体经济结构的设计之中;再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一方面反思50至70年代探索中的问题,另一方面面对世界多元文化的冲击,开始考察自身的文化特性,于是文学通过对乡村的书写,挖掘中国文化之“根”(既有汪曾祺等的写作从正面体现中国文化之美,也有如韩少功《爸爸爸》揭示中国文化劣根性),同时,文学也重新探索乡村的现代化路径,出现如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探讨乡村产业与城市工业多种发展路径的书写;90年代后,对中国文化的思考逐渐沉淀为历史的重构,乡村历史的写作也蔚为壮观,《白鹿原》对“乡绅”精神的重塑、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生存状态以及其在近几十年来动荡的史诗性勾画、贾平凹重塑商州记忆、刘震云书写大槐树下流散人们所经历的乡村变化史等,都在书写乡村中,构筑了中国历史发展与文化变革的结构。

在整个脉络上可以看出,书写者对乡村的缅怀、批判以及建设,都表达出他们对时代精神和中国文化根基的捕捉与反思。怎样定位乡村,往往反映出一个时代怎样认知中国文化特性、认知中外关系、认知现代化发展方向。“乡土”在不同时代,也就成为展现一个时代认知结构的窗口。正如雷蒙德·威廉斯对“乡村与城市”的分析,[9]“乡村”“城市”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概念,对它们的理解并不单纯基于人的经历,而更依托于一种被构成的感知结构,置身在特定话语中的人们,必然依据这种感知结构来进行认知。这意味着在中国文学的语境中,中国整体的经济结构和精神结构决定了对“乡土”的认知,乡村的形态、乡村承载的责任是与中国现代化的路径相呼应的。严格来说,“乡土”不能和乡村画上等号,它彰显出的是中国内在的文化传统,是中国在每每遇到变化时,对往昔道路的回望与重新定位。只因在中国文化中,乡土精神在农村生产生活里表现得更为显著,因此它与农村书写汇合。乡土一如精神的栖息地和补给站,是中国在发展过程中回望的标记点。对乡土的书写,便是中国发展路径留在人们精神中的印痕。

既然“乡土”导因于中国精神结构,则时代变化也带来“乡土”形象的变化,所以“乡土”没有固定的形态,只要写作者带着反思中国精神内核的自觉来书写中国,其写作都可以与“乡土”书写产生联系。如果将诸种乡土书写视为同一轴线上的不同变体,那么它们的不同便源于乡土所面临的新时代变化有所不同。今日“新乡土写作”的出现,也因此表明出现了一种新的时代环境,它刺激了人们重新思考自身文化特性。其价值,也便需要从它何以为“新”,看到是怎样的时代变革刺激了人们的反思。

二、“新乡土”何以为“新”

一如前人研究已经注意到的,近年兴起的“新乡土写作”的一大特征,是大篇幅增加了对乡村生态与乡村生活的描写:付秀莹《陌上》中不吝笔墨地在每一章节加入大量乡村风景和生活状态的描摹,李骏虎《前面就是麦季》中勾勒人与自然交相辉映成景观的生活画卷,鲁敏笔下的“东坝”仍然保留着自然的花开花落、缓慢的生活节奏和被人间烟火熏得“香喷喷”的日子,还有近两年於可训“乡野传奇系列”对现当代乡村教育以及近代以来乡村生活方式的描写。这些都为读者描绘出乡村生活的全幅景观,引领读者进入乡村情境,体悟乡村的生存与情感。陈国和以“常态性”命名近年来的乡土写作特征,指出写作者从思潮性写作转向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以慈悲、宽容的精神立场描述乡村生态,再现乡村风景和民间风俗。[10]

这类书写的出现也许如项静所说,是由于写作者不满于此前文学将乡村作为一个象征或寓言而忽略了现实的乡村经验,因此包括非虚构写作在内的一系列作品都在试图返归具体的乡村经验。但深剖作者这些书写的用心,可以看到在细腻描写生活之中,作者想要表达出的旨题在于这种乡村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正遭遇蚁噬,日益丧失其根基。以《陌上》为例,付秀莹最后归结于“年深日久。一些东西变了。一些东西没有变。或许,是永不再变的了吧”[11],但看似不变的东西其实也在动摇。全书让读者看到乡村仍有亲疏关系,而决定亲疏的已非亲缘而是权钱利益;人们仍然勤于劳作,但能够保持体面生计的关键已不再是农业生产,他们需到工厂或城市中谋求生存;人与人仍有交往,却更多依托于手机等现代电子设备;作为边缘的小乡村仍与中心城市保持若即若离的想象关系,可这种关系从“保护北京环境”提示出来开始,这种关联已是从具体的空间中脱域后建构的想象的共同体。如果从谈论这些问题的琐碎生活中抽身,宏观性地反思这些变化,可看到新的经济形式和经济结构已经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改变了人对空间、对人际关系的认知。曾经在乡土宗族关系中的人,早已被现代经济体制分割为单一个体和核心家庭;而现代通讯对联系方式的改变,打破了人的聚集关系,乡村实际上早已分散在不同地域。更为严重的是,芳村人也许并未发觉曾经维系着村中人情感的根基已经发生了错动。已然发生变化的被视为不变,更说明新的话语已经替代了旧的话语,以旧话语的位置来影响众人。那些还在维系着芳村人之为芳村人的归属感,恐怕已摇摇欲坠。

因此透过当下乡土写作表层的生活场景,“新乡土写作”呈现出的是步入市场经济,或步入全球化时代的中国乡村社会现状,其固有的生活和情感关系遭遇侵蚀。当叶炜在《富矿》中写出麻庄改变乡村主要的生产模式,投向煤矿开采;当《陌上》写出乡村人毫无意义地追求婚房、轿车而并不知道它们对于乡村生活有什么用,这些都表明了乡村生活已经受到了现代都市以及现代虚拟通信的影响乃至重构。徐则臣《耶路撒冷》中,初平阳处理家族故居,准备离开乡村,“到世界去”,这已构成了当下中国的发展寓言,即中国似乎正走在离开固有传统而进入世界格局的路径上。无论作者是展现当下资本侵入农村后农民生活乃至生命遭受的压力和侵害,还是体现农村生活在资本进入后仍然不变之处,其表现的现实问题都是进入全球化时代后,资本市场逐步重构了经济结构,这种新的经济结构在冲击乃至将要颠覆农村千百年来的生存方式。因此就“新乡土”何以为“新”来说,它体现出中国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经济体制,特别是进入全球化的虚拟经济体系之后,所遭遇的新问题。由此回看目前对于“新乡土写作”的多种定义,尽管切入点和时间范畴有异,但它们共同构筑出了“新乡土写作”的立体轮廓:从20世纪80年代文学开始计算“新乡土”,观照到的是经济体制刚刚变革时的状态;而聚焦于“70后”至“90后”从乡村到城市的创作主体,则突出了这个时代变革的关键性表征,体现当下中国经济体制变革带来的社会变革;探讨“常态化”问题则是从文学或文化角度梳理中国文化发展的脉络,体现中国发展在文化上的表现。

更进一步说,“新乡土写作”提示出的问题不限于乡村,这类写作与新工人写作提示出的问题是互文的。在“新工人”这类既包含农民工也包含下岗工人的群体里,进城农民与下岗工人已难以分辨,因此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和工人的区分不再具有意义,他们都是在虚拟经济时代从事实体劳动的人群,是当下主流经济体系中的边缘者,是随时有可能从经济版图中消失的人们。在文学现象上,与当下“新乡土写作”交相辉映的是“新东北作家群”对没落的铁西区的书写。在城市没落的钢铁废墟中徘徊的人们,与在衰颓了的乡村中度过重复的日子的人们,都仿佛卡在了曾经的时间中。今日中国在先进/落后上的边界早已不是城乡二元结构,而是划分为能够被虚拟经济计算进去的人群和从虚拟经济的版图上跌落下来的人群两类群体。这些从现代经济版图上跌落下来的人们,也在感觉结构中被置于“农民”的位置。所以哪怕“新乡土”书写的是乡村的日常,在平静的表面下也早已暗潮汹涌,表面的“常”反而更凸显了内在的“变”。乡村日常的包裹下,作者已埋藏好整个中国的寓言。就此而言,“新乡土写作”既有基于新时代而来的新特征,反映出新时代的变化以及新的精神结构,但它也仍然延续着乡土叙述一直以来的中国观照和文化脉络。

三、作为实践的“写作”

“新乡土写作”不仅受到新时代的影响而继承转化了乡土文学作为资源,它也在呼唤具有实践性的“农村题材”书写。关仁山在《麦河》《金谷银山》等作品中讲述了进入城市后对当下资本生产产生质疑的人们再次回到乡村发展生产,探索新的发展路径的故事。这种回返乡土,不再是现代文学中知识分子的“离乡—回乡—再离乡”模式,不再是以已然现代的目光去批判乡村,而是从乡土自然中重新發现生机。写作者固然将乡村作为最后的堡垒,并回到这里来观视中国的变化,但叙述者的笔调并不悲凉,他们反倒常常表现出对中国的信心,将当下处境视为一场背水一战而后绝处逢生的机遇。由此可见,“新乡土写作”一直在中国文化内部寻找发展的路径,它不是悼亡曲,而是砥砺前行的序章。

关仁山试图塑造的符合当下时代特征的“梁生宝”同类型农民形象,正是遥相呼应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建设书写。那时的书写不仅高唱农业建设的成果和光明未来,更重要的是,它们强调从中国自身的条件和经验中寻找发展道路。在赵树理《三里湾》《“锻炼锻炼”》、马烽《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都可以看到农业集体化的路径里包含着乡土宗族结构在建立集体意识上的作用,这是有意识地将中国固有的组织形式加以转化的成果。而农村的集体化又与城市工业化紧密相连,当代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是和传统中国的组织形式密不可分的。这种书写与当时的建设现实紧密结合。纵观新中国文学史百余年发展历程,回归乡村一直是文学创作找到自身发展方向的关键。温铁军在《去依附》《八次危机》等作品中反复总结当代中国建设中的经验,是以农村作为危机转嫁的载体。[12]乡村建设是中国得以独立自强的资本来源。在当下,随着近几十年来工业化和城市化程度日益提高,农村人口大量外流、农业生产和农村环境受到很大冲击,中国发展过程中的“稳定器”和“调节器”便面临着丧失稳固性的压力。在此局面下中国需要充分探索现代化发展路径,推动国内大循环成为主体,强化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即“在城市发生各种各样危机的时候,让城乡之间的交流,特别是要素的自由流动乃至于人的自由流动,成为一个新的趋势。”[13]同样,当下中国强调生态文明建设,就意味着转变按照发展需求来强制转化资源的思路,在尊重自然人文环境的基础上进行发展,因此中国发展必须要走出中国自己的道路。回归乡土,正是中国基于全球经济格局的变革来探索自身路径的结果。

这样的现实处境确实刺激了写作者对中国经验的探寻,种下了重建乡村的思想种子。从80年代“寻根”文学到90年代对乡绅传统的召回,对乡村的书写都在相当程度上重构原有乡村的形态:比如《白鹿原》对宗祠的重建,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萨满文化,比如引起“新乡土写作”讨论的叶炜《后土》中的宗祠信仰,比如《陌上》中芳村不变的生活方式,比如肖江虹《百鸟朝凤》中以唢呐为代表的传统曲艺等。这种传统礼俗或生活观念有时表现为宗族性的,有时表现为宗教性的,抑或是充斥着神秘色彩的其他类型,形态不胜枚举。而无论这种乡村精神以怎样的形式呈现,作品均通过一种仪式感的营造,重构了乡土的崇高感,进而为乡土精神重建提供了依据和载体。社会学著作《神堂记忆》详细描述了20世纪90年代初甘肃省永靖县大川村重建孔庙的事件,这以实例体现出了当下乡村社会乃至中国社会对传统礼俗和生活观念的重建。虽然这些重建是否合理还有待商榷,但以文学形式来重铸人们对于中华文明的认同,进而投身建设实践,这种文学的现实价值还是由此可见一斑的。

與此前的同类型写作相比,“新乡土写作”将这种现实观照化作更具有实践性的努力,尝试对现实做出更详实的反馈。近年来中国作协在关于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问题的研讨中,提出“塑造新时代的新人”[14],这正与“社会主义新人”的梁生宝形成了跨时空对话,体现出了当下文化发展再次需要文学参与实践的诉求。柳青书写《创业史》时,试图“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15],也以此来写出“社会主义制度的诞生”[16]。而既然是探讨“社会主义制度的诞生”,他对农村合作化的书写就不仅仅是对一场经济活动发展过程的表层描述,更是分析其内在逻辑,乃至尝试通过解读这种逻辑而探讨中国正在走且之后应走的发展道路。在一个文学强调“典型”化的年代,柳青对“典型”的解读是“真实与理想的结合,不仅仅是真实,也不仅仅是理想”,可见文学书写是包含对未来的规划的。所以这一时代的农村题材创作,便不仅是作者站在现代化之中来回望传统,而是基于对中国历史与现实的认识,去思考并实践未来的中国特色现代化发展道路。不仅柳青自己,李凖《不能走那条路》、赵树理《三里湾》、周立波《山乡巨变》、马烽《三年早知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作家作品中所探讨的农村进行合作化生产的必要性,都为新中国经济建设提供了一个可见的图景,这些写作高度自觉地参与进建设实践中。在今天,“新乡土写作”以“写作”而非“文学”为名,也体现了其行动性特征。“新乡土写作”的提出与命名,也便意味着写作对现实有所规划和导引作用。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当下非虚构文学的蓬勃发展,与“新乡土写作”形成了相互助推的作用。以《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为代表的一系列展现城乡二元结构状况的作品,以及《人间正是艳阳天》等脱贫主题的作品等,都在纪实性地呈现中国乡村问题的同时,以文化形式思考乡村建设。

四、结论及余论

“新乡土写作”之名中的“乡土”,体现出一种精神思想的传承,它吸收了启蒙时代和新启蒙时代发掘人性与发掘传统的价值取向;“写作”则突出了一种实践精神,它呼唤农村题材小说的现实参与。“新乡土写作”由此继承了中国现代乡村书写的两条脉络,也承继了乡土文学和农村题材的双重使命,在当下充满变革与机遇的时代里,它在自身文化领域中寻找发展新路,在传承中革新,在反思中实践。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研究界对于“新乡土写作”的反应是极其迅速且高度重视的,这表明知识界对于乡土叙述必将发生新变具有高度的自觉。研究者置身在中国变革的时代中,关注各类动向,从而敏锐地抓到了乡村书写的变化。这既是研究者对这一文学现象有意识的选择与命名,也是时代发展特质构筑了当下知识分子的问题视域,为当下发展发现新问题并探索解决方案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如果谈及“新乡土写作”还有怎样的发展潜力,或者评论界还可以怎样为“新乡土写作”启发一些新空间,则也许可以从叙事主体的拓新方面有所发现。今日中国不同于“乡土文学”初兴的五四时代之处在于,随着民众受教育比例的全面提升,当下中国已无绝对意义上的“文盲”。因此如果说新文学初兴之时,乡村只能由知识分子书写,因此必然是从城市知识分子视野中映照的他者的话,今日的中国完全有可能实现农民的自我表达。

考虑到当下新媒体的兴起,不妨扩大对“写作”媒介的限定,比如短视频平台上的自我展现,未尝不可以视之为乡村人的自我书写。当然不能否认这其中有相当大比重的市场生产产物,内在含有资本话语的筛选和规训,也不能排除乡村人在进入这个平台过程中,为这个平台所异化的可能性,但仍然不能忽视这类平台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这也是逐渐隐形的农民群体再次被人们看见的一种可能性。乡土叙述在这一人群中的拓展和演变,也将为乡土呈现带来新的内容、新的语言、新的主题与新的观照,这势必将为乡土叙述带来新的机遇和新的挑战,乃至为中国式叙述打开新天地。因此,如果研究界能够有效地为这类呈现赋予命名,使之经典化为“新乡土写作”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不仅可以扩充这类文艺的范畴,也可促使不同媒介之间相互启发,带动文学创作的更新发展。

〔本文系武汉大学自主科研项目(人文社会科学)“当代文艺体制发生史——从延安到新中国建立”及“中国当代文艺的奠基视角下的东北文艺”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朴 婕: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注释:

[1]项静:《“新乡土”写作》,《人民日报》2016年12月23日。

[2]曹梦雨:《非虚构视野下的新乡土写作——以梁鸿作品为例》,《百家评论》2020年第2期。

[3]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鄉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4][10]陈国和:《论“70后”作家乡村书写的常态性特征》,《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

[5]源自鲁迅“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参见鲁迅:《〈小说二集〉导言》,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86页。

[6]鲁迅:《〈小说二集〉导言》,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

[7]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小说卷1》,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48页。

[8]沈从文:《边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3-184页。

[9]参见〔英〕雷蒙德·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11]付秀莹:《陌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45页。

[12]温铁军:《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1949-2009》,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

[13]参考温铁军教授在第七届南南论坛延伸活动上直播活动记录。

[14]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文艺报》2020年7月20日。

[15]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延河》1963年第8期。

[16]柳青:《在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延河》1979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刘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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